尤其是被皇后抬举着,成了后宫妃嫔中的一员之后!
初入宫时,她心中惶恐,立意守拙,敛尽浑身锋芒。虽有被人一再称赞的花容月貌,也只在凤藻宫的藏书楼里,做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史。那时候的生活,是在宫里的这些年月里,最为清静安闲的。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竟被皇后娘娘看中。随后就被皇后步步简拔,引为臂助。
她不喜纷争,也知道皇后抬举她是为了分吴贵妃的宠。然而在这宫里,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她既已被皇后看中,就不能不识抬举,否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更加难以在宫中立足。她也不能犯错,以免累己累人,所以她时时在意,步步小心,免不了就会多思多想,夜里常常难以安眠。
她敏感地觉得:自从她有孕,皇后娘娘对她的态度就有些难以琢磨。而在太医宣布她有孕之后,皇上竟一次也没有来过凤藻宫,只叫内务府送了例行的赏赐过来。
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却无计可施!
掌灯时分,太监突然来报:皇上驾到了!
元春匆忙收拾了一下,扶着抱琴的手,到门口迎接。宫灯昏暗的光线下,延嘉皇帝的仪仗停在了凤藻宫外。
“臣妾恭迎圣驾!”元春依照宫规,低头垂眸,恭顺地行礼迎驾。
肩舆上的延嘉皇帝,并没有像往常来时那样,语气温和地说一声“爱妃免礼”,而是异样地沉默着。
元春不明就里,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只能任由这难堪的沉默,折磨着自己那颗战战兢兢的心。她的掌心,又开始冒汗;手里的帕子,几乎要被她扯破了。
不知过了多久,延嘉皇帝从肩舆上下来,大步走进了凤藻宫中。路过元春的时候,他既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作丝毫停留,仿佛元春不存在一般。
元春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自己身边掠过。似乎他衣角的绣纹中,也挟带着一股冰凉的、压抑的怒火!
她心中狂跳,跪在原地,不知所措,脑子里嗡嗡作响。
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办?
“贤德妃娘娘,皇上叫你进去!”之前跟着延嘉皇帝进了凤藻宫的大明宫总管戴权,又折了回来,声音淡淡地传了这句话。
“是!多谢戴公公!”元春扶着抱琴的手,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她的手,和抱琴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努力想微笑。可心中的惶恐,却让她笑得极不自然,似乎脸上的皮和肉,都已经不知道要怎样组合才是笑了。她只好放弃了想微笑的努力,心中无比凄然。在这宫里呆久了,连怎么笑似乎都忘了!
她的寝殿之中,红烛高照,光线比外面好太多了。
元春偷眼看了看延嘉皇帝,见他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她,眼神冷得像冰。她从未见过皇帝的这副神色,被他神情中的冷意冻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贤德妃’留下,其他人滚出去!”
这一回,他并没有再用沉默折磨她,而是痛快地发了话。但他那语气,他吐出“贤德妃”这三个字时那咬牙切齿的冷意,却让元春如坠冰窖。
她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皇帝面前:“皇……上?”由于惊吓,由于恐惧,她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戴权带着众人退出,抱琴尽管担心元春,却哪有说个“不”字的资格?!
寝殿之中,只剩下了皇帝和元春。
皇帝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春,嘴角突然勾起一点浅笑,笑得讽刺,笑得阴森:“朕的‘贤德妃’,你知不知道,你家里的人都做过些什么缺德事?”
元春失神地看着皇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无比可怕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对她轻怜蜜‘爱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木木地想:我家里人,都做过些什么?!
“你父亲贾政和你舅舅王子腾保荐的那个贾化,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其罪罄竹难书!你们贾家和你们家那些亲戚,利用这个贾化办了多少缺德事?朕听说贾化为了给你大伯弄几把扇子,污人拖欠官银,把好好的一家良民,害得家破人亡。你表弟薛蟠打死了人,这个贾化竟能弄出个乩仙判案的荒唐事,纵放凶犯,藐视王法!”
“你的堂兄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苦主的状纸递到都察院,你们家却有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似这等结党营私、视法度如无物的事,你们家还做过多少?!”
“还有你们贾家的族长、你那个族兄贾珍,竟在国孝父丧期间,日夜召人聚饮聚赌,聚众狎玩娈童。真真是好孝顺的儿子!他怎不到他亲爹的坟头上去找乐子?他那个儿媳妇秦氏,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秦氏跟贾珍乱‘伦通‘奸,被人撞破,便被你那个族兄逼死了!这等丑事被人撞破,你那个好族兄,竟然还能没事人儿一样,恬不知耻地在家里大做道场,还用了一副铁网山樯木做的、亲王规制的棺材殓葬那个淫‘妇!”
他阴阴地笑了一下:“你们家就没人提醒他一下:逾制了吗?!”
他心里被压抑着的怒火,突然间猛烈地暴发出来,随手一扫,便将茶几上的茶壶、茶盅之类,尽数砸在了地上,发出一片碎裂的哗啦声。
“当年,朕的亲姐姐薨了,用的就是这种寿木!朕一想到一个淫‘妇居然胆敢跟朕的亲姐姐用同样的寿木,朕就想扒了那个淫‘妇的坟、扒了贾珍的皮!而你,‘贤德妃’……”
延嘉皇帝额际青筋暴露,裹挟着怒火的声音,似乎是从齿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丝丝的寒意:“朕一想到你家里那些污糟事,就觉得‘贤德妃’这三个字无比的讽刺、无比的恶心!朕原以为,你不争不妒,贞静平和,是这宫里难得的干净人,所以对你恩宠有加,对你父亲委以重任,可你们是怎么回报朕的?拿朕当傻子玩吗?!”
元春听着他一条条地数落着贾家的罪状,眼睛越睁越大,身上寒一阵热一阵,渐渐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延嘉皇帝那两片一张一合的薄唇。她的耳朵里,延嘉皇帝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境中传来,无比的飘渺,带着一声声的回响……
延嘉皇帝歪着头看了看她,神情漠然而决绝:“朕也懒得再去查你是否背着朕做过什么好事,省得更恶心。但从今以后,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大步向殿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元春一眼!
元春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娘娘,你感觉如何?口渴不渴?”守在床边的抱琴问她。抱琴的眼睛有些红肿,脸上还有些泪痕,笑容十分勉强和僵硬。
元春摇了摇头:“抱琴,我刚才做噩梦了!”她喃喃地对抱琴说,“我梦到皇上驾临凤藻宫,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数落了贾家的许多罪状,然后说……再也不见我了!”
本来还在勉强笑着的抱琴,眼泪立刻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她想安慰元春,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了!
元春失神地看着抱琴,心里木木的,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那不是梦,对吗?皇上真的来过了……他真的……来过了……”他真的数落了一大堆贾家的罪名!他真的说过……再也不想见她了!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希望皇上从来不曾来过!
“抱琴,你告诉我:我晕过去后,还发生了什么?”元春没什么情绪地问。
抱琴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皇上……皇上叫人封了凤藻宫……上下一应人等……听候处置……”
“听候……处置……”这几个字在元春心里翻滚,渐渐地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在她的心里烫出了一片焦土。
“娘娘……您还怀着皇上的亲骨肉呢!皇上……会不会……”抱琴抽抽噎噎地问,却不敢问出她最大的忧虑。
“亲骨肉”三个字,再次灼痛了元春的心灵。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掌心轻轻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才发现小腹正在隐隐作痛!从被皇帝数落就一直不曾落下的泪水,终于如决堤的江水一般,奔涌而出!
孩子!事到如今,这个孩子怕是没有机会见天日了!
她的掌心,在腹部轻轻摩挲,想象着自己正在抚摸腹中孩子那小小的头颅。
她多想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她多想看看这个孩子的样子!可如今,她怕是没有机会了!
泪水,浸湿了她的脸庞。
她万念俱灰地想:如果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那么,就让我带着他一起死吧!就让他永远呆在母亲的肚子里,永远与母亲心血相连!
122。前传:恨无常
“抱琴,把安胎药给我端来!”元春对抱琴说。
小腹隐隐作痛,意味着肚子里的孩子很不安稳。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安胎药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她希望,至少在她死之前,这个孩子还好好的在她肚子里!
“是,娘娘!”抱琴抹了抹眼泪,示意一个小宫女把早已煎好安胎药端上来,试了试冷热,将药碗递给了元春。
安胎药,是这段时间元春一直在喝的。以前元春总觉得药苦,虽然一直在喝,却喝得很难受。但现在,她却如饮琼浆甘露一般,一口气把那一碗苦水喝了个涓滴不剩。事到如今,再苦的药,还能苦得过她的一颗心吗?
她把空药碗递给了抱琴。
抱琴又要服侍她漱口,她却拒绝了,任由那股苦意弥漫齿间、弥漫心间。
她枕着几个靠枕,环视了一圈屋里服侍的宫女太监们,心里歉疚:在这宫里,奴才的命运是系在主子身上的;自己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以后怕是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如果他们还能活下去的话!
“抱琴,把我的私房都搬来!”元春觉得,哪怕她所能做的十分有限,也要在有限的范围内为他们做一点安排,也不枉他们主仆一场。
“娘娘!”抱琴不太乐意,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元春,脸上露出少见的倔强之色。她倒不是替元春心疼那一点私房,而是觉得元春此举,有一点交待后事的意味,透着一股子不祥。
“去吧!”元春坚定地看着她,没有动摇的打算。她不想自己连交待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抱琴拗不过元春,只得微微垂着头,不情不愿地起身去了。在转过身、背对元春的一刹那,她的眼泪再度滚落下来。那泪水,迅速滑过她的脸颊,落在了青砖地面上,留下了几点泪痕。
元春大概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私房,那些御赐的东西不能动,贵重的首饰也不能给宫女太监,但那些金银锞子、本就是用来赏人的普通首饰却可以分给他们。
她按身边宫女太监的品级,分了金银首饰。抱琴是自己身边最亲近、最得用的人,但她却不敢给她太多的东西,怕引起了不知哪个阴暗小人的嫉妒,反而给抱琴招祸。
“我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我、处置凤藻宫的人,你们把这些金银收好,若有机会,就打点一下管事的人,让自己好过一些吧!”元春半躺在床上,神情木木地说。
哀莫大于心死。
虽然她从未对御座上的那个人有多高的期望,但亲身领略了他的凉薄,才明白皇帝与妃子之间,不过是一场皇权对美色的招安。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近与亲昵,也不过是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而已!
“娘娘!”凤藻宫的宫女太监们捧着发给他们的金银首饰,哭成一片。娘娘都在安排后事了,情况真的很不妙吧?宫里那些隐晦的流言,是不是马上就要成真了?娘娘的娘家,也要坏事了?
挥退了凤藻宫侍候的宫女,元春想了半晌,悄悄对抱琴说:“若你还有机会见到太太,替我转告一句话:大厦将倾,尽早抽身吧!”她知道,这句话就算带到了大约也是白说,可她不能什么也不做。
抱琴含泪应了:“是!奴婢记住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奴婢就不会忘了娘娘的嘱托!”
天将明时,元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她睡得很不安稳,不停地做着噩梦。
忽而是官兵冲进了宁荣二府,她的母亲和嫂子们,被人用绳子串成了一串,关进了狱神庙中;家中的仆婢,被尽数发卖;她的父亲和叔伯兄弟们戴上了枷锁,被捉拿下狱。不知是谁慌乱地大叫:“我们是贵妃的娘家人,是皇亲国戚,谁能奈何我们?”
忽而是她新承宠时、初封为贵妃时,皇上对她的轻怜蜜‘爱;可转眼之间,皇上就变了脸色,用一双冰冷的眸子高高在上地看着她,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一个森冷的声音说:“朕再也不想看到你!”
忽而是她被关进冷宫,衣不蔽体;吴贵妃一身华贵明艳地在她面前狂笑,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对着她的小腹一阵狂踢:“就凭你这贱‘人,也敢来与我争宠?!”
忽而又有一个看不清容貌、看不出性别的幼小孩子扯着她的裙角,虚弱地哀哀哭泣:“母妃……孩儿疼……孩儿怕!母妃……孩儿不要……离开你……”
元春心中大痛,陡然从梦中惊醒。她才发觉自己小腹有阵阵剧烈的绞痛,有股股热流从下‘身流出,浸湿了亵裤,就如同来了月事一般。可是……她正怀着孩子呢!
孩子!
孩子是不是离开她了?!
她顾不得满身的冷汗、小腹的剧痛,用颤抖的手,在下‘身那一片濡湿中匆匆摸了一把,拿出手来一看:白皙的手指上,沾染着一片杂乱的血色,散发出淡淡的血腥!
“来人!抱琴!”元春惶急地叫人,推了推伏在床边睡着了的抱琴。
抱琴立刻惊醒:“娘娘,怎么了?”
“快传太医!我肚子痛,在流血!”
抱琴几乎跳起来:“是!”她转身就往外跑。
元春看着抱琴离去的方向,忍受着小腹的绞痛,觉得身下的濡湿越来越重。她的一颗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仿佛沉入了地狱之中!
这样的痛法,流了这么多血,别说抱琴未必叫得来太医,就算叫得来太医,只怕也未必救得了这个孩子了!
为什么?
她只想在自己死之前,让这个孩子留在自己的肚子里!这样也不行吗?
她突然想起了刚才的梦境!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有一个看不清模样、辨不清男女的孩子在叫她母妃,在哀哀地哭泣,在说自己很痛、很怕……那是自己的孩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