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颇不服气,嘀咕道:“那老二又有何德何能?说得好听是自幼读书,可读了这么些年的书,也没见他考个举人进士回来!”
屏风前的贾政被讥刺得满脸通红,双拳不由得紧紧握住。贾敬一笑,忙又收住了。
屏风后的元春,抿嘴偷笑,却被贾母看见。贾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元春连忙收敛了笑容,板着脸正襟危坐。
代善嗤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那有什么法子?我一生要强,却没能养个好儿子。死到临头,也只能‘矬子里面拔大个儿’,勉强挑个没你这么不忠不孝的,凑合吧!”
贾政的脸已红得发紫,手都在哆嗦了。
屏风后的贾母脸色也不好看。贾代善说“没能养个好儿子”,她也是脸上无光的,毕竟教育儿子她也有责任。
元春匆匆扫了贾母一眼,连忙调转了视线,脸板得更紧实了,唯恐自己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下笑出来。
真是太痛快了!
贾政那个假正经,整天端着读书爷们的架子自命不凡,整天看自己不顺眼,这下被人打脸了吧!哈哈!
17。赖大的野望
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
贾代善喝了口茶,又问:“你们又是什么时候、怎么换了遗本的?”
贾赦默了默,老老实实地招认:“假遗本我早就写好了交给赖大。可赖大不知道真正的遗本在哪里,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换。直到老太太把遗本交给了二弟,赖大才找到机会下手。可他怎么换的,我也不清楚。”
贾代善想了想,吩咐郑复把赖大嘴里塞着的布拿出来,问赖大:“你是怎么换的遗本?”
赖大活动了一下下巴,说道:“太爷何不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这里这许多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贾代善微微一笑,道:“倒不是怕你跑。只是现在解了,过会子还得再捆上,太麻烦了。”转头问贾政,“政儿,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换的吗?”
贾政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变得有些苍白,喃喃道:“赖大慌慌张张地撞倒了我,遗本掉在了地上,他便捡起来还给了我……相必就是那时候换的!”
贾代善笑得讽刺:“你可真有本事。这么重要的遗本,轻轻松松就让人换了!幸亏你没有做官。若是做了官,必是个糊涂官。会不会连官印也让人盗了去?”
贾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是儿子无能!儿子羞愧万分!”
贾代善也不理他,转头又看着赖大:“赖大,看你的样子,竟是一点悔改之心也没有?”
赖大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悔改?我若不拼一拼,难道等着你那个混帐儿子被扫地出门,我一家子再跟着他吃尽苦头吗?当年我跟他到军中,原是想搏个出身。可他呢?为了两个粉头,竟连军饷军粮也敢贪墨克扣,险些导致士卒哗变!他自毁前程,太爷却怪我们不曾好好劝他,将我们一顿好打。太爷可问过我们冤不冤?你那个混帐儿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为了享乐连命都可以不要,哪是我们这些奴才秧子劝得动的?”
这是他心中多年的怨毒,此时一口气说出来,说得颇为慷慨激昂。
代善沉着脸,静静地听完,淡淡地说道:“好,就算你劝不动是无奈。可你是哑了还是瘸了?那么长的时间,不知道传信给我吗?你们帮着那混帐东西隐瞒,不过是怕得罪了荣国府未来的当家人,将来在府里不受重视、捞不到好处吧?”他冷冷一笑,续道,“别说得那么慷慨激昂,倒像你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赖大也是冷冷一笑:“我要是敢偷偷传信给太爷,大老爷岂能饶我?你们这些老爷少爷,只知道耍威风、使性子,哪里又知道做奴才的苦?你这个当爹的,怕也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
“你倒是处处有理!”代善讽刺地笑了笑,又道,“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你便深恨贾家、深恨我?”
赖大默了默,终究不敢承认深恨代善和贾家。便叹息一声,说道:“我不恨太爷,也不恨贾家。大老爷再怎么混帐,那也是太爷的儿子,太爷护着他也在理所应当。我真正恨的,是我这奴才秧子的身份!”
代善道:“你既恨自己那奴才的身份,为何不求了我放你出去?你父亲生前是荣国府总管,你母亲也是老太太身边得用的人,看在他们的面儿上,只要你们家来求,我没有不允的。你儿子赖尚荣,不是一出生就放出去了吗?你,为何不来求?”
赖大神色变幻,冷哼一声:“我求了,你便会放?”
“总要试一试吧?”代善淡淡地说,“你试都不试,其实是舍不得在荣国府为奴的好处。是不是?”
赖大一时无言以对。
“我治军虽严,治家却宽。家里略有些脸面的管事,日子可比外面的平头百姓舒服多了!你既不想受这为奴的苦楚,又想占着在贾家为奴的好处,如此贪心不足,可不是做人的道理!”
赖大看着代善,想了一会儿,突然深吸一口气,昂着头说:“太爷,事到如今。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太爷若想拿回真正的遗本,便放我全家脱籍,再赏我五万两银子。太爷若不依我,我弟弟便会拿着那个遗本,去官府投案自首。贾家虽然势大,但这‘欺君之罪’,可能担当得起?就算太爷圣眷浓厚,皇上大度不追究,有了这不忠不孝的名声背着,子孙后代还想有前途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受你威胁?”代善的神情依然淡淡的,仿佛他不是被人要挟,而是在与人闲话家常。
赖大的神色略有些不安,却硬气地说:“我虽然读书不多,却也听过‘投鼠忌器’四个字。我们一家子,就是那阴沟里的老鼠,死不足惜。这荣国府和整个贾家的声誉、子孙后代的前程,难道不值五万两银子吗?”
“我就觉得奇怪。眼看假遗本之事东窗事发,你却不逃跑,只送走了家眷。原来,是想发一笔横财啦!”代善一笑,“真真是亡命之徒!”
赖大给他笑得心里发虚,发狠道:“这些闲话不必说了!太爷只说:允不允我?”
代善道:“‘投鼠忌器’这四个字,我也听过。可我深知,老鼠为害时,是不会顾忌玉瓶儿摔不摔的。投鼠忌器的结果,必然是有更多的器被老鼠祸害了。今日我若受了你的威胁,任你予取予求,荣国府的奴才,怕都要有样学样了。那时候,贾家还有什么气数?子孙后代,更加不必提前程二字了。”
赖大脸色大变:“太爷,你可想好了!要不要为了赌气,就不管子孙后代的前程了?”
代善一笑:“你所依仗的,不就是那本真正的遗本吗?”
他转头吩咐郑复:“都带进来吧!”
郑复转身出去,不多时,就带回了一串捆得跟粽子似的、还被塞着嘴的人——正是赖嬷嬷、赖二、赖尚荣等被送走的赖家人。相比于平时在府里的情形,这些人都憔悴了许多。
代善从袖子里掏出了从赖家人身上搜出的真正遗本,冷冷地说:“真正的遗本,已在我这里。你还有什么可倚仗的?”
赖大面色骇然,好一会儿才色厉内荏地大声说:“太爷,你以为没了这遗本,此事就能瞒天过海吗?太爷抓回我这一家子人,派了多少人去,还有这里这许多人。就能保证这些人一丝儿风声也听不到,就能保证他们一句闲话也不传吗?只要有一丝儿风声传出去,荣国府便是罪上加罪!”
代善道:“便是我给了你五万两银子,这风声也必会传出去,你当我不知道吗?只有贾家获罪了,你这五万两银子才能用得安稳,不是吗?”
他朝郑复挥了挥手:“带下去,好生看着,别叫哪个人死了。”
赖大大骇,吼道:“太爷,你竟为了区区五万两银子,不顾……”还没有说完,就被郑复又塞住了嘴。
18。痴心父母
贾赦看着赖大被拖了出去,心知不妙:若代善执意处置赖大,他干的好事哪还瞒得住人?扑上去便抱住了贾代善的腿,苦苦哀求:“爹!爹!儿子知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爹饶了我吧!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儿子哪还有命在?”
贾母在屏风后来,拿帕子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流满面。元春站在贾母手后,轻轻为她捶背,心里暗暗叹息。
贾代善定定地看着贾赦,目光沉痛:“你说你知道错了。且说说看,错在哪里了?”
贾赦急得眼睛四处乱转,说道:“儿子……儿子不该鬼迷心窍,做出这等不忠不孝的事情来。你看在母亲的份上,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母亲年纪大了,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叫她如何承受得住?”
镇定了一晚上的贾代善怒从心起,断喝一声:“此时你倒想起你母亲了?你做这欺君罔上的勾当时,可想过你母亲?可想过我?我为了贾家的未来,费尽思量。把荣国府传给你弟弟,也是希望他能够撑住荣国府,好让你也有个依靠!可你呢?你罔顾我的一片苦心,做出这等不忠不孝的事情,使家里陷入这等进退两难之险境,你还有脸求情?
“你自来便是如此:认错飞快,从来不改!你如今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但你可做成过一件正经事?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与姨娘通房厮混,你还有什么能耐?一个奴才撺掇两句,你就敢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还留下了那样大的一个把柄!若我当时真的去了,你袭官之后,这后半生是不是都要为赖家鞠躬尽瘁?你心里,可有一星半点儿的礼俗廉耻忠孝节义?”
贾代善暴风骤雨般地发作了这一通,气息便有些不稳,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又问贾赦:“赦儿,那年你克扣军饷军粮,我贴尽老脸将事情压下来,没让你被朝廷问罪,只让你解职回家。你可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过什么?”
贾赦拼命回想贾代善那时候说过什么,脑子里却一团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贾代善看着他那一脸的茫然,心中更觉心寒:“我说,我拼着一生英名尽毁的风险压下此事,就是不想你身上背着污名,前程尽毁,是想给你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你若再敢胡作非为,我再不饶你。为父的话,你全都当作耳旁风了吗?”
贾赦终于隐隐想起了这些话。忙道:“爹的话,儿子时时记在心里。刚才是心乱如麻,才一时想不起来。”
贾代善给气笑了。
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案上,手抚着头。一边呵呵地笑,一边流下泪来……
笑声中,带着哭音。
渐渐地,哭音压过了笑声。
代善这又笑又哭的表现,把在场的贾敬、贾政等人吓得都傻了。
在他们心中,代善就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似乎永远都成竹在胸,永远都镇定自若,何曾这样失态过?
元春有些不放心,但隔着屏风,她又不能扫描代善的身体状况。
“祖母,我去看看祖父,我有些不放心。”元春跟贾母说了一声,便从屏风后走出来。
抱着代善腿的贾赦,再次吓了一跳:“你……这个死丫头怎么在这里?!”
元春压根儿懒得理会他。
医疗系统一扫,再为代善诊一诊脉,元春道:“祖父大病初愈,此时不宜过度悲伤。还请祖父多多保重。”一边说,一边给代善按摩穴位,助他稳定情绪。
代善惨然一笑,道:“元元,这几天,祖父时常会想:你把我救回来做什么?我若就那样死了,也不会知道这些破事儿,倒也干净……”
元春叹息:“祖父一向英明,为何有此掩耳盗铃之语?”
代善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久久地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把大老爷带下去。”
贾赦还没有得到代善的宽恕,还不甘心,还要求情,代善却冷喝一声:“把他带下去!”
郑复等人连忙上前,边拉带劝地把贾赦拖出去了。屋子里陷入了难堪的静默之中。
贾母从屏风后转出来,哭得眼睛红肿。
她在代善面前跪下,哭道:“那混帐东西做出这种事,无论太爷今日如何处置,都是理所应当。只是太爷与我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又岂是轻易承受得住的?太爷今日狠心处置了他,异日再想起他来,心里岂有不痛的?我没能教出个好儿子,愧对贾家列祖列宗,原也死不足惜。可太爷是朝廷的柱石,家里的脊梁,若因这孽畜伤了身子,岂不是大不幸?便是九泉之下的婆婆,怕也要不自在了!我今日不求太爷轻饶了他,只求太爷好歹留他一条命,留些儿退步的余地……”
代善被她一席话,说得老泪纵横。
愧对贾家列祖列宗的,又岂止他的老妻?他这个荣国府的当家人、贾赦的亲爹,更是难辞其咎,更加无颜面对先人!
他抖着手,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拿帕子捂着眼睛,泪如泉涌。
元春一直监控着代善的身体情况,暗暗忧心。
过了好久,代善的情绪才缓过来。他拿已经泥泞不堪的帕子擦了擦眼泪鼻涕,元春连忙贡献了自己的干净帕子给他,免得他越擦越恶心。
代善稳住了情绪,叹息一声,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对贾敬说:“开祠堂吧!叫族里成年的爷们都来。珠儿和琏儿也去。二丫头叫奶嬷嬷抱着,一道儿去。”
贾敬和贾政答应一声出去了,各自行事。
代善朝贾母和元春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元春迟疑了一下,道:“祖父,还是让我在这里陪着吧!我保证一句话不说话。”
代善拒绝了:“不必!出去吧!”
元春无法,看着代善似乎也确实平静下来,这才扶着贾母出去了。也不敢走远,就在穿堂里候着。
没过多久,贾敬便来通报:贾氏宗祠已经打开了,族中的已成年的爷们,除去不在家的、生病的都来了。
贾代善从西花厅出来,对元春道:“你去叫你母亲来,服侍老太太到宗祠去。”
元春便去了荣庆堂后房门,发现邢氏也在这里候着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元春暗暗叹息一声,传了代善的话。
邢氏忙道:“大姑娘,我也去服侍老太太吧!总不只让你母亲辛苦,而我在旁边享清闲。”
元春道:“此事我也做不得主。你跟我去见祖父,由祖父决定吧!”
代善看了不请自来的邢氏一眼,叹息一声,却道:“有政儿媳妇服侍老太太就够了,赦儿媳妇回去吧!”又对元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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