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火红的凤袍,像是朵绽在夜色中的血花,轻纱抚幔,艳色撩人。
她挣扎着踮起脚尖奋力想在最后的最后留给自己一曲蒹葭。
她够美也够端庄,却偏偏碰上了一个谜。
皇甫翰从来不懂得欣赏。
他无心去看,不是她不美,而是他早见过更美的荼靡。一把折扇,还有…一袭白衣。
久行君恐荣华处,半城烟雨半城沙。
她踉跄着碰倒了烛台,火焰跳跃着窜上了红色的帐帘,弥漫开来。
就如那夜,她初见他,一种莫名的情愫便袭上心头,一发而不可收拾。
以致她抱着卑微奢望,也只是想他活下去。
不过是游园酿成的一场惊梦,醒来会不会悔不当初?
她狂乱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终于停下了,跌坐在圆睁着眼的萧鸿章身边。
“解药呢!解药!”萧鸿章只觉喉头如火烧,灼痛感混杂着腹中刀绞般的剧痛。濒死的恐惧令他的嗓音虚弱而喑哑。
萧子瑕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哭喊着,泪流满面:“爹,你放过他吧,他是个好皇帝!有他在天下才会太平,寻常人家才能父慈母爱!你在一天,他便危险一天!爹!我们都放过他,好不好?好不好!”
萧鸿章的耳边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到。他看到他最爱的女儿膝行到他面前。他抬起手作掌状想要给这个不孝的女儿一个耳光,却一口闷气在胸,怎么都下不了手。
也是,要是没有那年横来的富贵,那么他们定然一世都是长乐花下的父慈女孝。
富贵,不是谁都要得起的。
他堂堂一国之相,也曾想学寻常人家的温情,可到头来却只学到一层皮,东施效颦。
泪水不断地落下,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狠狠抽打着自己的脸颊。
“爹,你若要打,便狠狠地打,都是女儿不好。可…可皇上,皇上他没有错!他是无辜的!从来都是萧家对不起他!是萧家!”
“混帐!”萧鸿章怒目而向,声音微弱却令萧子瑕害怕:“皇帝他…他下了密令要抄了萧家!今夜…今夜是最后的机会…你…你却为了小皇帝对爹下毒!”
什么!
这个消息不啻惊雷,狠狠地在耳边炸开。
“他怎么能…怎么能!”
她费尽心机想拯救的人,竟是全局的操控者。
她呕尽心血不过是想为他铺一条平坦的路,可最后她自己却成了对方铺路的一颗尘埃。
这样强烈的反差让她如置梦中,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
“爹,你骗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涂着蔻丹的指甲狠狠地撕扯着身下的凤裙,歇斯底里陷入空白。
萧鸿章说不出话,他睁着眼于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泪水又落下来了。
萧子瑕,你总为他落泪,那你可知他心系于谁?又可知流泪的凤凰便同于凡鸟,纵引火焚身,亦不得涅盘。
君人者,因机关算尽而寂寞。
高处不胜寒,那样的独喜又岂是你这么一只折翼的凤凰能懂的?
萧子瑕,你爱他是因为你欣赏他,而你欣赏他却是因为你不懂他。
不懂他,自然无法征服他。
兵不厌诈,这怨不得人。更何况皇甫翰从未讲过他需要保护。
他是遨游九天的龙,即使虚弱却仍不是肉体凡胎能够得到的。
你妄想母仪天下,所以不得善终。
地砖上散落着一地凌乱的狼狈,那枚衬着火光熠熠生辉的吉祥铜线,讽刺地散发出柔和的亮光,牡丹祥云,龙凤和鸣。
这么幸福祥和,理所当然。
女子娇美的容颜上突显出绝然的笑意,那深刻绝望与盛放的火焰拼热烈。
肺腑的剧痛逼得她喷吐出一口血来。
满腔心血撒落在青色的石板上和火比滚烫。
情爱,从来都要比火炙热,你驾驭不了它,便注定被它灼伤。
就像一场俾众周知的盛大悲剧,戏子耗尽青春去阐释,看倌费尽力气去剖析。
都是心甘情愿的牺牲品,曲终人散,人走茶凉,谁也不必怨恨谁。
“凤阙出事了。”原诚身边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都是信得过的,看样子刚从皇后那赶过来。
皇甫翰皱了皱眉。
原诚懂他的意思凑上前轻轻奏道:“昨夜子时凤阙突然起了火,臣派人趁着火势没有扩大及时灭了。”
“宫里有多少人知道?皇后呢?”皇帝神情自若,眉目间虽有些惊奇却仍是镇定。
“臣封锁了消息,相信还没多少人知道。只是,皇后娘娘她…”此事事关重大,原诚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可皇甫翰坦然的态度已摆明了要他但说无妨“已经仙归了。”
“什么?”这个结果还是出乎意料的,皇甫翰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那么多奴才护不好一个皇后?”萧家的势力最近是削弱了不少,可若他们放手一搏,鹿死谁手还说不定。此刻萧子瑕出了事,恐怕全天下的污水都得往他一个人身上泼。
原诚看上去是一介武夫,心却着实细,他似乎看出了皇帝的顾虑,轻声道:“皇后娘娘是中毒去世的,院里还找到了萧大人的尸体。”
“萧大人?”那双潋滟的眸子有闪过一抹精光,像是要确认一般地又问:“哪个萧大人?”
“萧鸿章,萧丞相。”
这个消息倒确实是个好消息,皇帝精神一振,可转念想来又有些不妥:“也是中毒死的?”
“是。”
那场面原诚是亲眼见过的,支离破碎的凤裙,嵌入掌心的指甲,血淋林的,女子倒地的模样极为狼狈,像是曾狠狠挣扎过一番。
“是谁下的毒?”
“是娘娘自己。”
“什么?”皇甫翰惊讶地蹙额:“为什么?”
若女子有幸能见到此刻,那她或许能从那朗目疏眉的脸上看到一瞬间令她万劫不复的动容。
“臣不知。”
“这个消息放出去了么?”
“臣不敢,还请皇上定夺。”
皇甫翰沉吟了一下“皇后突发心疾,回天无术。至于萧丞相…爱女心切进宫探望,却难承此噩耗…”
原诚得了令,轻轻点了下头,侧脸对身边的侍卫轻声吩咐了几句,便退下了。
82
第 82 章 。。。
皇帝没有去凤阙,而是径直去了御书房。
意外地发现小卓子竟站在案边,脸上有一丝喜色。
“怎么了?”他刚从公输璇铺天盖地的愤怒中脱身,一身的力气像是被什么人抽空了。
“奴才只是来看看万岁爷。”小卓子见状立马麻利地将案前的座椅搬出来,衬上了一层软垫。
皇甫翰坐了下来,盯着眼神闪烁的小卓子,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知道皇帝生性多疑,小卓子连忙解释道:“昨夜,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交给奴才一封信,说是皇后娘娘写的,一定要奴才呈给皇上,不知皇上您…”
皇甫翰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匿名信件,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案上还摊着边疆的急件,刚刚批过。想起公输璇的疾厉色,一时间心绪难宁。
“信,朕自然会看,这没你什么事了。”
小卓子暗暗摸了摸袖子里的小药包,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喳”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皇甫翰翻开一份已经批过的奏折。
折子下朱笔写着苏旭、司马悦然和柳彬剑几人的名字。皱着眉头,一狠心,划去了司马悦然改下公输月。
重重地搁下笔,像是做了一件极费力气的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时已冬末,俗话说一场冬雨一场暖。
可这天气却一点不落俗,仍是冷得出奇。
各宫用着炉鼎,屋内倒不觉得凉,只是闷闷的暖。
公输璇坐在案前,凝着桌前立着的牌位,怔怔出神。
失魂落魄的,像是三魂七魄都被这块小小不起眼的木头摄了去。
这东西陪了他十二年,就折磨了他十二年。
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木牌上的名字。动作轻柔,眼神如水,他把满心的相思都付诸其上。
没有错的爱,只有不该爱的人。
他以为他是最洒脱的人,可全天下,此刻偏偏只有他一人还不肯放手。
“啪”
那木牌被推倒,从桌上狠狠摔落在地,拦腰断成了两半。
放不下的东西,便成了执念,摔了执念,是要用命去换的。
公输璇气度自如,望着向来珍视的木头轻轻勾起嘴角。
他执着笔在面前摊着的白色宣纸上写了一个旬字。僵硬地,重重地,发泄般地下笔,以致来不及撤回笔锋,在薄软的纸上泅开一滩墨。
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可公输璇一点也不在乎。他举起那个轮廓刚劲的字,苍遒有力却比不上当年某人肆意恣睢的一气呵成。
哈哈哈哈,还是免不了俗套,他竭力维持的潇洒哪比得上意气风流的花团锦簇?
忠是最好的借口,意如其形,所有爱慕都放在心中,酝酿十年便成了忠。
十年之前他费尽心思劝自己成全,可十年之后便独剩下一副铁石心肠,说什么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也没想过,当年那个平尽冤情的铁骨诤臣,如今竟要选择这种结局。
他一辈子都俗不可耐地围着忠字团团转,恐怕也只有这个自己选择的收梢不那么乏善可陈。只是一定那么大的冤帽扣在他儿子头上,那个顽固的皇甫旬还会说…恕卿无罪么?
所有的寒都酿到骨子里去了,皇帝今个儿一直心神不宁。
按理不会如此的,萧鸿章一死,乌合之众便兴不起什么大风浪了,以前的宰相之子,红人侍郎萧正天也被拉下马,虽然保了一条命,可远离了实权便也气候难成。
皇甫翰的左眼皮猛跳着,他烦心地从座椅上起身,不安地在御书房里踱步。
因为久病难愈,御书房的侧面搁上了一张床,供他累了休息。
这两天月常常端着一堆补药让他喝,说是他太瘦了,要好好补补。
可那神情之间一点点微弱的不安,却让皇甫翰心惊肉跳。
聪明如月,会不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那份加急的折子一直被压在案头,直到今天才传命下去告知要出征的一干人等做好准备。
不知道月现在有没有知道?若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
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心神不宁的皇甫翰却被这细微的声音吓了一跳。喝了口案上不再热的茶,压下惊才开口:“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来人竟是小卓子,他一早被皇甫翰下令守在门外,此刻来,神情局促也不知是怎么了。
“什么事?”皇甫翰异常烦躁口气自然不会好,他睁着怒目轻瞥了一眼这个低着头的奴才,脸色不善。
“奴…奴才,只是问问皇上…皇后的信…”
“皇后已经仙逝,朕心难安,那封信自然是不忍卒读,你三番五次地提醒朕,是在揭朕的伤疤么?”
“奴才不敢,只是…只是…皇后娘娘千叮万嘱…”
“你一向在朕跟前伺候,此次怎么惦记起皇后来了?”皇甫翰想起萧子瑕不是没有愧疚,那个女子温柔颦软是个可人儿,只可惜生错了人家。最终的一死和他也不无关系。
此刻提起,心还是动了一下,他曾自诩不再对旁人动心。可生死的事,从来不轻巧。他知道今天的地位来的何等不易,也知道他的双手不是没有沾血。可纵斩万人于无形,也没有谁能为了他从容如斯地赴死。只为这江山安稳?万代千秋?
他疑惑着,却不敢求解,他甚至有些害怕女子投毒的源头当真是个情字。
他记得女子说的,只为皇上。
他也记得从她宫里找出的两包毒药。
那两个画面摩擦交叠,难以分辨,所以无解。
“皇上?”小卓子听不见头顶的声音,惶惶地抬头,见皇帝锁眉沉思,心里竟一喜。皇上心里果然还是有情的。那水袖或许还有救?
他匆匆赶来不为别的,凤阙宫的奴才除了皇帝亲自安插的几个眼线外
都被责疏于护主,要在今日处死。他偷偷打开过皇后的信笺,心知皇后最后的请求不过是饶水袖一死。可是皇甫翰迟迟不看信,便难免辜负了这一片善意。他不想看着皇帝变得麻木不仁,把当初令人倾倒的温柔都丢了!
“皇上?”他小心翼翼却自作主张,把随意弃在案上的信轻轻推到皇甫翰面前。
皇甫翰被这么一唤,突然从自己的世界抽身。“还有什么事?”
小卓子谨小慎微,不安地望了一眼那封信。意图不言而喻。
皇甫翰被他的举动弄得更是难安,不由地拉下脸:“这没你的事了,下去。”
滚烫的心脏期盼着,却被迎面的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热情。在这样温暖的室内,小卓子却觉得从头到脚一下都凉了。
他还记得皇后在时,皇帝对她是如何温柔地笑。那贴心的画面还经常让他没由来地妒火中烧。可眼下皇后尸骨未寒,这个皇帝竟连她最后的请求都不愿睥睨……亏皇后…皇后还费尽心思地想要救他!
皇甫翰的不安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天半暮时,原诚匆匆而来,压低声音说出一个不啻惊雷消息。
——公输璇已自缢身亡。
皇甫翰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公输大人已经知道了,您要去看看么?”
听到原诚这话,他突如醍醐灌顶,也来不及加件外袍便失神地冲出门去。
“皇上!”原诚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寒石散本就是极寒之毒,在这种天气里,根本容不得他胡来!拿起一旁的外袍冲着门口喊:“拦住皇上!”
小卓子傻愣愣地站着哪来得及拦?刚缓过神就听与他擦肩而过的皇帝喊着一个名字。
心,一下子就死了。
皇帝说,月,对不起。
是他的疏忽,千想万想没想过公输璇会自缢。
皇甫翰的步子很快,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在跑,因此纵是原诚,一时也追不上。
冒冒失失地冲进小轩。
见公输璇已被抱下来,放在地上。那条白色的绫缎还半垂半吊地挂在梁上。
公输月坐在一旁,面无人色地一言不发。
“月!”他连忙上前,也顾不得什么,扶着坐在地上的公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