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皇甫翰满足地轻哼了一声,侧过身子,继续睡了。
萧鸿章私约了女儿,趁夜偷偷入宫,在偏院里等候。
不一会儿,皇后便着一袭盛装袅袅前来。
“瑕儿,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这打扮?”
萧子瑕一向不爱繁重的衣服,为这事以前萧府里的嬷嬷还头疼了半天。可这次,她却身披九件华袍连织的牡丹纹礼裙前来应约,衣饰繁琐,神情端庄,实在不像平时爱打闹的小丫头。
萧鸿章隐隐觉得不对,见女儿只笑不答,更是皱眉责备道:“瑕儿,不是派人传了口讯给你,你娘去世了。”
“女儿知道。”萧子瑕不顾身份,和水袖一道张罗碟盏巾布,闻言,铺展桌巾的柔荑顿了顿,神色却仍是自如。
萧鸿章没想到一向最黏母亲的长女闻讯会这般淡定,心里的滋味难言,只觉得自己越发不了解这个他一手调教出的女儿,端着父亲的架子,重重击了一下桌子:“你既然知道,怎么穿了这么一套不合时宜的衣服!”
萧子瑕一震,抬头像是忽然不认识父亲了一般。她以为萧鸿章早被权势蒙蔽,不再在意这些。
萧鸿章还想说什么,看到萧子瑕的表情,话到嘴边却又咽了进去。还有事要让萧子瑕去完成,这个时候怎么能不分轻重缓急地纠缠于细枝末节?
“也罢,甭说衣服了。
再醒时,天已经半亮。
“现在是什么时辰?”
“五更天了。”
身上盖着的被子已被换过,床前的地砖也被擦得很干净。整个屋子透着清爽,一点看不出昨夜的惊心动魄。
“替朕准备朝服。”
小卓子知道这个一心扑在政事上的皇帝不会轻易取消早朝,因而早备好了朝服。恭恭敬敬地放在离床不远的矮案上。
手心里似乎还留有温热,小卓子撩起床幔,一见到皇甫翰便满脸通红。
皇甫翰正忧心早朝上萧鸿章的把戏,也没心思注意一个小小的奴才。按常穿好衣服,看时辰已到,便出殿准备上朝去了。
朝后,公输月依约在离小轩不远的竹林外等。可候了半晌,也没见皇帝的踪影。想到上朝时皇甫翰稍显苍白的脸色,心里的忧虑更胜,便折回身,去御书房找人。
皇甫翰早朝刚罢便从小卓子处拿到了没有署名一封信,随手放在书案上。正预备批阅从边疆来的折子,却听门外有人喊,公输大人求见。
想他是来约自己去小轩里的,便应了,亲自走出去。
“刚上完朝,就有折子上来。等很久了吧。”
公输月见皇帝无恙,嗯了一句就跟进屋里。
“边塞来的?”站在案边,见折子上签着红色十万火急的印子,公输月心知边疆又有乱事,表面上却如话家常一般轻松。
“嗯。”皇甫翰拧着眉。
苏旭看来留不久了。那,月…
合上折子抬起头来。
“公输大人大概等急了,我们过去吧。”
“好。”公输月瞥了一眼桌上的信笺,也没多想什么。
等到两人肩并肩地步入小轩时,公输璇早沏了一壶茶等待多时了。
他看到并排的君臣二人神色怪异,不多说话只是示意两人坐下。
皇甫翰也不客气在公输璇对面挑了张椅子随便坐了,公输月合上门,坐在了皇甫翰身边。
“不知公输大人此次有何指教?”
公输璇凝重地看了一眼公输月,随即开门见山道:“皇上可知先皇是为何驾崩的?”
皇帝一凛,神色复杂地看向公输璇。宫内早有人传先帝并不是传闻中的害病仙归。可深宫冷院的风言风语多了去了,他哪有那等闲功夫一一查证。
先帝去时正值壮年,事先有没有征兆,有流言是无可避免。只是,常言道流言止于智者,公输璇一向心明如镜此时谈起,定是有什么利害。
“愿闻其详。”
公输璇眸色一厉,见皇甫翰这个样子,反倒有些迟疑。
都是聪明人,却独独此次不能点到即止。
这种事情,代代皆有,本就是难以启齿的秘密,他此刻说破,无疑是点了皇家颜面的死穴。
“公输大人?”
皇甫翰眼中清澈如潭。一泓水色毫无避讳地凝着公输璇。
这个时候迟疑,倒显得他拿得起放不下。
公输璇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目。
曾有人亦睁着这样的眼睛说:“恕卿无罪。”
“都是孽!”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像是突然受了极大的侮辱,起身挥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一时间,紫砂的壶,瓷白的盏,支离破碎。
“公输!”皇甫翰的脸色发青,从小大到他没有一刻安稳,却断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公输璇竟敢当着他的面,毁了君威!
公输月亦吃了一惊,他见父亲神色有异,伸手轻轻扯了扯皇甫翰印着龙纹的袖口。
皇甫翰磨着细白的牙,望了一眼公输月。压着怒气没有发作,冷冷道:“公输大人,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
公输璇身躯一震,抬起与公输月神似的脸,满目疮痍,沉默之后,竟痴痴地笑出来:“你和你父皇一样,励精图治,想要平治四海。甚至连生气的样子都一样…”
他伸手死死抓住桌子的边缘,只觉得有满身的力气都聚在这双手上,恨不得把这木制的桌子抠出洞来:“你不愧是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和他一样有满天下的女人可以选,却偏偏瞎了眼,爱上个男人!”
皇甫翰闻言,突然喉咙一紧,身体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像是吞下了一团火,在胸膛里滚滚燃烧着,几乎就要破膛而出。
耻辱,从未尝过的耻辱!
他双目喷火,恨不得把公输璇生吞活剥!
“先帝为了男人整天魂不守舍,末了挨了要命的一掌却也云淡风轻地要恕他无罪。”公输璇丝毫不忌讳那透着强烈杀意的眼神,他带着报复似的快意,凝着眼前这举世无双的黑瞳,咬牙切齿:“君王在世,倾尽情爱只为得到天下!可我不懂!为何你们单单为了一个男人,却要倾尽天下!”
公输月愣在那里,芒刺在背地生生打了个冷战。他从不知道,他的父亲,心底竟埋着这样难以启齿的秘事。
没等他转过神,左颊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抬头见公输璇满脸泪痕地站在眼前。
“爹…”愣愣地喊出声,却被公输璇溢满怒气的嘶吼生生截断。
“住嘴!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是我公输璇的儿子!”
他都知道了,一切的一切。
轰得一声,皇甫翰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清醒过来,他已掐着公输璇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
帝王胸襟,被揭破这样的前尘,打破这样的禁忌,倒还不至于恼羞成怒。
可公输璇透着他分明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那种眼神…
痛恨,愤怒还有鄙夷。
种种带着强烈恶意的情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这一切足以摧毁他自恃甚高的自制力。
“翰!放手!”
柔软如凉丝的嗓音,此刻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心上。
他主观地将这声音听成浓缩着冷意的喝止。公输月焦急的脸此刻似乎也带着极端的冷酷,让他一下子如身坠崖下。
完了,什么都完了。他轻轻对自己说。
猛地放手,弹开两步。
看着地上揪着襟口喘气的公输璇,皇甫翰像是被滚水烫到,浑身一震,清醒过来。
“你…”他上前想要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公输璇。
像极了!像极了先皇!
公输璇狠狠掸开想要扶他的手。
皇甫翰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神似公输月的人摇摇晃晃地起身。
“爹。”
“住口!”
公输月双眉轻锁,他停在距离公输璇数尺之外,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你都知道了…我早打算和你说的,本来就没必要瞒着…”
“混账!”
一只完好的茶碗从耳边呼啸而过,撞在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公输璇的发带因方才的挣扎而散开,执念和不谅解像两头猛兽夹击着理智,让他整个人都陷入混乱的癫狂中。
“如果没有你!先皇不会死!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他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
若不是那年,有人手持玉扇搅乱一池春水,便没有今天,有人穷尽血泪只求没有当年。
“翰。”身旁有手轻轻扣住他。
与他同样冰凉,却实实在在,没有敌意。
皇甫翰觉得稍稍恢复了气力,转脸轻轻一笑。
“皇甫翰!你不能害他!不归!你放手!”那歇斯底里的暴喝搅断了所有义无反顾的情怀。
皇甫翰的心一下凉了。
害谁?月么?谁要害他?我?
那笑意顿僵,虚弱地挂在脸上。
癫狂之下吐露的言
第 80 章 。。。
语,如一把重锤砸在胸口,令他无法呼吸。
公输璇说得没错,他不能害月。
他能给月什么?
半年?一辈子?
哈哈,别扯了!他给起么?
“翰?”
手中的掌冰凉如铁,公输月心知皇帝的状况,不禁心急。
“我还有事…先回御书房。”
抽出手掌,转身便走。
公输月心急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公输璇一把拉住。
他双目通红似血。
“你们…你们都疯了!”
谁说不是呢?
81
第 81 章 。。。
皇甫翰从来不知道抬起脚步是这样困难的事情。
“皇上!皇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转头一望竟是急忙赶来的原诚。
他一向行事沉着,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样慌张?
夜风习习,就连最皎洁的月亮今夜也显得浑浊。像是她落在信笺上的最后一滴眼泪,模糊而伤感。
萧子瑕见一切准备就绪,便将早准备好的书信趁萧鸿章不注意塞给了水袖。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天亮后送给皇上。
水袖不疑有他地接过,听命退下去。
走时还不忘调皮地回头朝她眨眼睛。
萧子瑕一笑,却又流下泪来。
“子瑕?”
“父亲此次来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她正襟危坐却不想谈判。伸手斟了一壶酒,无限风流地一饮而尽,神韵与这一身红衣般配极了。
难得的开门见山,萧鸿章沉吟了一下,开口道:“皇帝最近残害了不少萧家人,这你也是知道的。自你娘死后…”
“所以呢?”
“什么?”被打断的萧鸿章抬头看向一脸冷静的女儿。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上次的药…还有剩么?”
萧子瑕早知此话,盈盈水目凝着萧鸿章,其中有万千波澜却又不能道尽。
“你不是说,上一次是最后一次?”
一时语塞,难以辩解,便惟有承认:“小皇帝的身体确实硬朗,三番五次下药也毒不倒他。眼下,他的人渐渐扰乱了局势,我们…我们为了保住萧家便惟有棋行险着啊!”
“爹的意思是,要我谋害皇上?”
她的嗓音清冽柔软,丝毫不见扭捏惧畏,那双眼目闪着凛冽的冷光,让萧鸿章不禁心生寒意。
“你…”萧鸿章望着陌生的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心烦地执杯,一饮而尽。
“朝堂之上唯有君臣,成王败寇,只有下得了手,险中求胜,方有一线生机。”重重地搁下杯,双目微眯。
一杯酒不足够醉人,可他确实醉了。
欲望权势也能醉人。
“爹。”萧子瑕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突然想明白了。
“你说得没错,只有下得了手,才能险中求胜。”
拿起桌上的汤匙,从胸口掏出一方白帕轻轻拭着,直到确认擦干净了,才将勺放入汤内搅拌了一下。
亲手为萧鸿章盛了一碗汤,递到跟前。
萧鸿章仍危险地眯着眼:“你是说,对皇帝下手?”
萧子瑕不置可否,为自己也盛了一碗。
“爹尝尝这汤,是暇儿亲手熬的。熬了好久…好久。”
萧鸿章望了望桌上的汤,又看了看眼前的人。心中忽地窜起一阵不安。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汤…
“爹?”萧子瑕推了推发怔的萧鸿章。萧鸿章吓了一跳,将那汤推得远了些。
萧子瑕突然看出了萧鸿章的心思,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当场愣在那。
萧鸿章见她如此,心抽疼起来。
“子瑕…”伸手想要拍她的肩,却被掸开。
女子的面上浮现出无奈惨烈的笑:“爹,事到如今,你…你还是不愿相信人心?”
被此问搅乱了心湖,一时哑口无言。
“你不信皇帝,不信赵舆清,眼下竟连瑕儿也不信?”她边哭边笑地端起汤碗,也顾不得烫,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碰”得摔碎了碗,艳丽的眉眼间竟有几分决绝:“我倒宁愿这汤里有毒,好毒醒我。不再相信那年花下真的有父慈母爱。”
见状,萧鸿章心痛不已。
“爹…爹相信你,爹喝,爹喝!”他从来疼爱这个女儿,哪见过她这方颓态,慌忙执碗喝下那碗煲汤,举起示意她看:“看,爹都喝了,一滴不剩。我们瑕儿的手艺就是好,比那龙溪厨子煮的都要好喝千倍万倍!”
萧子瑕不语,两行剔透的珠泪顺着粉面缓缓流下,颊上只留两道浅影,胭脂水粉晕染开来,却不显狼狈,反倒有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豪气。
醒,需酒对星。可深宫冷院,偏偏此刻没有风月,更没有星,这都是命。
权势争斗的漩涡,从来没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何况她从未想过能挣脱这张用血泪织的网。
眼前模糊了,不知是否是泪。
她挣扎着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揪着襟口说不出话的萧鸿章。
这汤里没毒,却有血泪,可血泪却比任何东西都毒。
“爹。你常说瑕儿跳的舞比府上任何牡丹盛开的姿态都美,瑕儿跳给你看。”
一身火红的凤袍,像是朵绽在夜色中的血花,轻纱抚幔,艳色撩人。
她挣扎着踮起脚尖奋力想在最后的最后留给自己一曲蒹葭。
她够美也够端庄,却偏偏碰上了一个谜。
皇甫翰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