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璇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追问,从里屋取出一支遍体乌黑惟两头雪白的八孔箫。
公输月接过,打了句招呼便想走。
“月儿。”
“什么?”
公输璇有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抓着公输月半边衣袖的手指最终也颓然地松开。
许多话,必须说,却难开口。
他想让公输月自度分寸,想让君臣就停留在朝堂的咫尺。
可是话堪堪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下。
他曾经说过同样意味的话,对着天下最矜持的人。
他曾经抓着同样的金丝绣,冒着天下最大的不讳。
可最后的最后,那个笑着说无碍的皇帝还是为了一片孤高空虚的云,放弃了他的天下子民。
苦口婆心若对方不听,再怎么呕心沥血又有何意义。
“怎么了?”心疼在门外站等的皇帝,却又不能推开突然沉默的父亲。
“没。好好教皇上。”
公输璇只是伸手替他拉了拉胸口的衣领。
公输月松了一口气:“嗯,我知道。”
“冷么?”
“不。”皇甫翰见公输月出来心里压着的石头落了地,摇了摇头便往前走。
公输璇背对着门,袖里藏的牌位又冷又硬,硌在腕子上生疼。
深吸一口气。
什么雾里江南?
执着半生最终还不是躺在北方的皇冢。
小桥流水?
若在这空无一人的江南景致中孤老,倒不如十年前便不顾生死,放手去扭转。
握着牌位的手紧了紧。
转身推开门去追那抹影子,却发现隐约在极致夜色里的人不只一个。
皇上?
皱起眉,抬步跟了上去。
离开小轩好远,公输月才追上皇甫翰,两人齐步走向那片意境深远的竹林。
“吹吧。”止住步子,背靠着一根较为粗壮的竹子。
皇甫翰做足了听者的样子,眉眼间的确含着几分期待。
公输月一笑,横执玉笛,挑了一曲《宁月》。
只是静极了的曲子,此刻吹来却怎么都摆脱不了愀然的影子。
一曲终了,收笛笑望,相顾无言。
虽泪不成千行,惟愁结万丈。
这曲子太静,以至于人间的杂乱烟火,更难以理清,理不清就是纠缠,纠缠便难逃纷乱。
皇帝心绪缠乱,以致曲终也没能转醒。
剑眉微蹙,所有的秘密都锁在眉间下陷的三道沟壑中,别人看不透也读不懂。
公输月收起笛子,拈起皇帝鬓边的一缕杂发。不多想便递到唇边吻住。
皇帝一惊却没有挣扎,看向月的眼里藏着不舍、疼痛和眷恋。
公输月懂,但他不愿明说。他宁愿在翰精心编造的谎言里醉生梦死。
静谧。
明明是静凉如水的伤感,却偏偏能损了误入者的心。
公输璇站在林外,远望着纠缠在一起,同样倔强的两道影子。手指收得更紧,他几乎能从这绝伦惊艳的一幕里,看到结局。
因为,也曾有道奇绝的艳丽,自以为举世无双,却最终只谱成一曲凄凉。
他袖中装的就是所谓的收梢。
恕臣无罪。
君若乘风,臣持万罪。
宽恕不该在同一个地方上演两次。
若乾坤难以扭转,便只有一死。
以死相谏。
他不怕死,毕竟并不是谁的死都能成就传奇。
快刀斩乱麻。
皇帝动作利落,只一个月便先后免了十多名与萧氏有牵连的重臣。如今,放眼望去还算有势力的,满堂只剩下一个萧鸿章。
盈盈公主不久前的暴毙,对稳坐后位的萧子瑕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可是萧鸿章遣人递来的口信却让本可以无忧的萧皇后心如死灰。
一纸二字,屠龙。
她展开看了,只是笑。
什么事比得了母亲的命。
母亲魂归,父亲派人送来的家信只写了短短的二字。对母亲的死讯却只是口传。
她的爹汲汲名利,早就疯了。她又何必继续清醒?
守京的赵舆情突然造反,失手被擒,明示暗示说是受了萧鸿章的指使。
皇帝朱笔一勾就收回了萧家的多数兵权。眼下萧家地位岌岌可危。
屠龙?
擒贼先擒王,倒是个好办法。
“水袖。”
“皇后娘娘。”
“叫小姐。”
“奴婢不敢。”水袖在宫里呆了近一年,懂礼了许多更不敢僭越。
“是命令。”萧子瑕浅笑着卸头上的凤冠。
水袖一愣,抬头看见萧子瑕手上的动作更是吃惊:“小姐,你在做什么?”
“把凤冠拿下来啊?太重了。”拔下镶着血石的金簪,侧脸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
水袖不知何意,可她到底是个奴才,不能违命。
走过去替萧子瑕卸下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冠子。
“这样轻松多了。替我找套衣服。要府里带过来的。还要重梳个发髻。”
水袖找了一套白色素衣,她知道老夫人刚过世,小姐定是不愿看见太艳的颜色。
谁知,萧子瑕却嫌衣服的颜色太轻浅。
水袖又找了数套蓝绿色的衣裙,却都不能令人满意。
最后,萧子瑕索性自己动手取出一套节时穿的红色礼袍。
金色为缀,牡丹为纹。宽袖长摆,闪线花海。
她伸手按住边角的花纹,似要把这世上的所有牡丹都集在这一身。
笑靥如花,双唇如丹,双颊拍了胭脂,通身皆是艳丽只有心是苍白。
“小姐,你要做什么?”
“水袖,过来。帮我梳发髻,就梳母亲最喜欢的惊鸿。”
她心痛如绞,却仍在笑。
明眸皓齿,不是一个单薄的美字便能形容的。
“母亲说,父亲初见她,只是一瞥,回头便立马让人下了聘礼。”
水袖不懂她在讲什么,只觉得萧子瑕神情虽如常,但心智却不清醒。
“小姐,小姐。夫人走了,可…可水袖伺候你一辈子!你别吓我小姐!”
“水袖,你信不信?”她的手指细细拂过精致的刺绣,一针一线凹凸分明:“女子爱时,便成惊鸿。”
水袖不懂,只是担心地看她。
“世人皆谓惊鸿翩跹,可说到底不过是惊弓之鸟,再美也不能无垢无缺。”
“小姐!你在说什么?水袖不懂,水袖只懂不想让小姐伤心!”
萧子瑕低头凝着那双纯粹的眼目,竟有些嫉羡。
“傻丫头,梳头吧。”
水袖不知道小姐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至于行为举止失常。
听到萧子瑕咬字清晰的吩咐,心里虽是忐忑却不敢忤逆,生怕又触了忌讳。
难得乖巧地跪坐着给萧子瑕梳了指定的发髻。
梳完头发。
萧子瑕对着镜子照看。
黄铜色的镜面反照出她无暇的妆容,喜庆火红的衣袍在此刻苍白悲凉的心境下,像个笑话。
可萧子瑕一点也不在乎。
皇甫翰前段时日来过凤阙。正逢上萧鸿章的五十岁大寿。
那时,萧家和皇帝的纠葛就已经发展成了光明正大的比拼。因此萧鸿章也不愿让皇帝知道这样的喜事。
萧子瑕处在深宫,又身坐后位,没有皇帝的首肯,自然不能出宫参加贺寿。但在父亲大寿那天,她还是穿上了绣满牡丹的正装。
所有人都忘了,可她没忘。
五岁那年,她对着过寿的父亲说,将来要穿着象征萧家地位的牡丹红袍为父亲贺五十岁的大寿。
如今虽在宫闱,父亲也成了权倾朝野、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可对于当年那个小小的允诺,她仍然不肯忘记。
因为那时抱她看花的父亲,是她真正的爹。
意外来访的皇甫翰,当时显然被她这样喜庆庄贵的装束所惊。
在一番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后,那个握着天下权柄的男人轻轻一笑:“很适合你。”
那种笑容,不是敷衍,不是算计。是真正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赞美。
萧子瑕的心当下就疼了。她不敢相信,那个冰冰冷冷,目空一切的淡漠太子在若干年以后会这样由衷地称赞她。
是谁改变了他?是谁让他变得充实满足?是谁让他有了人的味道?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只是,在那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再伤害他。她爱他。比世上任何觊觎他权力财富的人都爱得多。
可那个改变他的人,一定被他所爱。
她挣扎了许久想得到的结果,某个人在许多年以前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
那个人占有的不止是皇帝的人,更是皇帝的心。
望着皇甫翰因消瘦而轮廓更深刻的脸,她后悔了。
对于一个爱了他很久的女人而言,真的。
这样一个简单的笑容,一句简单的赞美,就足够动摇多年累积起的执着的任性。
甚至对于此时的萧子瑕而言,不仅仅是动摇,是彻底的瓦解。
所以,现在她不能继续走下去。
爱他,所以衍生出让他幸福的念头。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没有什么比四海升平,内朝安定更幸福的了。
她是他的皇后,虽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眼下助夫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大义灭亲,这点度量她还是有的。
“我们去见丞相,他在老地方等了大半天。”萧子瑕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让一直小心观察她的小丫头稍微放心。
“你去准备一些小点心,弄些清淡的小菜,再做个汤。记得不要放葱蒜,老爷不吃的。”
很平常的叙旧准备,水袖有点安心了。确定小姐没有异样就欢快地跑出去了。
到底还是孩子,心智未全,四岁就进府,没多久就成了萧子瑕的贴身丫鬟。萧子瑕不挑剔,身旁也只有她一个长侍的丫头,从小意外地没有勾心斗角。因此很好糊弄。
趁着水袖出去准备,她展开纸,拿出早准备好的笔墨。
执起笔的手却生生顿在半空中。
这个打算是她
第 78 章 。。。
早做好的,可真正到了这时候,她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一纸难尽,却又一字难书。
对着空白一片的薄纸,定了定心神。
终还是下了笔。她要给自己,给丈夫一个交代。
不管怎么说,除了爱情以外她找不到任何理由。
可爱情从来不能拿来当作借口,说到底,说爱的是她,下毒的是她,萧鸿章的女儿也是她。
这么多重身份的叠加,她即便不说,也够人去猜测了。
前几天,也就是在皇甫翰来过一趟以后。那个颇受重用的原诚也来了。表面上只是为了给凤阙多安排些保护的人手,可事实上…原诚那小心打量屋内的目光让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
那两包放在桌脚边,不惹人注意的药也在两天前不见了踪影。为什么?事到如今,萧子瑕不想去追究了,就当是被老鼠拖走了。
不见了也好,这样她就没本事一次又一次地对皇帝下毒;也不用再担心爹的下一步棋。
“全都准备好了。小姐…您在写什么?”
“没什么。都装好了么?那么走吧。”她从来不把水袖当外人,这次的事凶多吉少,她便尽量放低身段,乞求那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男人放过水袖。
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79
第 79 章 。。。
御书房里,皇帝的脸色精彩得让一屋子的人通通不敢说话。
凤阙殿那包惹人怀疑的药到底是什么,太医已经验出来了。
是有剧毒的迷香。
不用说,皇帝今日的怪病和这熏香脱不了干系。
看着嗅过七窍流血而死健壮黑狗,饶是一向冷静的皇甫翰也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将熏香偷出的原诚本来该是有功的。
可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难逃干系。做为影卫,主人的命就是一切。皇帝在宫里被下了毒,他到现在才知道,光这一条也足够他以死谢罪了。
皇甫翰冷着脸,千提万防,最终还是被枕边人害了。
他对皇后虽从来不抱有幻想,但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有爱,却从未亏待。
没想到她的心和她那个伟大的爹一样,都是想要置他于死地。
只为皇上。
想到这假情假意的一句,唇边不禁勾起冷笑。
说是为了他,却最终要他死?
好一个母仪天下,蛇蝎心肠的毒妇。
司马悦然和陈诚也在屋内。这是经过皇帝特许的暗中入宫,就连原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皇帝示意原诚把碍眼的死狗理出去。
原诚没想到皇甫翰面对这样的事实除了冷笑竟什么反应都没有,一时间更觉得君心难测。不敢怠慢,依令动作迅速地清理,并在皇帝眼神的示意下站在门外把守。
“赵舆清死了。”司马悦然在确定屋内在无外人后开了口。
他的声音里透着确信,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赵舆清的真正的身份并不是谁都清楚。但作为近臣的司马悦然,还是能察觉到皇帝对这个年纪不大的京城巡抚有着很大程度上的信任。这次革职抄斩的圣旨,表面看起来意向坚定,但却在执行的时间却是在宣布后的隔天。如果真如圣旨上所讲的,赵舆清联谋造反,那么为什么不在当堂宣布,当场抓人。在空出来的一天里究竟有哪些变化的风云。
司马悦然年纪尚轻,但纵横沙场的经历让他思维缜密。皇帝下令处死赵舆清就是这两天的事,他一接到宣召便立刻带着陈诚来了,进门就看到皇甫翰和原诚用药毒死了一条狗。虽然不知道这条狗什么地方得罪了皇帝,可如果真的失去了左膀右臂,他真的还会如此冷静,有闲情毒死一条狗?
皇甫翰挑了张靠墙的椅子坐下。司马悦然和陈诚来得并不是时候,他虽下令让他们进宫,却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这样快。以至于原诚和顾太医在屋里刚查验药,没来得及清理就被听见陈诚和司马悦然的推门声。这次宣召是暗中进行的,因此门外没有太监守着。这一幕自然被撞见了。
只是,相信赵舆清的死足够让司马悦然无暇顾及这些。
皇甫翰虽是坐着,但君主居高临下的霸气尽显。
“是朕下的旨。”
这一步他的确走了险棋,早料到司马悦然和陈诚会有疑,所以索性把他们召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