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三姨娘亦不是他所爱。此后某日,二姨娘与大老爷出了趟远门,适逢元宵佳节,大老爷在灯会惊鸿一瞥,看上了一位端庄秀美的女子,溅起一腔相思意。他一路跟随,只为了想与她说上三言两语,甚至为博她一笑,也挤在人群中去猜灯谜。
二姨娘在远处看得酸涩难当,命人偷走了这名女子身上的玉环。
此地婚嫁风俗,但凡有未婚女子将玉环赠予男子,即算订立婚约,只要男子愿意上门提亲,两相门当户对,即可成婚。
二姨娘将玉环交给大老爷,说是这位姑娘差人送来的。大老爷一回到永嘉,便与大夫人商量着要迎娶四姨娘。
盛烟的生母四姨娘就这样被抬进了龙府。
“我是故意为之,你娘亲其实早就心有所属。这件事,在她嫁入龙家之间我就派人打听过。我当时就像着了魔,一心想看得你娘嫁给她不爱之人,更想看得大老爷失望、愤怒、气急败坏。想要亲眼目睹,他这次所谓的真爱,能坚持到几时化为流云!果然,你娘一贯的推拒姿态,加之我数日煽风点火,他就相信了你娘的不忠,认为她是贪图龙家财产才在当日勾引了自己。你瞧,他口中之爱……真真是这世上最易戳穿的东西,你娘到死也不愿认错,不肯对他服软,他恨她,也就迁怒于你。”世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姨娘却用尽最后一滴血,来剜开盛烟的伤疤。
“你是个娘亲不爱,父亲不疼的孩子,你爹一直防备你,因为害怕你终有一日,会侵吞掉龙家的家产……他满心以为,你继承了四姨娘对他的怨恨,从一开始就不信你对他存有父子之情,哪怕你的确是他亲生子。盛烟,如今你明白了?龙兰焰这辈子都给不了你想要的父爱,在他眼里,只有他自己,与这份家业才是最重要的!”
盛烟冷笑着,看着这还带着火星的灰烬被风吹散,摇了摇头。
二姨娘自己毁不掉龙家,到死还想借由他的手,摧毁掉龙兰焰最在意的家业么?她执念太深,死了还不得解脱,何苦来哉?
可惜,他对龙家的家业并不敢兴趣,这份家业毁了,或许真能让龙兰焰痛不欲生,甚至于一命呜呼。
但他何必受人怂恿,四姨娘此生悲剧,也有二姨娘的一份,她的怨毒,盛烟无需延续……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觉得有些累了,龙家将来如何,不如顺其自然罢。
如今,他只想随心所欲而活,做自己想做之事,人生苦短,最难求的其实是纵横于天地之间的那份自在。
枯坐了片刻,盛烟修书一封,随后找来客栈内的小二,托他务必想办法送达他指定的地方。
二姨娘仓促离世,这个消息于情于理是该让二哥龙碧升知晓的。
自觉心气不顺,盛烟在晚膳前出了客栈,在街上溜达了半圈,买了些当地特产的零嘴,都搁在一个瓷罐子里,倒是让他想起了岑舒砚。
自己的第一场品阶试,岑舒砚对自己的鼓励与认可,他此生难忘,又思及两人同吃零嘴儿的场景,不由得弯起嘴角。
也不知道,他与新婚嫂嫂相处的如何……而此次西北战火蔓延,岑舒砚会主动请缨,帮着夙出谋划策么?
盛烟甩了甩头,心说自己越来越心神不定了。
刚提醒自己要稳住,眼前一黑,不晓得被什么人撞了个正着。揉着脑袋抬眼一看,就见一个白月衣衫的男子抱着好几个锦盒,堆得老高,走路没看见他。
“哎哟小兄弟,你还好吧?”这人仰起脸想看看他怎样,无奈盒子堆得太高,他不敢动作太大。
盛烟只觉得好笑,帮他拿下一个盒子,道:“没事,这位兄台要帮忙么?”
两人这会儿大眼瞪小眼,指着对方想了半天,喊道:“龙盛烟!”“方大师!”
他碰巧撞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九品阶制香师,龙碧飞的师父方洛同。
制香界的泰斗和新秀,在街上相遇甚欢,找了个清静的茶馆,坐在一处畅谈起来。问及了他大哥龙碧飞的近况和盛烟因何来此,方洛同有些遗憾地看着他叹气:“太可惜了,今年的世家香会,你与碧飞都不能来,简直是大为失色。”
盛烟谦逊道:“哪里……各家制香师世家都是人才辈出,您这话说的,其他制香师听见可要不高兴了。”
“呵,我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反正我是不高兴啊!来来,快跟我回家,去给我做一盒香丸来玩玩!”方洛同拉起他的腕子要往外走,被盛烟哭笑不得的拦住,“方大师,您住在这里呀?”
“咳,是我在这里买了个别院,图个清静,省得总是有人上门找我,可惜上门求师的没一个能有你与碧飞的资质,我懒得搭理,就躲到这里来啦。”方洛同见他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也不急着拉他走了,问道:“怎么的,小盛烟长大了,也学会悲秋伤春了?”
盛烟忍不住笑着翻个白眼,道:“哪有,只是有些事不顺心,徒增担忧罢了。”
方洛同拍了他的肩膀道:“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太多了,你年纪尚轻,有些道理还看不透,不过么……有句话记住了,多看看自己现下所拥有的,别计较已失去的。”
盛烟沉默着点头,半晌,对他扬起笑来,与方洛同越聊越投机,特别是一提到制香,若无事打搅,两人只怕能聊上一宿。
不经意中,盛烟提起了他的被底香球,方洛同好奇地想一睹为快,扯着他就回了客栈。盛烟防着别人,却信得过这位老前辈,也不藏掖,笑着把那个最小的被底香球拿给他看。
方洛同别看年纪大了,却是个急性子,看了半天啧啧赞赏,还不过瘾,非要焚爇香丸试试看。盛烟拗不过,只好递个他一盒香丸,让他自己捣鼓。
不一会儿,方洛同坐在他床上哈哈大笑起来,滚动着被地香球道:“妙哉,妙哉!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小盛烟,这么好的东西要推而广之呀,你龙家香铺如果卖起这个东西,不用说,肯定会一鸣惊人!”
盛烟并不想拿这件宝贝出去贩卖,只道:“这香球虽好,可只有富贵人家用得起,如果鎏金,那就只剩下王宫贵胄得以享用。我是宁缺毋滥的,这精巧的手艺不是一般工匠做的出来,这仅有的几个,也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一位师傅耗费几月时间才做成的。”
方洛同捋起胡子,眉眼带笑看着他,“好好,有远见,这东西的品质要好,才称得上是你龙盛烟的绝世佳作!不过……也该让那些不着调的后生都开开眼,小盛烟哪,你看这样如何……送我一个么?”
盛烟原本送了一个大的给了夙,这厢送个小的给方洛同也无甚不可,便用一方帕子包着,递给了他。
方洛同笑嘻嘻地拿着香球要起身告辞,此后这位九品阶制香师或乘船或徒步,开始了周游天翔国的计划,每到一处都以香会友,这盛烟所制被底香球的名声也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在制香界流传开来,轰动之大,被奉为数十年内也无人超越的新香器。
随后仿造者四出,然东施效颦,未有可媲美者。
此为后话,盛烟此刻并未能想到,这香球能在后来产生那样大的影响力。
送着方洛同到了客栈门口,那位前来索取信与玉牌的武将刚好迎面而来,远远见到盛烟便收敛了脸上的愁思,道:“公子有礼,在下来取东西了。”
盛烟见他神态不安,唯恐军情有变,也顾不得把他引荐给方洛同认识,便问:“因何愁容满脸,可是出了什么事?”
武将示意他借一步说话,才压低了嗓音道:“刚接到嘉从关的飞鸽传书,他们快守不住了,依在下看,即便我这次运送回了粮草和军饷,恐怕也……直接送与了敌人口中。”
盛烟惊骇地盯着看,冷静下来才道:“夙……夙王他不会任由嘉从关被攻破的!我看,干脆连夜出城吧,即便早两三个时辰能到,也是对士气的极大鼓舞对不对?”
武将略微思虑觉得有理,钦佩地对盛烟道:“公子说的对!我这就催促张大人把粮草装车,连夜就走。如果中途有变,应该还能收到从殿下那边派出的飞鸽传书。”
实在万分紧急,夙还有黑雕可以用的,盛烟劝慰自己,这嘉从关不会丢的。
“嗯,我这就给你拿信和玉牌……”说罢,盛烟与方洛同匆忙说了几句,转身上楼去拿东西。
攥着这两样东西要迈出门槛,盛烟犹疑了片刻。
不消一会,武将就见盛烟背着包袱下来,携带着两个随侍,走到跟前对他道:“我想了想,还是与你一起押运粮草回去吧!”
“这,公子怎可以身犯险?此番回程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呢……”武将并不赞同,但被盛烟一句话就堵了回去:“我以夙王的玉牌命令你,带我同去!”
武将无法,只得低头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盛烟顺道去布政司大人那里奉上了寿礼,承情之后,就随同粮草大队一同前行,他们连夜赶路,路途颠簸不堪,次日天蒙蒙亮时才勉强出了西南的地界。
布政司手下的兵士平日属于练兵,大多都体力不支起来,看得那武将和盛烟眉头直皱。
根本是想快,都快不起来!
盛烟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骑了一晚上的马,腿肚子已有些转筋,然而他只得坚持着,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不能给人添麻烦。
行了半日,正午时分一队人马才停下来吃干粮喝水,盛烟怕自己一下马就再也上不去,便侧坐在马鞍上,就着水囊吃了一小块饼。
这时,他听见天空之上,响起了一声渺远而尖厉的叫声。
盛烟立刻仰起头去看,勾起嘴角,兴奋喊道:“是小黑,小黑!”
黑雕的确是夙派出来的,眼见嘉从关要失陷,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另外调派了一支队伍前来,同时传递消息,粮草不再送往嘉从关,而是送往嘉从关百里之外的臼风谷。
盛烟看着小黑从上空盘旋而下,最后降落在一块岩石上。
武将抽出纸条,得知了命令,顿时明白了酆夙扬的机谋。暂舍嘉从关,且战且退,所有兵士保护百姓连夜退出城外,掩藏在臼风谷内。
酆夙扬那头已提前结束了战局,但封锁了消息,他会马不停蹄率领本部奔袭至臼风谷,与敌人在谷口决战。
盛烟问武将,从这里到臼风谷还需多少路程,武将告诉他,只要路上一直走不停歇,今夜二更应该就能到了。
“那就不停了,大家坚持住了,长路奔袭,一刻也不能停!”盛烟为了鼓舞这些押运的兵士,擅自做主,拿出玉牌对他们道:“此战若胜,夙王殿下定然重重有赏!你们每一个,都是守卫我们天翔朝的功臣!”
顿时,振奋的欢呼声回荡在山间,刚才还有懈怠的兵士都提起了精神。
就这样,盛烟跟随着这支队伍当真在二更之前就抵达了臼风谷南谷口。待看到了飘舞的“夙王”旗号,他才松了口气,趴在马背上不停喘息。
夙派来的前锋部队先于他们一步抵达了谷内,正在布置埋伏并埋锅造饭。
一袭黑影从远处驾马而来,瞥见马背上脸色苍白的盛烟就是一惊,“盛烟!你怎么会在这里?”
盛烟也是一愣,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慢慢牵起嘴角,轻声道:“舒砚哥,没想到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岑舒砚知道他腿有旧疾,立刻下马过去,把他抱下来,忍不住责备道:“不用说,你是偷偷跟来的?也奇了,你是怎么跟来的!”
盛烟呵呵一笑,对他晃了晃手中玉牌,“这个东西真好用啊,先别说那些,夙现在在哪?”
“如果顺利,殿下应该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岑舒砚给他灌了一些烧刀子,怕他受了凉,又把身上的披风接下来给他披上,“胆子越来越大,等殿下来了,看他骂不骂你。”
盛烟抹了抹嘴巴道:“他还敢骂我?我要骂他才对,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我见了他……定要,定要……咳咳……”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互骂吧,我在甩手站一边,看热闹!”岑舒砚笑着瞪他一眼,转头找侍从官,让他找个毛毡来,想让盛烟躺下靠一会。
“我哪有那么娇弱,舒砚哥你忙你的,我别碍着你们就好。”盛烟不想分了他的神,裹着披风坐在毛毡上,觉得挺暖和。
“嗯,我这就要去布防。”岑舒砚吩咐两个贴身武将给他,嘱咐几句,准备要走,突然就看到从暮色中冲来的一匹战马。
战马哀声嘶鸣,把背上浑身是血的人给摔了下来。
岑舒砚慌忙上前,跪倒在地,把人扶起来问:“怎么回事?”
“有……东边十五里外的山麓上,有伏兵……殿下和……和一众将士与他们狭路相逢……”话还没说完,这个应该是逃出来报信的兵士一口血喷出,差点咽了气。
“点兵!”这些已经足够让岑舒砚明白了,想也没想,飞身上马,先前探子并未发现这附近有敌军的踪迹,酆夙扬与他们正好对上,只怕是刚摸进来的一支伏兵。
估摸着对方的人数也不会太多,岑舒砚拉走了三分之一的将士,他们只要切断了对方的后路,凭着酆夙扬的指挥若定,很快就能吃掉这些人。
不料他一回头就看到盛烟也上了马,一改温柔的脾性,厉声吼道:“盛烟,你回去!“
盛烟固执地望着他,拍马到他身边,只沉声道:“舒砚哥,别忘了……我也是铮铮男儿汉,我决定要去,你是阻止不了我的!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脱你们的后腿!“
岑舒砚无奈咬牙,只好让他紧跟着自己,“那你千万别跟丢了!”随后把自己的佩剑扔给他,“拿好,这是战场,不能有半点仁慈,记住了吗?”
“是!”盛烟挑起眉梢,高声回答他。
一群人迅速悄无声息地在岑舒砚的带领下,遁入了浓浓夜色中。
为怕多情,一往情深深几许,不及奔赴红尘并肩而立。
作者有话要说:趴地,越接近结局我越紧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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