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显然是否定。
在雍正上、台之前一直大隐隐于朝的方不染那几年在京城交际圈中学会的最大本事就是喝酒。中国人传统的酒文化营养被他充分汲取。从一开始的一滴就醉练就到如今千杯不醉的入化境界,这份执着,一如他探索古籍中千古传延下的不变真理一般,是孜孜不倦,惹人钦佩的。他是带着一份跳出饮酒之外的境界举起酒杯的。那意思好比老庄所言的用出世之身行入世之举一般。某种意义上说,他喝下去的不再是酒,而是一杯忍耐,一杯坚韧,一杯勇气。这样的酒,即使再喝多少也不会醉。于是,那几年,他一边全心投入为胤禛霸业谋篇布局的策划,一边与所需要打交道的重要人士应酬交际。练就了一套喝不醉的绝密本领。而这套本领,是他从来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的。通常,在该醉的时候,他就像现在一样倒下。所以,他不会醉的实情一直都是个秘密。瞒过了所有人。包括现在正教唆着别人砍下他脑袋的允祯。
现在,他的矛盾来了。是继续装醉,还是奋力抗击?前者意味着任人宰割,后者也不过是徒劳地抵御。只有在这时,他才发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叹息,恨自己为什么不像已故的妹子濯莲一般练就一身好武艺。然而,他缜密的思索还不仅仅限于此。他想到了更多。根据耳畔方才十四与那叫乌汗的回族士兵的谈话,他脑中又是混乱又是清明。
显然,透过身前这两人的谈话,他获取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十四王爷居心叵测,明显意图利用自己挑起大清与回族军队再现厮杀的对峙僵局,另一方面,也就是年羹尧在西北建立起独当一面的威信。在反叛大清的这些回族人眼里,似乎根本没有当今圣上雍正皇帝的存在,呼啸在这片西北大漠的统领只剩下令他们闻风丧胆的夜叉大名。这则消息,一旦传入京城,无论对胤禛还是对年羹尧怕都是极为不利。此外,允祯显然仍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就不会将自己此次西北之行的具体事宜探听得如此周密,连粮草供给的动向都摸得这样清晰。这种人如果继续留在西北,恐怕迟早会给当今圣上带来祸患。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大清朝没有四爷,或许,他十四王爷会是个绝佳的良君。可是,现在,执掌大清江山的不是他。于是,纠结的矛盾出现。帝王家最根本的争夺又将开始,权力那血淋漓的新一轮游戏又将启动,按下开始机关的就是这十四王爷。
如上这些都是清楚的部分,更迫切的是作为皇上钦差的他该如何应对这一切呢?对这个问题,他感到混乱。一时理不清思绪。如果不想任人宰割的话,他是否该振臂呼救出守候在年小蝶房里的护卫呢?虽然戴着面具,但仍改变不了身形和声音。这护卫是否会为了救他而暴露出西北大将军的身份呢?若果真如此,将帅落入敌手,整片西北大好的战局将毁于一旦,数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胜利果实将由于他一个人的安危而摧毁,他……他……方不染真是罪该万死了。还有,如果他呼救的话,是否会干扰到年羹尧的出手抢人呢?不管怎么说,在他脑子里生根的念头是,年小蝶绝对不能留在这里。若是他叫嚷时,年羹尧还未出手,那么是否会因为他的呼救而打草惊蛇,使得为救妹妹而不顾深陷险境的哥哥而过早暴露呢?那样的话,死的就不仅仅是他方不染,还有雍正最重视的一对兄妹。这也是绝对不能出现的情况。
那么,排除掉种种可能,或许上天垂怜他,给了他一次好运。他呼救的时刻,恰好是年羹尧得手的时机,那时,这位夜叉会带着年小蝶,并顺利把他救下。问题是,他会这么好运吗?毕竟,按照方不染凡事往最坏处打算的习惯判断,这最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最小。
那么,剩下留给他方不染的路似乎只有一条——牺牲自己。只要他忍受一下,断了呼吸,任何的意外就不会发生。年羹尧会按照计划救出小蝶,回到和田驻地。他们两兄妹都会安然无恙。当然,他们的逃离是以自己的声东击西作基础的。一开始,在与年羹尧计划的时候,就是方不染自己提出的这个计划,而事实也是按照设计上演的。所不同的是,天才谋士的他低估了敌人下手的凶狠。本来,他也只是以为允祯会以他为饵,对年羹尧甚至朝廷和雍正提出要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一招疏忽招致了他眼下情况的危急。就在感受到脖子上方阵阵凉意的时刻,伏倒在桌边的方不染后背汗湿,死亡的气息一步步朝他逼近。他忽然想起了远在京城的亲人,他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接着又想到小蝶,想到他一腔热血誓死效忠的四爷,燥热的心忽而平静下去。一瞬间,他不再感到口干舌燥,闭上眼,他的鼾声依旧。并打算永远沉睡下去。
乌汗手捏长剑,两眉间凝结出汗滴,滴在了宝剑上,这时,十四又在催促,“乌汗,傻孩子,你还在等什么?阿拉真主保佑你,别再犹豫!”
乌汗大叫一声,手里长剑劈了下去。
、CHAP96 她的疯狂
风驰电掣就是现在年小蝶的感觉。坐在马背上,靠在一个让她同时产生熟悉与陌生的男人身后,她紧贴着他狂奔在漆黑的暗夜里。一阵疾驰出了敦煌古城之后,她苍白着脸才作了一次深呼吸。此时,坐下的黑马迈开四腿带着他们进入一片旷野里,不再是看不到头的黄沙,星星点点的尖细的杂草出现在视野里。然而,这些沙漠中的忍者们仍然离不开土地。因此,哪怕是石缝间隙里的一点泥土,它们也甘之若饴。没有根的植物是不存在的。没有感情的人也已绝迹。
年羹尧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但,他晓得,当方不染提出冒险进入回军敦煌领地的时候,他没有犹豫。让他毫不犹豫的原因是什么,他不愿意深究。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早日回到和田营地。站在一处沙丘高地上,他仰天长啸,很快,远处一片沙尘飞扬过来,一对孪生兄弟骑着马出现在年小蝶面前。朝男人恭恭敬敬行礼。他们称呼他为大将军。
小蝶大吃一惊,大将军?在西北这块土地上,一共有多少大将军?眼前两人分明是清朝人打扮,那么也就是说,他们属于清军?理所当然,他们尊称的大将军也就是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虽然仍不敢相信,但小蝶还是叫了出来,“哥哥?你……你真的是我哥哥吗?老天!你……你竟然来到这里?你不知道这里的危险,你不知道万一失手将招致的后果吗?哦,我早该想到的,天下还会有谁有这样叫我熟悉的后背……”从后面搂住男人,她呜呜哭了起来。
皓月清风自打行完礼,两双眼睛就再也无法从他们将军的背后移开了。什么叫梨花带雨,此时,他们算是真正见识到。并由衷地感到揪心。虽然才第一次见面,可见到这样的人儿在面前落泪,兄弟俩不禁也沾染上难过的心情。性格外向些的清风甚至勒着缰绳把马往前靠了靠,掏出胸襟里的一块手帕,递了过去。细心些的皓月等她哭得停住,看了看年羹尧的脸色,小心翼翼把水囊交到将军手里。兄弟俩期待关注的目光更让某人觉得针芒在背,恨不得蒙住他们的眼睛。于是,恼怒之下,又将一腔不快转移到犹自呜咽的女人身上。
“并不是每个制造麻烦的人都有你这样事后还能哭泣的幸运。”挥着手,让两个属下远远跟从,年羹尧开始表露出自己的敌意。敌意?这个词用在小蝶身上,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曾经默许终身的一对情人难道已成为相互攻击的敌人了吗?不不不,事情并非如此。他这么告诉自己。但心里仍止不住要对她生气。
扯下脸上的面具,他露出原来的模样,板起脸,跳下马,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宣布她的罪状。“姓名,年龄,籍贯,所犯罪行……”
一时间,年小蝶瞪大了眼睛,“你……你竟是一直躲在外边偷窥我?”没想到,方才对“本善”蜥蜴的审判这么快轮到自己身上。而且,审判自己的竟会是他。当然,撇开一切关系和感情不谈的话,他是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的。公事公办,她原本无可厚非。他是西北边塞地区的大将军,凡进入这个地域的大清子民都受他的直接管辖,这是雍正赋予他的超常权利。但,刚一见面,就被这么格式化地对待,她受不了。感觉仿佛脸颊挨了一记闷棍似的。疼。
面对她的质问,年羹尧不理睬。“喂,回答我的问题啊?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什么话都不说就能含混对付过去?哼,要是这样,你就想错了!”
他是在故意挑衅!听着他照搬自己在客栈里一时兴起审问蜥蜴“本善”的台词,小蝶气得脸通红,胸膛一起一伏。男人赶紧转过头,把视线定格在附近一株被新锯掉的胡杨树的树桩上,几缕细细的沙棘草已占据了原本属于大树的土壤,密密麻麻缠绕住树桩,不让它再发出一丝喘息。而那树桩也变了颜色,表面的树皮开始腐烂,化作沙棘草需要的养料。树桩的横截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清晰的年轮在扼腕叹息,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这就是生命,旧的生命体消亡之后,必然有新的某种东西代替,取代原本属于它的东西。年羹尧忽然觉得难过,闭上眼,不计后果的忿恨之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嗯,你还不说话?好吧,我就明白告诉你判决的依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不?喂,别给我装,我可不吃这一套!别以为你属于圣上眷顾的人物之列,我就不敢动你!法律面前众生平等!知道不?”
年小蝶气得鼻子都歪了,她不远万里历经磨难巴巴地从京城赶到这里,可不是腆着脸皮来挨他训的。
“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是有特别紧急的事要告诉你……”
“紧急?”男人冷笑,拿不带温度的余光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脊背抖了抖,重复她部分的话,“特别紧急?”
她来不及地点头,话到嘴边,正要往下说,却被忽然转身的年羹尧吓了一跳。他轻蔑与不屑的神情深深把她刺痛!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不、相、信?追根究底,到底是不相信她说的话,还是不愿再相信她这个人?年小蝶不敢往下想。胸腔内起伏不定的情绪不单单是委屈二字可以形容。
如果说三年前年家京城那场大火中年羹尧对她的反应让她感觉到了背叛的痕迹的话,那么此刻,这条痕迹便被用力地加深了。很多原本并不清晰的东西浮出水面。就像他离开京城的不告而别一般,许多话他不再说,许多事他更不屑去做,许多的意思她却已渐渐明白。还有什么比默默的放弃更叫人伤心的呢?实际上,他甚至不用说,“我要放弃你了”这样决绝的话语,他只消转过身,不说话,皱起眉,沉下脸,眯起眼,咬着唇,她就能收到这些举动背后表达的讯息。
真是蠢啊!她骂她自己。我早该明白的,不是吗?为什么到现在才肯相信这份残酷的事实?难道三年前我一直在逃避,在自欺欺人吗?哦,不,不是这样的。小蝶闭上眼,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巴巴地又往男人那边看了看,眼眶渐渐红了。
瞅着她这份好似做错事的新媳妇儿被老婆婆训斥后竭力抑制的模样,年羹尧更气。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词穷?不会吧?你不是一向以饱览群书,博学多识自居的吗?你所读的那些诗集、札记、古文呢?统统都拿出来当枪使呀,来啊,抓起你那些武器,朝我这里攻击呀?怎么,哑巴了,还是想故意在我面前装可怜,好博取一份嗟来的同情?”
小蝶瞪大了眼,他怎么可以把她想成这样?她想据理力争,但男人接下来连珠炮般的话又把她沉甸甸的脑袋炸晕。
“就着你方才的借口说……好,就算你当真有特别紧急的事要来西北找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首先在老十四的地盘上出现?若果真是为了寻觅我而来,理所当然该直接来和田才是,怎么会弄错了方向?嘿嘿,你不会要又告诉我,说你和你的同伴都迷路了这样的烂借口吧?”
可这真的就是事实!她心中大叫。眉梢越抬越高,嘴唇轻启,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脖子一步步往后退。这是怀疑!这是猜忌!真的,他不再相信她了。心缩成一团,她捂着胸口,靠在马鞍脚蹬边,一个劲儿喘气,她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年羹尧眼角带着得意让他的冷嘲热讽继续。
“所以,女人,”他故意不喊她的名字,“别太自作聪明,”说着,越过她,翻身上马,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俯□,凑到她耳边,“不要总把别人当傻瓜。我,年羹尧不是你利用的工具!”伸出手,稍稍抖动,把她拉上马背,安放在身前坐好。
小蝶终于受不了。猛地转过脸,盯着他下巴低叫,“工具?这个词应该由我来说才合适!年羹尧!我才是你手掌心里的工具!是任你摆布的棋子,是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布娃娃!不是么?难道你还想否认这一切吗?”
“你什么意思?”他阴恻恻抽动嘴角,长啸低吟,手扬马鞭,呼唤着远处清风皓月,继续策马奔驰。
两耳边的风呼呼刮在脸上,吹扬起地上的沙粒,化作眼前团团迷雾。被一粒沙迷了眼的小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话。此时,她不是在向他乞求施舍的怜惜,而是在为自己灵魂的正义辩白。她不能接受被最亲近的人误会的委屈,绝对不能忍受。
在她纯洁的世界里,已经出现过太多的委屈与不公平。从刚开始来到这里被扣下害钮钴禄氏小产的那顶帽子开始,她郁闷的衣橱里就被挂满了各式各样罪名的外衣。接踵而至的流言蜚语让她逐渐负担不起。传闻她与方不染,与太子,与十四,与胤禛,说她是天仙,说她是妖精,说她是狐狸,说她是娼、妓,众说纷纭。再后来,又传闻她成了准十四福晋,接着,该传闻又化成泡影,再后来,就等到了被宣判服毒自尽的秘密旨意。可以说,她几乎是在误会和扭曲的传闻中一路成长的。所有这些,甚至在被胤禛宣布赐死的那一刻,她的面貌都是符合注入在她身体里那个异样灵魂的特质的。她始终咬着牙,坦然接受,包括死亡。这倒不是说她不想反抗,恰恰相反,表面的镇定更说明了她反抗意识的坚定。
性情天真的她同时深谙世情的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