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她都没注意到。
或许我今晚真的是有些不对劲儿。她这么跟自己说,告诫自己的同时为漆黑的旅途壮胆。可是,反观年小蝶记忆恢复这个夜晚里的表现,客观来说,或许像她自己所说的,她表现得有些极端,反应过于激烈。可是,毕竟属于正常。不管怎么说,年羹尧背叛了她的感情;而胤禛则曾经试图叫她的身体背叛。这两种平常女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情同时出现在她恢复记忆的脑海里,恍如暴风骤雨般把她侵袭。他们深深地把她伤害。
现在,她已不愿再去想这些了,两眼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似乎打着以身体的疲惫来麻痹自己的目的。渐渐地,她注意到身边景物开始变得熟悉,注意到那座曾属于她记忆里年府宅子在眼前出现。在她累得腿脚酸麻的时候,她终于到达。
望着眼前这座昔日的年府,她觉得纳闷,小声问自己,“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矗立在府邸大门口,借着并不太清晰地光线,她注意到这座大宅姓氏的改变。“呵,现在,连这座宅子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端详着匾额,她得出这样的结论,“方府?也就是说,现在里边的主人姓方喽?啊呀,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会问出这么傻的话,这个问题不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嘛。我还傻乎乎站在这里干什么,即使站在原先的起点,很多东西也回不去了,这个道理我怎么就想不通呢?”手指环扣撞了撞自己的脑门,她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大门“吱呀”一声响,似乎是里边早起的仆人出来了。
她急忙闪避开,躲到大门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的拐角处躲好,手蹭在耳后正想探头观望,忽然低叫一声,从袖口取出一条手绢,对折系在了脸上。
在面对她生命里的两个男人时,她是不愿在脸被蒙上任何东西的。尤其是对年羹尧,难道作为一个人,连在爱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权利都要失去吗,这是她不能容忍的。与其说她的不能容忍,倒不如更直接地说,那是她对他的爱。而与此种相反的状态她用到了胤禛的身上。那是与爱相反的某种情感。若说年羹尧激发了她真心的展现的话,那么胤禛从她那里得到的态度是不屑。她甚至不屑在这个将来控制天下的男人面前戴上手帕。这种强烈的诉求是随着她记忆恢复的那个瞬间开始的。在年小蝶看来,恶魔一切的东西都是罪恶的。从他给她服下失忆的毒药,到他给她戴上的面具,所有这两样都是沾染上黑暗气息的东西。即使客观来说,他或许是为了救她,但是这一点,她不肯承认。
就像一年前逼迫她吞下毒药的那个瞬间一般,胤禛,这个四爷在她心目中始终是个蛮横象征的存在。从来都没问过她心底真实的意愿,就专断地成功取代了她本人在她生命的旅途中为她决定一切。凭借着这样的手段,他决定了她的死,决定了她的新生,接着又决定了她的面具。这个好决定他人生死好恶的男人,真是叫她感到畏惧。很自然,留存在心底在失忆期间产生的仅有的亲切感也随着日益增加对此人的厌恶而消失。她真的讨厌他。
怀着这样的情绪系好手绢,她往大门那儿看去。立即,被眼前的状况吓到。门开处,除了站着的几个仆人,还矗立着一个算得上她知己的男人。方不染的影子就这样落到了她的眼里。
天还没亮,低头瞧瞧自己身穿的月白色衣裙,她想,还是不要惊吓到旁人为妙。屏住呼吸,扒着手边残缺了一角露出里边凹凸碎粉末的青砖,她继续偷看。
一位腆着高高隆起腹部的女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朝方不染走了过来。她喊他额驸。接着又小声絮絮交待了什么,小蝶没听清,但接下来方不染的话却传入耳来。
他说,“修远与求索两个孩子还在睡吗?”
那女人点头,脸上忽现担心,抓住了男人的手,
“你不去行吗,我去求皇阿玛,让你带着我离开这里,好么?额驸,不知为了什么,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啊,是这小家伙欺负我们的公主吗?”他双手覆盖住她肚皮。下人们纷纷退去。女人嘤咛着倒在他怀里,说并不是身体和腹中骨肉的不适,而只是自己担心。
方不染大笑,拍拍女人的脑袋没说话,钻进了佣人牵过来的马车,坐好后,还掀开窗帘朝他的妻子招了招手,吩咐了车夫一句“万花楼”就盖上了帘布。一袭车马在黎明时分匆匆离去,直到看不见男人的背影,那方府的女人才叫人搀扶着转身入内,而那扇叫年小蝶熟悉的大门也重新关闭。
“万花楼?”咀嚼着男人方才的话,年小蝶找到了新方向。
由郊外赶到京城的最热闹的中心街区的时候,年小蝶的脚后跟已经磨破。她是在傍晚时分才到达的。这条路,她也曾经来过不止一次。要么是坐着年府的马车,要么是在丫头春香的陪伴下。唯一支撑她到此刻还没有趴下靠的就是强大的内心。这种倔强又坚忍的心灵是与她外在表现出来的柔美完全不协调的。因此,用一个概括性的词汇来准确地形容她这种不协调,外柔内刚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天要黑不黑的时刻,街道两旁已摆满了小吃,热腾腾地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她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什么东西了,连水也喝得极少。直到这时,她才感到饿。摸摸口袋,没钱。还好,富家小姐还有首饰。就这样,她走近了离街道最近的一家典当行,段家当铺。
脱下全身唯一的首饰,手腕上的两个玉镯后,她把所有含着希望的视线瞄准了当铺的老板,一个面色白腻,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架着鼻梁上那单片的西洋镜反复研究那副玉镯。他一会儿看看手里的东西,一会儿又以好奇严肃的神情看看这个脸上蒙着手绢的女人。心里冒出疑问,这么好的和田玉,即使在皇家供物里也很难见,眼前这个神秘遮住脸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而且,她当得是死当,要钱也要得那么急。似乎根本不明白这副玉镯的珍贵。虽有怀疑,可是商人嗜利的本性更快的为他下了决定。
“五……三……两百两吧,我看就值这个数了。”当铺老板说。
年小蝶二话不说,在当票单据上按了个手印,抓起银票就跑。有了钱的她首先为自己换了一副行头,换了件男装,把长发盘绕在布帽里,当从裁缝店伙计惊讶的眼光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对着镜子里那娇俏的小男仆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盯着自己镜中的脸,猛地瞥见裁缝店里用来在衣料上做记号用的粉块,抓了些灰黑色的在手心里捏碎,然后涂抹在脸上,接着又怕人认出来,走出店铺后又在大街拐弯卖狗皮膏药的摊子上买了三块又黑又粘的膏药贴在脸上,这才放下心。她走到小河边,看了看倒影,不禁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副样子,怕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吧。”年小蝶自言自语道,心想,就算是年羹尧怕也很难把自己发现。想完,她又混进人潮如织的人流,挨着拥挤的路人,一步步往万花楼走去。
就在快到万花楼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去那儿我要做些什么呢?仅仅是去窥视方不染的行踪吗?别人家的丈夫去妓院办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这男人是昔日她自以为特别了解的一个异性,即使这男人在来这儿之前刚刚对妻子展现过特别的柔情,即使这男人被列为曾经的知己,这些,都不能成为她踏入这里的理由。
很自然,年小蝶开始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迷失。一直生活在他人主观掌控下的她,脑袋里某个意识开始生长,它的名字叫做自我。
“我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我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继续存在于这个时代?”她在心底反复如此追问自己,很快对这疑问做出了不假思索的回答。是一个叫造化的神舐把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这儿的,从一年前的某个时刻起,我,楚小蝶的灵魂就进入这副绝世容颜的年小蝶的躯壳里。一年来的事态变幻仿若潮水般起伏收落,我哭泣过,无助过,绝望过,甚至为此死亡过,接着是失忆,面临了人生一段短暂的空白,我在那个没有人的空间徘徊,踌躇,继续孤独着,直到恢复记忆。可是,清醒过来,却发现什么都变了。原本的哥哥,我那留存在这个不属于我的时代里带给我最最甜蜜回忆的男人,他竟然变了,变得叫我不认识了。对我们曾经的感情,他几乎没有做出正面的反应。他更巴结权力,更趋炎附势了。或许,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想承认我。
于此同时,年小蝶生命里的轮盘启动,那个在历史上主宰了这个女人一生的男人,爱新觉罗胤禛闯了进来。蛮横地只知道掠夺一切,并由衷地激发出年小蝶的身躯和我楚小蝶灵魂共同深深的厌恶。
就这样,在两个男人,一场未演完的悲剧中,我提前谢幕,从命运的舞台上退却了出来,来到了这里。站在万花楼的大门口,远看像脸上长着脓疮的一个瘦弱的小男仆深深低下了头。他就是我们的女主角。年小蝶这时心里的想法是,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找到朋友来解决自己眼下的困惑。该怎么办?屈从?反抗?探索?追寻?她该做出何种选择呢?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唯一女性朋友的身影。要是她在这里就好了,年小蝶小声细语。
二楼一扇窗子这时被支起,盯着窗内忽然闪现出的人影,年小蝶惊喜地捂住了嘴。而刚刚被念叨着名字的谢小风也顺着窗缝瞥见了这个丑陋小男仆的身影。将别扭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好一会儿,万花楼当家女花旦转过脸,走回屋内,眼光呆滞地久久盯着琴架上的古琴,半天没有出声。
不一会儿,薛大娘厚重的敲门声把她惊扰。“我好心的姑娘,收拾一下,见客了!”自打被救回来,曾经香轩阁的老板就这么称呼小风,本来还叫过“有情有义的好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等更肉麻的称谓,都被谢小风拒绝。在小风看来,这个戏台的老板真是发自内心的向她表示出由衷的感激。
“是八爷来了么?”屋里的女人问。
“不,不是,”屋外万花楼现如今排在楚大娘后的第二胖女人摇着头,脸上的脂粉纷纷坠落,薛大娘继续说,“不是八爷,倒是个小厮。脸上粘着狗皮膏药,花了一百两银子,只为见上你一面……”
小风忽而想到楼下方才那人,正觉得疑惑,薛大娘绵绵不绝的说辞又传过来,“哎呀,本来嘛,就这么点钱,是见不着姑娘面的,可是……可是好心的姑娘,你看,今儿楚大姐不在是不是,我得了吩咐,说是要伺候您的,您看,您看,这……这钱虽然少了点,可毕竟是钱……哪有人开门做生意嫌弃钱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还有,我想说,想支会您一声,我原本还欠高利贷些尾款,恰巧是一百两……嘿嘿……您看,好心的姑娘,您能不能再发发善心,就当再可怜我这老婆子一次,绝了我那些旧账的纠葛,好让我一心服侍,孝敬,回报您的大恩大德哪?”
隔着那扇门,一张崭新的段家钱庄的银票已被紧紧地攥在了胖女人的手心里。在许久听到门内一声应允后,她忙不迭地吩咐着丫头招呼那小厮上来。而她自己呢,飞一般地跑下楼去了,听着急雷般的脚步声,小风还真以为她是去还账呢。
开着门,她就这样见到了那小男仆。瞬间,两人的眼睛对视!同时,被一股莫名的暖流击中!面露惊异神情的谢小风睁大了眼睛,此刻,她以不觉得面前此人相貌的猥琐丑陋了。相反地,夕阳垂暮的光线映照得他脸上其余未膏药遮挡的五官精致异常,熟悉的感觉激发出小风心头的怀疑,她靠近一步走向小男仆,手指情不自禁地触摸到他脸上的狗皮膏药。
“你……你是……你……你好像……一个人……”
这时,会客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关闭。年小蝶再也忍受不住见面的激动,一把扯掉了脸上的膏药,伸手使劲儿擦干净了脸,眨巴着眼睛,炯炯注视着她,“现在已经不是相像某人的问题了吧。”
小风惊呆了。咬着舌头,她失声惊叫。连说不可能。“我难道是在做梦?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第三次反问时,笑容已经填充进她的脸颊,她真是太高兴了。
这种长时间年小蝶没有遇见过的喜悦之情很快把她感染,也变得欢快起来。“是的,小风,我没有死,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听她叫得大声,小风吓得急忙捂住她的嘴。警觉地瞅瞅四周,又紧张地凑到门缝儿那看了看,才跑到她身边,紧紧地搂住了小蝶。
两个情意深厚的女人久久拥抱在一起。虽然,她俩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感情却是无比真挚的。她们都是彼此出现在对方最最困难的关头的。初见时,小蝶宽慰温暖了姐姐怀孕身心憔悴小风的心灵,年小蝶是富于恻隐仁者心的;接着,小风在与小云同居的八爷那里得知胤禩可能对小蝶哥哥出手,破坏好友生活之后,只身来四爷府邸报信偶遇田文镜李灿英,也可看出小风的仗义;后来,失去姐姐小云的小风又找到好朋友,说出为替姐姐报仇,渴求借助四爷臂膀力量的意图,并提出以此作为交换,她将帮忙解救出被胤禩秘密关押的田、李二人,这次见面的双方谈的虽是交易,但彼此拳拳关爱之心却不是一笔交易可以概括的,年小蝶心甘情愿地为谢小风人生重大复杂的一次选择提供了跳板。并始终以平等的身份对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鄙视与官家小姐的优越感,让小风再一次在最失意的时刻体会到人间的温情。
因此,此刻,面对形容凄惨的年小蝶,小风自然地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你看起来很糟糕,真的,小蝶,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
患难见真情。小蝶感动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揉着发红的眼睛,她抓住了朋友的手,“你不问我的遭遇吗?至少也该问问我为什么会又活过来的?或许我已成了朝廷的死囚,大内秘密逮捕的目标,若真是那样,你……你也仍然如此义无反顾吗?”
“我相信你。”小风这么简单的一句回应已足以温暖小蝶的心。自从记忆恢复以来,她得到的都是意识里不愿见到的东西,都属于对她而言负面的东西。无论是年羹尧对感情的漠然与背叛,还是胤禛骄傲的下命令的方式对她本人的偏执与蛮横,两者都不是她主观希望碰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