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看了好一会儿,缓缓放下她,慢慢走了过去。伸手挥去蛛网,轻轻退开那扇小门,走了进去。如玉有些好奇地小步跟了过去,跨过门槛,才在墙角拐弯处瞥见了一块倒立的门匾,男人顺着她的眼光瞥去,走过来,取了门匾,伸手卷着袖子擦拭掉灰尘,抱着这块匾额,表情忧郁了下来。
如玉这才瞧见上面写了“心石寺”三个字。跟着男人继续往里边走,走进一间极其狭小的佛堂。一座脸上剥落了金漆的菩萨依旧看起来庄严宝相,身下两个泥塑童子的衣衫却是褴褛破旧。童子脚边原本做工精致的一盏盏荷花发灯也彼此破损狼藉。佛堂下用来放敬拜供奉香烛的长桌上用来祭祀的两三个寿桃已经黑得发霉,在密闭的空间内发出一阵恶臭。唯一一件完好的事物怕是只有用来给香客叩头用的软绸垫子,朱红色的,只是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一年的时间,物是人非。”胤禛低沉着开口,掸了掸软绸垫子,跪在上面,恭恭敬敬给头顶的菩萨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转过头看身后的女人,叹口气,“这里的变化可真大啊。”
“你来过这里?”
“一年前,来过几次。”
“你信佛?”她又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虔诚地闭上眼,对着坐在佛龛中间的那尊破烂的泥塑合上了手掌,默默呢喃。好半天,才抬起头,神色恢复了镇定,黝黑的两道视线闯进了她的心底,问:
“你难道不问我带你来这儿的目的吗?”
“不会是拜佛吧?我可不是孙猴儿,你更不是我师傅。”自以为说得幽默的她朝他眨了下眼,背倚着门板侧面笑嘻嘻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对待向自己露出好意的人,和善一直是她的原则。
听着她援引《西游记》人物打趣的男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掌心捏得紧又紧。他早就对她阐明过自己关于这本神怪志异小说中最崇拜的人物,不是么?某种程度上说,他有时分不清,崇拜的是高高在上接收四方景仰的地位,还是攀越顶峰顷刻间翻云覆雨的无尚权力。不管怎么说,如来在这点上,是无人能及的。
要做强者的念头自小就埋藏到他的心房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正比的扩张。抛却开特殊的地位与周边环境,撇开那些兄弟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殊死争斗,单单就胤禛本身的权力欲望而论,这颗昔日幼嫩的种子已经在他身体里扎根长成了。好似一株专门以欲望本主的血肉为养料土壤的植物,随着宿主身体的成熟,它也跟着枝繁叶茂,粗壮得脱去了原有的单纯,而野心勃勃地在人体内繁殖起来。这种繁殖靠的不是阳光、空气和土壤,而是人对权力追逐的欲望,一旦宿主此等意愿加强,它也会跟着长高数尺,舒展出如翠羽般丰盈的叶片。
胤禛很明白体内的这些变化,他从来都是了解自己需要的那种人。就像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吃喝,为了生存一样。他也为了生存,不过,他和他体内的种子的呼吸与吐气却是建立在俯仰人间万物的高台之上的。那座高台,空荡荡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硕大的座椅摆在最中间。在幻象中,他摸到了那把椅子,冰凉凉的,但在接触到的瞬间,他已热血沸腾。
就像某个文人说过,除了爱情,男人追求的东西还有很多。而对于女人,爱情却已是她的生命。
如玉看着胤禛变化莫测的表情,没有去打扰。安静地转过身,拣起长桌上一本旧旧的册子翻开。拿到手里,却才知道,是记录这心石寺的地方日志。一目十行地浏览片刻,就大致了解了这所寺庙的由来。是由京郊地方的县令为提供周围百姓祭拜佛祖的一个处所而建,建了大约数十年,香火不断,后来,原先的主持和尚老去,于去年又来了一位新的主持,精通佛法和医术,不仅宽慰了百姓精神上的空虚和痛苦,更解除了不少人发自体肤的疾患之苦,因此声名远扬,在附近传诵一时,成为美谈。
巧合的是,这位主持竟与本寺庙同名,法号“石心”。因此,穿凿附会之言更是流传,说是主持是上天派来救助百姓于苦海的,是佛祖遣使他来到这里的。传到最后,竟是把一个原本心地善良助人为乐的大和尚说成了一个神。最终,于去年,触犯了忌讳,被官府以蛊惑百姓,紊乱人心的莫须有罪名捣毁了此处。
看到此处,女人也明白了所处世道的规则。在长期权力独、裁又专治的社会里,只允许自己成为百姓唯一天神的皇权,是不会对别的神祗的存在给予怜悯和包容的。哪怕是被以讹传讹的假神祗、真和尚也不例外。
正思索着,男人忽而喜悦的声音把她打断。“找到了!找到了!”她抬起头,瞥见他站在走廊一尊大石头的泥土边大叫,手里还捧着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锦盒。
是什么?让向来喜怒不见于色的他这样激动?她疑惑地走过去,靠近他,却是在下一刻,手中多了一个事物。他把刚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锦盒交到了她手里。
她在他鼓励的眼神中忐忑不安地打开盒子,倒没有什么恐怖的魔鬼藏在里边,更没有什么蛇蝎蚁虫,有的,只是一张用红线包裹住的平安囊。淡淡的米色,上面绣满了细细的桂花花纹,下边流着大红的流苏穗子。
见她还有些迟疑,胤禛有些着急,抓过平安囊放入她的掌心,“送你的,生日礼物。”
想想牌历,她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毕竟是什么记忆都没有的人啊,连自己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低着头,不敢看他眼中流露出的脉脉温情,她抓着那平安囊的穗子绕在手指上,扭了好几扭。
晚上,躺在床上,她久久不能入眠。而与此同时,习惯于夜间活动的小猫雪球也正精力旺盛。扑腾着冲她喵喵乱叫,跳到半坐着主人的怀里,撒起了娇。长大了些的雪球开始进入孩童般的顽皮期,精灵着美丽的眼发现了主人手心里新鲜的事物,朝着那平安囊咬了过去。
待到发愣的女人回过神,已经有些晚。精致的生日礼物被毁,丝绸表面破了个大洞。如玉恼怒地正准备好好敲一顿肇事者的脑袋,却被它喵呜一声逃之夭夭了。叹息着下了床,走到桌边地下拣起那平安囊,忽然,她发现了破洞下露出的秘密。一张透着字迹的绢帛露了出来。她夹着绢帛抽了出来,凑到灯光下,细看半晌,却是呆了。
好长时间,她握着绢帛坐倒在桌边的姿势都没有变过。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绢帛上的字迹,前边写的是一个人的八字,XX年X月X日X时出生,后边写的简短的几个字,“特为此女祈福,恳求康健平安。爱新觉罗胤禛。”最后是去年今日的日期落款。
叫如玉心乱如麻的除了包含在这平安囊中隐藏的情意,还有那落款人的姓氏。即使再怎么记忆空白,这当今天下跟谁姓的事,她还是知道的。想着,她忽然转过脸,看着那张如今上边空空如也的高脚椅,想到曾经摆放到上边后来夹杂着鲜血化作碎片的青花瓷花瓶,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把手里的绢帛握成了一团,连带着那个平安囊给扔到了门角一边。
、CHAP79 该何时放手
深夜的紫禁城,仰卧在漫天星光下,依旧没有入眠。一如此时,它的主人。康熙站在金銮殿台阶上的一角,双手交叠地相互握紧,发呆已经好久了。贴身的老太监李德全连连向站在万岁爷身后的方苞使眼色,让他提醒圣上到了该安寝的时候了。谁知方苞却装作没有看见,依旧保持双眼视线自然下垂的模样,一声不吭地原地站着。
李德全见了,心里不快,却也不敢贸然打搅惊动康熙,只得吩咐几个宫女轮流端上热茶糕点来搅乱深思者的视线。偏偏此招也不管用。直到桌上奏折间的空挡被吃食摆满,康熙仍然满脸担忧,凝神矗立。好半天,才回过神,发出一声长叹。
李德全瞅准了机会,正准备开口,却又被方苞抢了先,“皇上,时候不早了……”
“嗯,不早了……”康熙重复着,偏过头,往右手边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瞧了又瞧,陷入沉默。
李德全赶紧接住话头,凑过连,尖细着嗓子道:“万岁爷,该就寝了。时间不早了,您可要保重龙体。”
闻言的康熙猛然回过头,鹰一般的视线精准逼视住老太监,忽然间,发起了脾气。“什么时候朕的事轮到你来指派了?你……李德全,你……你好大的胆子!”说完,手臂抡起,把手边桌上的一干奏折和吃食全都甩落到地,深深的皱纹从他激动生气的五官缝隙里露出,一下子让原本保养得很好的帝王现出了真实的年龄。
廉颇老矣!方苞心头一叹。
其实此句叹的不仅仅是英雄迟暮的无奈,而更追究的是一份心情。暗讽一种明知自己老迈而依旧留恋于权力地位的执着的心情。昔日廉颇如是,今日康熙仍如是。方苞微微摇晃着脑袋心里继续想着,照这个标准来看,年纪更大一些的自己倒算得上超脱许多。本来早就给朝廷打过辞呈预备告老还乡的他虽被皇上强行留下,但逍遥在人世的心,却是早有了。七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来也匆匆,去更无痕,数十年宦海生涯,什么样风光的滋味他没尝过?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他没享受过?到头来,还不是两眼一闭脚一蹬,跌进另一个永世长眠的无底洞。真可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想完自己,又接着想到了自己小心服侍了数十年的主子康熙。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圣上看来在豁达方面倒是稍逊自己一筹。毕竟,处在极端巅峰的位置上的他,是很难轻易松开手中那柄号令天下的法器的。同时又想,若是自己和他换个位置,恐怕做得还不如他。这么一想,更是惶恐,连咒自己越老越糊涂,回过神,看着依然脸红脖子粗的万岁爷,大气都不敢出了。
骂了半天,有些累的康熙气得手脚发抖,很想靠着后边的龙椅坐下,但又不想被人看出他身体的虚弱,只得勉强倚着台阶扶手处的栏杆,暗自喘息。
跪倒在台阶下的李德全被喝骂得浑身哆嗦,吭着脖子,压根抬不起头。嘴里一个劲儿地咕哝着“老奴该死,请万岁爷恕罪”之类的卑颜屈膝之词,方苞见了,回想起自己曾经伴君如伴虎的岁月,不禁对阶下这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身残之人心出怜悯。干哑着喉咙给他说情。才开口一两句,就被依旧余火盛怒的主子给驳回,康熙几乎是吼叫着地喊的,
“反了,反了,都反了。难道现在朕说的话都不管用了么?才教训了奴才几句,就要立刻看身边做臣子的眼色吗?你,方苞,你,李德全,你们,这些站在金銮殿里的狗奴才们,难道都要违背朕的旨意,都要造反么?”此言一出,不仅李德全方苞,金銮殿上所有太监侍女侍卫纷纷跪倒,只剩下一个身穿龙袍、头发花白的老人鹤立鸡群地站在当中,形势蔚为壮观。
在那一瞬间,方苞真切地感受到了皇权至高的法力,更感受到了代、表皇权那人孤独的悲哀。
过后,一干人灰头鼠脸地退下来,李德全撒开左右两个小太监的搀扶,越过全都低头走路的侍女侍卫,走到方苞身边,讨好地媚笑,把他拉到一边无人的角落,探问道:“方老,你说万岁爷今儿个是怎么了?”
听话者拿一双锐利的眼打量着这位泪涕满面形容委顿的老太监,刚要开口,忽然下垂视线,闭紧了嘴,咬着唇摇了摇头。
李德全见了更是不甘,斜眼瞥着他,计上心头,“方老,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前些天,皇上随口提的十三阿哥胤祥的婚事。啊呀,说什么来着的,说什么的?你瞧我这猪头脑子,怎么这么笨呐!”抹干脸上泪涕,戴上笑容,奸诈地用余光看他。
方苞被吊起了胃口,晓得李时刻跟随在康熙身边的机会比起自己更多。瞧着他欲说还休拿捏要挟的模样,心里顿时生出许多厌恶,把方才天然的怜悯慈悲之心全部掩盖。
这就是朝廷,在朝之人的姿态么?即便只是个区区太监,因为得了亲近皇上的机会,就以此为获得利益达到目的之伎俩手段么?放眼满朝文武,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呢?李德全不过一个缩影罢了。想到这儿,更觉所待环境的乏味,无奈被亲情牵畔,他却是暂时无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脑海里转完这些,嘴边已吐露出李德全想要的答案。
“老李,你方才希冀我回答的问题可不该问我啊?万岁爷心里想的,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方才一番发作最反感的东西他自己不是已经说出来了么?老李,你怎么不记得了?”
“皇上只是训斥我们,可也没说什么哪,咦,不对,他好像是说了……说了……”挠挠耳朵,李德全看进方苞的眼,忽然心生疑惑,“难道他是担心有人会造……”说着,立刻警觉,捂住了嘴,害怕地睁大了眼,握住方苞的手也跟着颤抖。
方苞好笑地摇头,“的确,这两个字可是刚刚被提到次数最多的二字,但是,老李,只光顾着听了,可没顾上看。”
“看?看什么?”
“万岁爷发火前一直注视的位置。”
“什么位置?”老太监又问,但方苞却已经甩开了他的手,腾出右边胳膊摇了摇,顿时,李德全恍然大悟,时常站在金銮殿宝座右边正下方的除了现如今被圈禁起来的太子,还会有谁呢?
太子胤礽数月前忽然被勒令关进宗人府,惩罚以面壁论处,原本尚去探望的宗室大臣现在也一个个不敢去了。数日前,已经被下了密令,太子被判终身、监、禁。谁还会傻到往自己头上抹灰的地步?此时,想到这儿,又想到方才提起的那个词,李德全不得不把两者联系到一起,狐疑地看着方苞,用眼神疑问:“这可能吗?太子被关是因为这大逆不道的造反之罪?”
方苞也用眼神回答他:“你说呢?你自己掂量着吧!我可什么都没说。”
在这个说错话不如搞小动作的紫禁城里,两人凝神互看了好一会儿。而深知愈是真情就愈是说不得这一法则的李德全更是明白其中的道理。遂,很快眯着嘴角,像个偷到蜜糖的老鼠笑了起来。笑完,方苞也获得了他想知道的讯息。两人没再说一句话,擦着肩膀,互相消失在各自的背影里。
此时,金銮殿上仅剩下的老人流下了眼泪,为背叛自己的太子哭泣,也为不能在人前掉泪的自己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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