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正在处理当中,你必须有耐心。书房那边四爷和年羹尧正等着共商此事的方不染的到来,他们……他们可都是很……很好的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谎话底线的张力扩散到此也只能显得筋疲力尽,一如他构筑编缮的力气一般的所剩无几。
“你该知道既然你请了四爷给你做主,就应该……完全地信任他。”
平生从没有说过假话的秀才在讲到“信任”二字时毕竟还是犹豫了的,与那些出口就是不着边际的大话空话的在朝为官者相比显得相当稚嫩可笑。
不过,小灿英却被这段日子与他的朝夕相处而萌发出人类最朴实的依恋之情左右,对原本疯狂的意念产生了片刻的动摇。
睁大了天真的眼睛,为自己冲动的行为脸红,但是,天生敏感的直觉却又很快成为他头脑的主宰。攥紧小拳头,离开了熟悉的怀抱,后退两步仰视只高他一个头的男人,
“既然早已决定要给我一个公道,那么又何必在乎方叔叔的到来呢?”
如果不是正身处此种必须回应他质问的这般境地,田文镜几乎要为他早熟的睿智喝彩了!他根本说的一点不错。违法者受到《大清律例》的制裁,这是讨还公道的必然途径。和方不染来不来参与决策根本没有直接的关系。英禄杀害了李灿英全家,只需要通知相关执法者例行逮捕就是了。还需要费什么周折吗?
事实真相的残酷性恰恰证明了小灿英逆反举动的部分缘由。暗暗涌流着的一切气息令人感受到的只有漫漫无边的黑暗和腐臭,是同众多衙门头顶悬挂的“明镜高堂”四个字的背面完全相符合的味道。因此,从田文镜的角度看,他是不同意方不染这种非常时期非常对策的处置手段的。这也成为他犯下随后之错误的主要原因。是后话。
舔舔嘴唇,只好端出大人惯常对待小孩子高大的身段与蔑视的态度,
“来,孩子,听话,听你田大哥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敏感的小男孩盯着田文镜上下打转的眼睛,终于明白了被欺骗的真相。蒙罹大难的不幸和孤身漂泊的经历让他拥有了同龄人少有的智慧和敏感,也多了一颗更加脆弱的心。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吼叫着朝秀才捶打过去,
“听话?听什么话?听什么人的话?是否你们大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就是衡量所有是非曲直的最直接的标准呢?如果不是,那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话?你们这帮骗子!你们难道还要欺骗我下去吗?混蛋,放我出去!打开门!把钥匙给我!快给我!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你们比起那杀人的恶魔还要坏!你们的坏超过了草原的宽广和天空的深长,你们是奶奶口中夜晚会出来吃掉小孩子脑髓的精灵!恶魔!”
“灿英!”秀才接下来的沉默无疑宣告了李灿英猜测的真实性,他变得好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对着田文镜的长袍乱踢乱打。混乱间,冷不丁一把钥匙跌落在被他们双脚踏去雪迹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大一小两人同时尖叫一声。却是小灿英借由身体的灵活抢到了钥匙。哆嗦着双手,他把钥匙抱得紧紧的,紫青的嘴唇断断续续:
“天杀的恶魔,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娘亲,小妹,奶奶,我很快就会与你们相会了!”说完对着钥匙亲吻,眼神却露出让对面男人心酸的坚定。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同为儒生,但比起入世更深的方不染,他这个酸秀才显然更注重内心信念的不可动摇性。比起理想与现实主义同存的年轻翰林学士,田文镜无疑是一个法理道德的坚贞捍卫者。他有自己独立的信仰,那是不可以被别人左右的。因此,打断小男孩儿的默默自语向他问起受害的家人这一举动,看起来就不那么奇怪了。大清朝知识分子本性中善良的种子并没有在他身上腐败溃烂,而是在某个瞬间自然地萌芽了。
“你妹妹?她多大?”秀才声音有些激动,显然是想起了自己早年的往事包括曾经在老家饿死的小妹。
“才两岁……刚刚学会说话……”那头因为突来的温和也放松了下来,揉揉眼睛,擦干泪迹,
“还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们全家都准备着给她过生日……娘亲奶奶忙碌着给她所手擀面,爹爹爷爷有说有笑地要为她用白桦木做一个摇晃的小木马……那天贪玩的我被小伙伴找了去,等我回来才发现……”
等说到这里,田文镜才发现眼前事物的朦胧,不是被漫天飘舞的雪花氤氲出的水气,而是心底翻涌出的酸楚。
这种家破人亡的伤痛只有他这种同样来自社会底层的贫苦阶层才能深刻体会。脑海中不由刻划出小妹临死前浮肿发黄的面庞。早年饥寒交迫挣扎的记忆瞬间袭来,近乎野蛮地把他击倒。田文镜心头一阵悸动。只感觉万千股细细的小溪汇聚到咽喉,情绪激昂,原本被功名大业凡事手段必须以趋利为目而限制住了搏动的心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仰起头,看雪,他只觉得豪气万千。视线转移至李灿英的小脸时,他的躯体终于听命于心中早已蛰伏的念头。
虽然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灿英可能爆发出的疯狂,可是当他瞥见小男孩儿太过用力而被钥匙割破流满鲜血的手心时,搏动的心便更加膨胀了。
呼呼北风掠过,吹散了假山石上的浮雪,也吹开了并没有带上的小铁门,松动的钥匙环上还插着那把带血的钥匙,和着风雪敲击在门环处,细细的声响很快淹没在张牙舞爪肆掠的风雪中。
雪下得更大了,很快把地面上两排大小不一的脚印淹没……
由于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京城几处最热闹的小径上正拥堵着纷乱避雪的人群。这些所有生计都仰仗着手推小摊来过活的底层百姓显然没有更多富贵人家赏雪饮酒作对的雅兴,大呼小叫你推我搡地以一种杂乱的方式匆匆收拾着自己的货摊。除了各色各样的小吃摊贩外,还有很多事卖廉价布匹和赝品首饰的,相较于前者的稍显镇定,后者更担忧自己的货品遭受到暴雪的抚触而褪色难卖。
不敢走大路的秀才搀着小灿英冰凉的手来到了其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岔口。本就欠打算的两人到此时才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两天前出现在这里的恶人并非属于这些固定摊贩中的一员。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完全失去了他的踪迹。想和一个人拼命,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这是此时躲在暖阁壁炉前品茶谈天人口中的笑话。但是在此刻命运已经被无形联系在一起的两人看来却是再严肃不过的事情。其实,与其说严肃,倒不如说残忍更直接。想死却死不了的焦躁开始表现在李灿英脸上。
迎着稚嫩的目光,田文镜看到了更贴近自然的信任。比起四爷刻意栽培的用意更叫他动心的感受在身体里蔓延,钻进他每一条血管,温暖了他的心。不求任何回报的感情才是人类最最真挚的感情吧。受到鼓舞的他拉起小小的手,走到小摊贩身边依次询问,想从他们口中获知一些可利用的信息。却在半个时辰后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四岔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早年人为踩出的小路,泥泞污秽,四周白茫茫的空间里充斥着攒动拥挤的人头。他们两人牵着手,站在原地,谁也没有提重新回到起点走进那个很可能依旧敞开的小铁门的话。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固执竟是如此的一致。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脸闯进了田文镜的视线。虽然只有在方苞寿宴上的一面之缘,但是对于美丽的脸孔,他一向都是不会轻易忘却的。
谢小风在人群簇拥中一点点向他们靠近。显然,她也看见了他们,并为此差点双手膜拜。眼前这个秀才不正是方府寿宴那天跟在四爷身边的人吗?凭借他与四爷的关系,那是必定能帮助她的。
很快,她挤到了他们身边,并且向他们礼貌地问好。接着,就以一种异常焦急的口气和恳求的目光迎向田文镜,
“先生,请恕我冒昧,可是我想这件事十分紧急,恰好在这里碰见了你,因此,我想由你来帮忙的话会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说完,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刚刚花了十二个铜板写给她好朋友的信笺。
田文镜在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时不禁感到忸怩和犹豫,以为是她们姑娘家之间的私语秘闻之类的,脸孔感觉发烫。便垂下了原本预备接过的手腕。
于是很自然又很必然地那封信落叶般的飘到了地上,接着在拥挤人流的脚印和手推车车轮的碾轧下,很不幸地灰飞烟灭了。
面对这突然的状况,谢小风感觉就要崩溃了。在友情和亲情的天枰上,她现在的举动看来是在维系着它的平衡的。但是,毕竟后一端是需要她安慰和更多实际帮助的姐姐,她已经在前一次残忍地伤害过她了,绝对不允许第二次可能性的发生。
“哎呀,这么着,我就向你传个口讯吧,麻烦你转告年小姐……”
秀才为自己的轻率正感到内疚,遂环扣住灿英的手用劲捏了捏,让他稍微忍耐。
“谢姑娘请说吧,只要不是不方便转达的事情就好……”
谢小风在听到“不方便”三个字时脸也涨红,但是很快就被焦躁的情绪驱赶。从事情发展的推断上说,如果消息及时送给年小蝶,那么四爷那边也就会有相应的动作用来阻止隆科多,而他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也就变得极其渺小。她的姐姐也就不会很快被接走了。
想到这里,她开始怀疑自己送信而来的真正动机。难道我只是想利用小蝶姑娘么?不,不是这样的。在从那个可耻男人口中获悉密谋的瞬间,除了为姐姐遇人不淑感到悲哀之外,对于新交的朋友的关心完全是发自她内心的。尤其是在听到八爷试图不顾一切打击她的哥哥,破坏她与十四美好姻缘的时候,她整颗心都是在为同样心思细腻敏感的朋友悬挂的。
田文镜的声音敲断了她的思绪,“啊,你说什么?我想转告的事情是什么?啊,是……是这样的……”扭头看着人群,她拽过两人走到可以暂时避雪避人的墙角下,略微迟疑,简单地开始说明:
“我……我和年姑娘是朋友,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可是情意很深。本来碍于我低贱的身份,是想托人转一封信向她说明的,可是……现在情况很急,我就直截了当地和你说了吧……八爷,八爷预备加害小蝶,我就是要说这个,因此,请你务必及时通知她,叫她小心提防,还有要叫她的哥哥小心……”
杂乱无章的话令田文镜觉得混乱,同时和他主子如出一撤的多疑迫使他重新打量这个娇俏的女子,开始怀疑她一番言语的真实性。
小风很快察觉到这点。收起有些受伤的自尊心,为了整体事态而放下了面孔上紧绷的线条,
“你的怀疑我很能理解。可是,你必须相信我,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那个九门提督叫隆科多的已经照着八爷的吩咐去逮人了,要是你们这边再耽搁的话,恐怕就要殃及到小蝶姑娘的哥哥了!”
“逮人?逮捕什么人?”男人鼻尖冒出冷汗。
“啊,叫什么来着的,那是个很古怪的姓……好像不是我们汉人的名字……”
谢小风的话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同时紧张起来,眼睛紧盯着她那张可以唱出美妙曲调的小嘴,眨都不眨。
“是姓……”小灿英着急地开口,声音却消失在男人捂住的大手中。
没有注意到他俩古怪行为的女人忽然拍了下脑门,叫道:“英禄!对了,就是他!就是这个人!”
田文镜几乎可以完全相信她的话了,可是对于这一消息源头的可靠性还需要再次的检验。
“很抱歉谢姑娘,可是这是我必须要问的,你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的?”眯着眼,他瞥了眼身边的小影子,多余地解释道:
“我倒不是怀疑你,只不过若是四爷或者年姑娘问起,我总要有个说法不是?”
对于这个合情合理的问题,谢小风理性的那面终于占了上风。比起姐姐的名誉,她的安危、年小蝶的安危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于是,她以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告之了谢小云与八爷胤禩之间异常亲密的关系。不过,倒是没等来对方鄙夷的神态,而是一种不明真相单纯的钦佩。
原来女子当中竟也有这样的!田文镜暗暗喝彩一声,立即问出令他和小灿英半个时辰前真正困扰的问题。
“哦,这个让我想想?八爷好像倒是没有直接说……不过……”
听了她前边的话差点急死的两人一听转机,连忙竖起了耳朵。
“不过倒是听八爷说叫隆科多去一个什么人那儿抓他的!”
“谁?”两个人同时大喝。
被吓了一跳的谢小风在吐出更加难记的“巴尔烈”三个字后,眼前两个影子就一下子消失了。害得她只好奔出墙角,对着他们缩小的背影大叫别忘了赶快通知年小蝶,但是很快,就淹没在狂风暴雪之中。
这时顾盼左右,才发现四岔路口上只孤零零地站着自己一个人。灰蒙蒙的天与白茫茫的地好像两张没有五官表情的脸,相互凝视着,对峙着,彼此都带着无边的冷漠和伪善,而这之间,就是几乎快变成雪人的自己。
稍一恍神,咬着嘴唇,冒着风雪,秀丽的影子沿着曲折的来路返回。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一阵赛过一阵烈风的呜咽,簌簌雪片落地的声音被融化其中,所能被感受到的只剩下它们在天空中的散播飞舞和降落凝结的自然规律。
雪本身洁白无瑕,可是因为它的覆盖,也掩饰住了很多罪恶的一面,不是么?挥舞开眼前这些恼人飘舞的玉蝴蝶,小风加快了步伐……
、CHAP 57 待嫁序曲10隐藏在深处的心机
得了田文镜找人传来的紧急消息后,大清朝的四皇子才和他贴身的门人松了口气。刻不容缓的韵律已经奏响,和八爷党的较量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紧急地步了。这样涉险的举动当然不适合胤禛这个主帅出马。于是,好一番小心嘱咐年羹尧之后,他才往方府去了。走过那御笔亲题金光闪闪的匾额之后,找到正读着十三情书的方濯莲,三两句话得了方不染的行踪后,急忙告辞出门找人。
非常时期需要上将谋士的相助。比起骁勇的年羹尧和耿直的田文镜,方不染更是他现在需要的人。当然,十三弟也能帮他的大忙,不过,因为琵琶湖事件之后,他一直被雪藏了起来。这也是方不染的谋略,王牌总是需要保护到最后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