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钟锣鼓欢快奔放地敲响,硕大的礼花绽放在白日当空,盛开出并不璀璨的花瓣。被画蛇添足后天空那多余的亮线黯淡坠落至消失,方不染才终于透了口气。看来,传闻果真是传闻了。不来,倒也好。
然而在转身吩咐左右仆从关门等待开席的空隙里,他还是下意识地往门外通道的远处望了望,幽长弯曲,早上的一层淡雾并未全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尽头处的情景。
“吉时已到,关门吧!”手掌摩擦脑门,弹了弹两下华服的微尘,心里想的不是待会儿即将代表外祖父致谢来宾的洋洋洒洒一席祝酒文,而想的是一会儿如何摆脱闲杂人等劝酒的纠缠,好得空儿去会会许久不见的年小蝶。才十来天不见,竟似瘦了一大圈。难道是四爷府上刻薄她吗?不能啊……可是她怎么瞧得如此憔悴?不行,我必须单独找她问问。
心下刚拿定主意,老管家方忠嗬嗬喘着粗气跑来,皱得好像纸皮核桃壳的脸喜悦又激动,“小少爷,少爷叫你呢!”
男人点点头,知道他口里的少爷是说外祖方苞。从小以伴读身份一路服侍的方忠今年也恰巧七十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生日好像是……“老管家,你今天也过寿吧?”
“嗨,我们这种人还作什么寿?”挥挥粗糙长满茧子的大手,裂开仅剩四五颗牙齿的嘴,老人满头的白发都在笑,憨厚质朴地笑。仿佛他们这种人根本不需要庆生似的。
男人嗅嗅鼻子,觉得很酸。虽不至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慨,可是他的确再一次感受到了阶层所造成的深深差距。富贵者冠盖满京华,贫贱者辛劳无人知。同年同日生的人,一个荣享朝廷殊礼,由皇帝亲拨款资,铺办奢华盛宴;而另一个呢,操劳一生,苟活存在的不是一个叫做朝廷的华丽平台上,而是千百万百姓日日年年琐屑平常的柴米油盐当中,对于当朝的确说不上什么贡献,抑或是对于千秋万世后的世界压根没有一点影响,可是,芸芸众生的大多数,不正是由这么一部分人组成的么?劳劳碌碌,勤勤恳恳,就这么连一个古来稀的生日都过不了地度完此生了?
压抑轻叹,冷不防被方忠推了一下,催促他道:“少爷叫呢。”说着,还皱着眉向他做鬼脸。
男人遂才加快步伐去了。
到了偏厅后厢房,隔着门老远,就听见老人家发脾气的叫嚷,“蠢材!蠢材!都是蠢材!连祖宗牌位都放倒了,真给我们老方家丢脸!呸呸呸!”好像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大骂。知识分子骂人不带脏字拐弯抹角的尖酸刁难得到充分的发挥。
“外公,我来了,怎么回事?”掀开紫红色锦袍下摆,提脚迈进门槛,就见胡须花白的老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气得浑身颤抖,食指来回戳点着神案和新来的小丫头。
“没教养的东西,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个。若不是看在你原本就粗鄙的份儿上,我今天定是不饶你。”方苞愤愤抖动手中象牙手杖,眼光再也不看倒地磕头不止的那个小丫头。
“得了,主子已经饶你了。还不快去,等着在这儿挨骂?”下巴朝那丫头抬了抬,嘴里嘬出一声极低的口哨音,急忙打发了她去了。
“嗨,你……不染……你怎么才来?”老人矍铄的眼睛在看到心爱的孙儿之后才温柔起来,点动手杖,支撑在地,依靠着站起,身穿一件特制的云锦绸缎外袄,果断站起身,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纸,过滤掉刺眼的跳跃后,只留在他刺绣了整整一百个“寿”字红色布料上带着热度的温暖。“走吧,外边都等着呢。”两只手覆盖在一处。共同走向屋外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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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藏在竹林深处一座凉亭内,抱着热烘烘的手炉,少女一身粉色袄裙坐在厚厚羊毛毡子垫了的石凳上,捧着一本《杜甫诗集》轻念出声。
虽然不懂意思,可是看着她惨白没有表情的脸,春香晓得必定也是些伤感悲怀的句子。小姐是真的苦,整天都关在房里,吃的也越发少了,脸颊瘦削成这样,若是主子回来看见,还指不定怎么责罚自己呢?唉,还是他早点回来吧,我宁愿挨打挨罚,也不愿别人再欺负小姐了。那拉氏厚着脸皮事后来瞧过几次,都被小姐拒绝了。因此只要得了机会,就故意在人前刻薄讥讽,害得小姐恁谁都不敢见了。除了睡觉看书,她几乎不做任何事。间或也会发呆,可是那种空洞的眼神是春香从来没有见过的。
揭开瓦罐提出一笼通体雪白的小盅,包着纱布掀了盖,又从里面端出一个小碗来,贴在嘴唇边确认了一下,“正好。我早上从府里带来的,才去厨房热了,来,小姐,快趁热喝了。”
“什么东西?”低眉翻过一页,少女没有抬头。全然沉浸到手中的书籍中去了。早有评论家评判过杜甫,说是他的诗集最大的特征莫过于现实性和人民性。这是由他命运多舛的一生决定的。从“飞扬跋扈为谁雄”踌躇满志的无奈到“落花时节又逢君”怀才不遇的空叹,所有致力于仕途的希望泯灭后,他终于看透了一切,回归到人之初的天真与烂漫,接收到了大自然自在安然写意悠闲的讯号,并且陶醉其中。可是,杜甫毕竟不是隐士。作为以学而优则仕为根本任务的文人,他对于底层劳动人民的爱是深沉的,无边的,对于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官吏们是痛恨和不屑的。这是他鲜明的态度,恰也是他矛盾的所在。虽然厌恶,可是却仍向往着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或许,这已经不是他杜甫一个人的矛盾,而是整个文人阶层的矛盾。学习读书究竟为了什么?当官?忠君?爱民?报国?一旦这一条唯一的通道堵死了之后,等待他们的除了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忍饥挨饿,寄人篱下的寒酸度日,就什么都没有剩下的了。
于是,很自然想到今天寿宴的主角——方苞。作为一个成功文人的例子,他无疑成为偶像。饱学之士,君王重臣,皇子老师,国家栋梁。实现了千百年来文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么?”薄薄的嘴角划出浅浅的嘲讽。少女眼底露出冷漠,忽然陷入自扪人生所求的境界中。
一生所求。所求谓何?权贵财富,功名利禄,俱过眼云烟。渺渺人世中,我追求的又是些什么呢?想得出神,不由被人捏住耳后根,以为是春香,转头叫骂,却是被熟悉的脸惊呆了。
“哥哥……”手心的暖炉摔落在地,露出当中烧得半红半灰的煤炭。少女蹲□刚要去拣,却被男人大手拦住,紧包住她依旧冰冷的手,凝眉盯着她的脸,惊疑道:“怎么瘦成这样?”
明明没有血亲的关系,明明只是个陌生人,明明人在的时候就想吵架,明明感觉很讨厌的存在,明明……明明不想掉泪的呀……
决堤的泪水倾泻而出,扑倒在男人怀里,小蝶哭得抽噎不停,断断续续道:“不是信上……说……说过些日子才回来的吗?”仰头才发现年羹尧脸庞也清减了一圈,心中感念,“哇”地又是一大声哭了出来。
躲在凉亭外边的春香长长舒了口气,对着上天双手合十,谢天谢地,打那件事之后,一直绷着的人总算释放出来了。很多事,哭出来就好,这是她的切身经验。
、CHAP 36 冠盖满京华2
“四爷,你看皇上会来吗?”田文镜矗立在胤禛背后,一起拣了个清净人少的角落坐下,盯着眼前眉飞色舞点头哈腰张大嘴巴大笑的穿梭的人潮,不由脸色激动。位极人臣到了这个地步,怕是已经到了顶点了吧。听说和方苞同时出道的还有马齐、张廷玉,虽然他们岁数小,资历却相差无几。自然比较,皇帝老儿待人的差距明显得就看出来了。同朝为官,怎么悬殊如此之大?
胤禛像是看出他的想法,拉过他,站起身,往人极少的偏厅走廊尽头走去。“相当第二个方苞吗?”话说得很轻,但听在田文镜耳里却是很重。不似前厅各处角落里那些钟鼓轰鸣在耳膜处的激烈撞击而产生的简单振动,而是心灵深处的振动。这话无疑是对他的鼓励与鞭策,恰恰是现在郁郁不得志的秀才最需要的东西。
“四爷……”他喉咙哽咽,身体停顿住,看着眼前男人高瘦的背影,瞬间模糊住了。接着,心头登时呈现一片清明。能激励别人当好臣子的除了那个……那个身份,还会有别的吗?看来,书房对弈那次,他是说对话了。四爷的心机由此可得窥见。同时又立即激动,心想他既然能这么说,必定是拿我真正的当自己人了。
这时,四阿哥已经坐在走廊长条栏杆上,看着他的双眼发出柔和的光芒,“你是个知心的人,我是早就知的,所以,这次才特地把你带来,一则给你开阔些眼界,交际些朝中贵人;再则,也需要你陪着和我一同去办件事儿……”
四下无人,田文镜感动得扑通跪倒在地,这次他跪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而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朋友胤禛。他既然开诚布公地待我,我又怎能不粉身碎骨还以相报?然而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细长的食指停靠在了男人的嘴边。
看来是一件秘密的事,这么想着,田秀才浑身的皮肤都兴奋地抖动起来,好像每次上床触碰到那个细腰长腿女人的身体一样。接着,沉默的空气令他开始感觉到焦躁。不安的脸孔上如同爬满了细小的蚂蚁,每一处毛孔都在扩张后立即收缩,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他脑袋里冒出大大的问号。盯着四阿哥陷入沉思的脸,几次张口又闭紧,终于没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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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后院的安静冷清,方宅的前厅完全是另一个天地。冗长的礼乐之后,在方不染和方苞逐个致辞之后,吃喝玩乐就成了这里的主题。
别以为普通的鸡鸭鱼肉能上得了这里的餐桌,光看别具特色的冷碟就知道菜肴的分量。黑糊糊粘稠小块状的不是山菌不是木耳,而是长白山特产过冬老黑熊的手掌。瞧上去皮厚,吃到嘴里却是嫩滑无比;微微发白的是前一个月前刚从新疆天山运来雪山下竹林深处新发的珍稀竹笋,浸泡在冰雪里笋尖的口感和江南一带雨水浇灌后长成的笋子必定是截然不同的;那黄色的是从东海流域搜集到的鳟鱼鱼鳍做的鱼松,配合了些细碎的杏仁儿片,很有嚼劲儿;红色的的确是糕点,看似玫瑰花糕在一口咬开后就会令你咋舌,里边竟是还夹带着红橙黄绿青兰紫七种颜色,采于时令不同果蔬的色彩,细品味道,味蕾就失去了判断力。酸甜苦辣,竟是统统包裹在这小小的糕点中,短暂的不适应后,余味是无穷的。
喝的很多酒都是在百味斋甚至皇宫品不到的,西域的白葡萄酒,西藏的酸奶青稞酒,海南的老米酒,品种繁多,不再具表。
站在两层高戏台上的谢小风冷冷盯着台下满嘴油腻,官服前沾满菜汁,喝得昏天暗地,叫爹叫娘的男人们,心中的厌烦不由到了顶点。如果往大的范围说,戏台包括她这个人都是台下人玩乐的对象,忽然想到小时候只见过一回的皮影戏,浑身不由抽搐,有什么差别吗?
自己与那些被细绳拉动的皮影玩偶有什么不同吗?
一丝细细的三弦闯进耳畔,亲启唇畔,走到一身行头的姐姐谢小云身边,唱出了正在演出《五女拜寿》当中属于她的对白。
喉咙嘴巴颤动的同时,她的心也在颤动,眼睛盯着被浓妆掩盖住惨淡脸色的姐姐,悄悄拧紧胸口。今天一早起来,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的她,身体看得出很是疲惫,几次亮相甩袖转身腾空劈打,外人看不出与平时的异样,她却晓得那是姐姐在苦撑。手镯丢失后大病一场的她身体并没有完全的康复,却咬着牙,日日排练对唱背词练习。那份儿认真的劲头竟是在学唱戏时也不曾有的。
为什么要这样玩命的练?难道你就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么?这些话她每次冲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去尊重他处事行为的方式,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再说,姐姐虽然柔弱,可并不是三岁小孩儿,懵懂无知。她这么做必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一边想着,一边依着唱词转身,扭腰,挥舞起鲜艳的衣袖。谢小云也跟着她演绎着戏目的终结动作,忽然,她的眼睛里发出了异样的光芒。小风很快注意到了。寻着她的眼光看去,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刻画在眼前。是八阿哥!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过来。
为什么她不顾抱恙身躯执着唱戏;为什么她咬牙苦撑,比平日更加刻苦练习;为什么此时她的脸看来是那么美丽。
傻姐姐啊……心头低叹一声,却立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在说完自己最后一句唱词轮到姐姐结尾时,小云竟然呆住了!忘词?!脑海里闪现出与她努力完全不符的反应,哆嗦着嘴巴,小声把结尾那句不算太长的贺词说了一遍,谢小云却仍是一点儿动作都没有!愣着,杵在原地,双手抬起原先做挥舞装转圈的袖子还僵硬在半空,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竟是痴了。
“姐姐!”小风终于开口了,想唤醒如堕另一个时空的女人,却是不见半点效果。
台下的人开始喧闹了。嘲讽,讥笑,叫骂,吼叫逐次奔波而来,好像大海里一波接一波的浪潮,接连不断地就要将她们这两艘孤零零的小帆淹没。
“怎么回事?爷正听得高兴,就差最后的叫好声了?”这还算比较文邹点的说法。
“他妈的,老子刚要拍手,她娘的就卡壳了,这不是成心给老子添堵吗?受气挨饿受冻挨骂,老子在西北大营还得的不够多吗?好不容易回来,还要在这儿受你这小、婊、子的窝囊气?我X你XX的,忘词?下来给老子治两下,哈哈,保管你立马想起来了……”
站在方才武官身旁一个看似文弱的中年人笑得更猥亵了,“哈哈,我说军爷,治人?我看是那个小娘皮治你吧……”
于是众人大笑,拍桌捂肚砸杯,什么模样的都有。
不堪入耳的话接踵而至——
“哎哟,我看必定是那个丫头思春了……”
“人之常情,你们家那波斯猫这几天不也在发情吗?”
“去,她能跟我这一千两黄金买来的猫儿相比吗?”
“对对对,不能相比。那谢小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