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用说吗,你对他犯下的罪恶摆在眼前!难道你已经恬不知耻地到了做完坏事还要让别人为你的无耻颂扬的地步了吗?告诉你,谢小风,这里的大门不再欢迎你!这里,也不是你能安身立命的地儿!怎么……激动地握起拳头?你想揍人?呵呵……收拾起你这副刁蛮的小民嘴脸……本福晋可没这闲功夫瞧你撒泼胡闹!怎么……脚下生了钉子……还是脚底粘了胶水……请你离开的意思还没听懂?难道一定要我们喝斥着喊出粗俗的你能听得懂的‘滚蛋’二字,才能叫你下定走人的决心?哦……菩萨……佛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弟子并非故意犯了妄言的罪孽……实在只是一时心急……”
如马蜂般的八福晋的嗡嗡声已不能再叫小风羞愧了,一如被扒、光外皮的大树,她的脸皮早就被消磨得干净了。她仿佛跌入一座光线昏暗的谷底,四周一团团鬼魅般的黑影叫她看不清。又走近男人一步,在他的脚边停下,她不再说话。缓缓从胸口取出一个被摩挲得棱角有些破损的油纸包,想交到允禩的手里,然而却被拒绝。男人合上了眼皮。
无奈下,她只好走到郭络罗氏的身边,把油纸包递到她掌心。
然后,小风又回头,望了眼允禩,问他道,“难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了么?”
男人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突然警觉地瞥了眼身旁的福晋,慢慢垂下眼皮,对着地面的砖石开口,压低了嗓音,不耐烦道,“你走吧!不要再回来!”说完,他假装扭头朝窗外喊来仆从清理摔碎的古琴,竟是不再看小风。
噙住眼角的泪水,小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直贴到门板上。睁大眼睛,逐一望向屋里的男女,她终于死心。八福晋说的没错,她不属于这里!是的,没错,她又走错了路!错得那样离谱!错得那样稀里糊涂!一切都已结束,结束。永久地结束。
掀开门板,她刚要往外走,忽然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别犹豫啦,这回绝对没有人留你啦!”接着,郭络罗氏抑制不住的笑声在背后咯咯响起。
不再回头,不再有任何的留恋,小风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
直到看不见边哭边跑的影子,书房里的男人才缓缓离开了窗边。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大难临头的时候,你对她没有信心?”屋内的女人斜睨男人一眼,问出这个问题。
“不是没有信心,而是于心不忍。”男人这么解释道。
女人脸色变了变,猛地转过身靠在男人的书桌边,拍了下桌子,脸色变得恼羞成怒:
“到了最后的时刻,你就不能也欺骗我一下吗?哪怕随便胡扯一些叫人甘愿与你赔了性命的甜言蜜语……”
“没这个必要。”允禩冷冷又简洁地答道。
“哈,那谢小风就有这个你区别对待的必要了?”郭络罗氏的醋意一下子发作出来,长久吃斋吃得变绿的消瘦的脸颊激烈的抖动着,仿佛一个恶心的干瘪的青蛙叫男人看得立即转过了头。
“感激你今天的仗义相助,帮我……赶走了她……没想到,临死前的这一夜……你我之间的夫妻情意是以这种方式结尾……多谢……”
他避开她的话题,伸出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立即,她身体颤了颤,反转过手,把他的手合拢在自己的掌心。
拉住他,郭络罗氏的眼圈开始发红,开始自己的陈述,
“你该明白……该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两个字……”说着,她捏着手帕飞快地擦了几下眼睛,让眼眶里的雾气很快被收回。
“爷……”她轻声呼唤了男人一声,把他的手抓得更紧,用微弱的声音小心地求证道,
“你愿意在这最后的时刻……可怜可怜我吗?如果……如果被宽恕的话始终无法从你嘴里得到,那么或许我想……我想……即使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在佛祖面前念佛诵经,也清洗不了我身上的污点……我想我的魂魄会被堕入烈火四射的地狱深层……然而……我并不害怕,爷……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是……是因此而与你分离……如果……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的话,如果人真的有许多轮回的话,我是多么希望永永远远地与你相随……”
“别说了……小玉……”允禩把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出。这时一个仆人进来把碎裂的古琴清理走,绝对安静的空气填满屋内。一时间,夫妻两人相互避开视线,谁也不说话。等到仆人一走,女人又第一时间发出声音。问男人能否最终原谅她。在目睹到男人绷紧的脸后,她感到彻底的绝望。问男人是否依旧在记恨自己。男人又摇头。女人不解,困惑地盯住他的眼睛,注视着里边深深的疲惫,问是什么意思。男人无法躲避,摸索着胸口缓缓开口:
“对于一个即将被丈夫休掉的妻子而言,这些事已经不具备任何的意义。”说完,他从胸襟里夹出一张薄薄的信封丢在了女人面前。
立即,信封上滚热的两个字刺花了郭络罗氏的双眼。一阵头晕之后,她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嘴角的肌肉不停抽搐,眼皮颤抖个不停。猛地蹲□,捡起地上的休书,双手捧着,拆开信封浏览了一遍,读毕,青红交加的脸上却是忽然恢复了镇静。同时,她目光里惊恐万分的东西也跟着消失,变得如暴风雨过后的湖面,见不到一丝波纹。
很难分辨出的异样的笑容瞬间浮现,了悟的神情闪过她的眼睑。颤抖着手腕,紧抓住休书,又从头到尾看了,激动兴奋的情绪牢牢把她控制。
捏着手中的信封纸张,她问他,“你也想用刚刚打发她的方式,把我赶走吗?可惜,我不是那个头脑一根筋的女人!”
男人的脸红了,红得发紫。自从方才那场卖力的表演之后,浸透在他身上所剩的力气几乎都已经用光了,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让他那精湛的演技得以继续发挥了。他的眼皮沉重,四肢无力,只凭纠结在胸膛的某种意念苦苦支撑住快要散架的身体。于是,就这样,他向世故的原配发妻承认了自己的意图。
“你也走吧,小玉,现在走,还来得及……刚刚我得到密、报,说是再过一个时辰,我们这座府邸就将陷入重重包围……老九已经被抓住……老十也被监视住……我们已经完全孤立!所以……所以……你别再跟着我啦……俗语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走吧……拿着这张休书……回你阿玛那边去吧……你们娘家家族显赫与大内关系紧密……又是世代宗亲……老四必定对此有所顾忌……走吧……走出这片就要陷入死境的地方……走向可以让你活命的出口……”
“不!”她凄厉地大叫一声,扔掉休书,跪倒在男人的轮椅旁,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嶙峋得如木头架子似的双腿放声哭泣。
“我不走!黄泉碧落,陪君同游!”
允禩这时情绪渐渐平静,头脑也跟着变得冷静,让他做出理智的反应。掰开郭络罗氏死抓的双手,刻板住脸色所有表情,他闪烁着眼里的泪花对她的决心作出回应。
“小玉……你这么聪明,这么通晓人心……就一定明白老四如今既然已出手就必定抱着对我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心意……我……如今一个废人……死不足惜……这条注定黑到头的路上不该有你……你还有你的责任……你忘了?我虽没有子息……可是我的额娘还在……虽然孤守深宫,寂寞度日,可……可这份尽孝的心……我仍不敢忘……小玉……要是我……不在了……请你……请你替我在她老人家跟前多多照料……好了却我这桩未遂的心愿……”
“不!”她发了狂似的扑向他,把他用力地抱住,然而很快,却被冷冷地推开。
“时值此危难时刻,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这颗不能尽孝而惶恐不安的心吗?”他发了火,转动轮椅,后退数步,与她拉出老长一段距离。
郭络罗氏跪在原地,头贴在地上,颤抖着后背呜咽地哭了。她哭得是那样伤心,一直只是小声的抽泣,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生怕别人听见的东西似的。哭声持续了好久,男人不再说话,只是在远处传来的一记锣鼓声后,才又对她催促,叫她赶紧离开。
“我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他触碰了下轮椅扶手上的一个机关,细长的方形木条被弹跳出,露出轮椅手侧边镂空的一个空挡——一个狭窄的木头盒子般的空挡。里边摆着三卷厚实的早已捆好的银票。男人取出其中的两卷,交到女人手里,接着说道:
“所有的家产折现后分成三份,一份留给府中的下人,另外这两份你拿去……你自个儿留一份,另一份烦请你想办法进宫交给我额娘……”
女人的双眼又变得模糊,抿着嘴不停地点头,被泪水浸湿的头发黏在她的耳边,遮掩住她颧骨耸起的侧脸部分,汗水破坏了她娥眉的青黛色,在额头处呈现出紫黑般的阴影。
这些,让她的模样看起来更糟。然而,男人的手臂忽然伸过来,在她肩头拍了拍,女人的哭声突然停止。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用脸颊摩挲起他冰凉的手指,脸上露出完全满足的表情。
“你终于原谅我了,是吗?”
呼呼的风声掠过窗檐,势头来得比方才的更大了。
窗外花园里的大小树木,花草纷纷发出被折磨呻、吟的讨饶声。男人被寒风吹乱了的头发被女人看在眼里,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背后,张开温柔的手指,为他轻轻梳理起来。她的神态是那样安详,那样专注,以至于狂风呼号着弄灭了炭盆里的火苗也没她发现。
屋子就这样陷入沉甸甸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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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谢小风重新折回来再走入这间刚刚叫她心变得粉碎的书房,入目的就是这片浓墨的阴影。就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久违的音符飘散在空气中。
刚开始,她以为听错了,是自己的幻觉,谁晓得,接下来由断断续续改为坚定不移的笛声把她这份认识推翻。哦,是多么熟悉的笛声!然而……却又是多么陌生的意境!
曾经的曲径通幽,高山流水的旷达流畅的梦幻全被铿锵有力的东西所代替。若不是亲耳所闻,擅长曲艺的小风怎么也想不到,欢快轻盈的笛子也能被吹出萧杀、沉稳,视死如归的悲怆情绪。
吞咽了凝聚在咽喉中感动的气息,她转身走入自己的房间,取出床底的旧包袱,拍掉包袱上厚厚的灰尘,从里面取出一张属于自己的久久没有拨弄过的琴,坐在位子上,她开始拈动琴弦,跟上笛声的节奏。
“谁?”屋外的阴影中很快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小风屏住呼吸,没有说话。砰地一声撞门声响后,允禩雪白的脸出现在她的瞳孔里。
他看到她折返后吃了一惊,眼中乍现出不可置信的欣喜,然而,呼吸间,他又对她展现出凶狠的面具。
他没好气地讥刺着开口,“该死的贱人,你又跑回来作什么?难道是来偷东西充作盘缠的?”
知道她好强皮薄,最怕被人误会曲解,他便故意用最委屈的方式来把她驱赶。
“盘缠?”她冷笑一声,从胸口取出两团热呼呼的事物,摆到桌上,气呼呼地大声说,“钱的话,我现在倒真是不缺了!”
屋内的烛光虽然并不明亮,可是桌上的三团事物却叫男人看得震惊。——厚实的,仔细扎成卷状的两卷银票落入他的眼帘!
很快,小风愤懑的质疑声剥夺了他细想琢磨的时间。
她朝他叫嚷,
“你……你为什么骗我?”死死攥着桌上的银票,她颤悠着就要摔倒的双腿走到他面前,扶着桌子,又猛然摔倒在地。
叫允禩全身沸腾的感情涌向他,所有做戏的伪装被剥离。他矫情故作姿态的所扮恶人的面具也随之跌落,摔得粉碎。他向她伸开手臂,她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
小小的蜡烛在强风中怯懦地抖动,在小风这间不大的房间内释放出忽明忽暗的光线。外面的树叶还在伤心,屋内也没有炭火,然而,这时,允禩搂住小风的手指却不再冰冷。他低下头,覆盖上她颤抖的双唇,她跪坐在地上,搂住他的腰,抖动着肩膀给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叹息着松开她,闪亮着眼睛注视气喘吁吁她脸红的模样。于是,他又叹气,把她揽在胸口,缓缓道,
“如果可以……我多想看着另一个如你花般容貌的孩子出世呀……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和你一样眼睛会说话的漂亮的女孩……可惜流年……忧愁风雨……人生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小风……你……你……该知道你回来有多危险……你现在如果想改变主意的话还来得……”
后边的话他被堵住。她直立起上半身,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却又异常温柔地把他咬住。接着在她袭击他敏感的耳背时,被他手心发烫地叫停。他又开口询问了遍方才末尾所问的问题,于是,她又重复起方才连贯的动作。其间,她没说话,但选用的方式是那么叫允禩感到窝心。
终于,他臣服在她诱人的无声的回答中。看着她的眼,搂着她的腰,他与她依偎良久。两人之间谁都不再说话。显然,任何言语在这对患难中现真心的有情人眼里看来都是多余。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仿佛只有天上才有的乐声,是和谐无比的琴笛和鸣。笛声每到低沉冷绝艰涩停顿之处,琴音便如轻盈的春风般围绕缠绵,仿佛对笛声包含在骨子里的幽怨撒下一张细腻轻柔的渔网似的,紧紧把它包围;而奇特低沉的笛声也弥补了琴音里过于直率任性的不足,用强有力稳健的步调延缓其飞扬扑闪的风格。
就这样,完美的合奏曲交相呼应,此起彼伏地蔓延在死气沉沉的深夜里,叫府内原本惴惴不安的侍从婢女一时忘记内心的忐忑,而完全沉浸在这悠扬、看破世俗丑恶世情的乐曲声中。
一曲奏毕,合奏的男女相视而笑。
这个默契的笑容让两人心头浑然一颤,其汹涌澎湃的心情甚至超过了方才亲昵的拥抱。就在允禩拉住小风的手,搓着她手背为她取暖的时候,脸色慌张的张婆子又跑过来煞风景。
“怎么,宫里的人到了?”男人不无遗憾地这样问道,眼睛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在她眼里发现到与自己相同的盛满的浓浓的情意。
“不……不是……是……是……”平常口齿伶俐的婆子突然口吃,双手像是与自己衣襟下摆有仇似的死死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