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4 一条街角的距离
“小姐,看好了么?看好我们赶快走了。”丫头春香的催促声响在耳边,“冬雪还在后门等咱们回去呢。”
嗯了一声,少女继续沉醉在原版《石头记》的内容里,真的很多细节都不一样呢,一边贪婪的品读一边悔恨自己匆忙间忘了带钱,不能顺道把书买回去细细研读。
打扮成男装的主仆二人被如织的人群拥堵在静远书斋二楼偏厅的一角内,两人特地选择年羹尧外出年福又恰巧不在的日子里干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当然,这是春香的说法,可是在小蝶的眼里,只不过是换了件方便地衣服出门罢了,仅此而已。
可是她根本忘了明眸皓齿花一般容貌带来的麻烦。头顶用来遮挡面容的蓝底帆布帽此刻被看书看得入迷的她甩到了脑后,缕缕青丝顺着光洁的耳后根滑下,露出白皙的脖子。身边毫无经验的小丫头丝毫没有察觉。
“她们会惹来麻烦的。”三楼阁楼的窗棱支起一角,露出一双精湛的眼睛。
随着男人的视线,方濯莲皱起眉,两个好色之徒已经朝少女她们走了过去。捏住手里的银针,在得到男人肯定的眼色之后,抢先一步射了出去。
“哎哟哎哟……”身后的叫唤声丝毫没有惊扰小蝶看书的投入,恰好是黛玉葬花那一场,众家姐妹各个兴奋欢愉,温暖的春风吹扬起每个人身前的缎带,好像张开羽翼流连在花丛中飞舞的蜻蜓蝴蝶,和煦的阳光中弥漫出沁人心脾的气息,花香,欢笑,还有飞扬扑闪在绿叶红花中的少女们,她们都在娇笑打闹,间或闲扯谩骂着,可这并不妨碍欢乐的季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如果说悲伤,那就只有一个人。黛玉就这么出现了。少女正看得专注,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见一位陌生的女人站到了眼前。
食指戳戳自己,小蝶感觉她认错了人。
女人生硬地笑着点头,朝春香示意着,牵过两人的手往阁楼走。
“姑娘也是爱书之人?”边走女人边问。
小蝶有些戒备地盯着她,不像坏人。然后点头。
“那太好了,家兄也喜欢书,更喜欢有人爱看我们这里的书。”
踩在厚实的红木楼梯板上,少女抓着春香晃了晃,扑闪着睫毛,“你们就是这书斋的主人?”
楼梯尽头处一片绚烂的光线,遮挡住健硕的身影,男人接口回答:“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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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小蝶显然不知道就在静远书斋所处的王府井大街的另一头街角的万花楼里坐着自己的哥哥年羹尧。
京城最烧钱的消遣除了听戏的“香轩阁”,就剩下万花楼了。
当然这里卖的不是花,而是肉。人肉,或者准确说,是人的肉体。
白天的万花楼是安静的,铺满了整个门头的一排排红灯笼仿佛硕大的果实摇晃在秋风中,朱漆的大门紧紧关闭,关闭住了里边专属夜晚放荡的笑声和销魂的□,关闭住了无数个缠绵悱恻动人的故事画面,也关闭住了另一个世界的尽头。
年羹尧此刻舒服极了,浑身泡在注满热水的大木桶内,两双细嫩的小手在他后背小心地搓着,捏着,捶打着,仿佛祛除的不是身上的污垢而是他通体的疲倦和烦恼。
“嗯,这里,往上再用力些。”随着男人的吩咐,小朱小翠两个丫头红着脸熟练地按摩在他□的后背上,男人好久不来了,这么好看的男人她们显然并不容易忘记。
脸圆的小朱提起小桶又往大桶中加了热水,维持住舒适的温度,壁炉的火焰温和地延展,就如同这间淡青色没有太多奢华装饰的房间一样给人的感觉。
为什么每次来到这里才能感觉到彻底地放松?是不是我戴着伪善的面具太久也需要卸下防备呼气的瞬间?还是这里没有官场上作秀造假的那一派厌烦的虚伪做派?或许,我只是累了,只是这样而已。正视自己内心的瞬间闪过,男人站起身,看着脸更红的少女递来宽大的睡袍。小朱弯腰整理着用具,小翠低着头假装在桶边擦拭,两个少女越靠他越近。
不在乎地扯扯嘴角,手臂卷曲中搂过两个故作姿态的少女,摩挲在她们细嫩的颈项间,却找不到希冀的清香,为什么我越来越在乎她心中的想法?为什么我开始这么在意她?这显然不是计划希望的开端,可是我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迷宫的出口呢?我难道真的对她动了真情?
这个问题在看到推门而入的女人时自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忽然想到十三阿哥的一个笑话,说女人像本书,然后就问胖女人像什么?四爷和自己当时都没猜出来,却听他公布出笑倒人的答案——合装书。
眼前无疑一本超大的合装书走了过来。
“楚大娘。”小朱小翠看见来人急忙挣脱了男人的手臂乖乖背起手站到了门边。
“又胖了,快认不出你了。”年羹尧斜躺在潇湘主编织的贵妃摇椅上,一只脚点着地,一只脚蜷曲着,咧嘴微笑地打量眼前这座肉山,讥讽着继续,“我有时不禁怀疑你们万花楼接客姑娘的皮肉是不是都长在了你的身上?”
楚大娘被肥肉撑得变形的红嘴唇裂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爷真会说笑话。”抬手正要挥退眼睛发直思春的两个丫头,却男人在背后调笑,“这么快就走了,不要留下来一起再洗个澡?”
两丫头欢喜的颜色还没在脸上停稳,就被楚大娘的一双厉眼给吓跑了。直到她们跑出房间老远,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这个这么漂亮的男人都会来找她们的老鸨,难道他喜欢胖女人?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讯息,羞得小朱小翠捂着脸叫着扭打起来。
看着两个懵懂小丫头的打闹,楚大娘从心底生出一丝凉透的悲哀,若是……若是她,应该和她们一般大了吧。
关上窗和门,楚大娘跟随年羹尧走近内室,轻轻叫了他一声“老板”。
没错,男人才是万花楼名副其实的老板。
房契地契所有的物件摆设,甚至每个□的卖身契,虽然写着她楚大娘的名字,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万花楼每个月九十万两白银的净利却生生装进了男人的口袋。
他是年羹尧,一个最近红得发紫的名字。或许将来还可能更加的威风,驰骋在他所希望的疆场上,镌刻在历史的画卷上让他的名字传流后世。可是,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供应他“粮食”的地方。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很形象,也很残酷。楚大娘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吸血虫一般吮吸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积蓄着,庞大起来。如果没有我的支撑,他年羹尧根本混不出今天的地位。而我呢,如果不是他,当初没有遇见他,又会是怎样呢?呵,我可怜的孩子,你还活着么?
想到这里,她看着男人开口,“她好么?”
“很好。”男人从她手里接过上个月的银票,一张张飞速滑过指尖,冷飕飕地感觉不是在数钱,而是在用刀剐着她的后背,“怎么少了三万两?”
看着男人有力的手腕上扬,楚大娘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脸,这是一个熟练了很多次的条件反射,经常这样挨打的她下一刻跪倒在男人脚边,“红惜和翡翠两个头牌姑娘上个月被人赎身了,所以……”
“我知道……”翻着账本,男人食指来回穿梭,找寻着对应的数字,“不过两万九千两银子的亏空,还有一千两银子去哪儿了?不要告诉我……你也学会吃空额了?”最后一句话说完,手指已经捏得咯咯直响。
“我哪里敢呢,老板,实在是青烟姑娘病了,病得不轻,你也知道我们万花楼离不开花魁的她……”
“废话!这里的姑娘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赚钱的机器!我管她什么花什么傀儡,只要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就给我统统丢掉!丢掉,你明白吗?就不是浪费我们这里的粮食来豢养一个病号,就是不浪费我们手里的银票来供养一个废物!”铁青脸,猫着腰,手指凑到楚大娘眼前晃着哗哗作响的银票,“如果你再听不明白,那我只好把你也归入废物的行列!”
那她呢?对于你来说是什么?还没有开价的货物吗?楚大娘很想问,却无法在发烫的怒火中抬头,哆嗦着肩膀的肥肉,拼命的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知道就好,也不枉我这么名贵的药材。”说着,男人从袖口掏出碧绿色的香囊,看着脸色惨白的楚大娘,幽幽一笑,“每个月的今天既是查账收钱的时候也是你吃药的日子,不是么?”
抓着另一只手腕摊开的掌心接过黄褐色的药丸,楚大娘仰头吞下,咽喉间流窜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沿着脖子凸出来的肥肉按到了三层肉条环绕的肚子,这药的功效呵……
将她所有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盯着相似的眼睛,男人揪住她后脑勺的长发,恶狠狠地开口,“怎么,不满意你现在的样子么?别忘了,只有这样,你才能呆在这里,而不被她发现,这是你五年前在天津跪在我脚边哭诉恳求着的,难道你反悔了?”
他总是这样能发现人心里所想的。楚大娘彻底没有办法,只好否认事实来抵赖,“怎么会?多亏了这药丸改变容貌,否则我怎么能在将来的一天见到她呢?”
没有可能的将来。年羹尧心底咒骂了声女人的愚蠢,将银票揣入怀里,扭头就要走。却被女人着急地拦住,“这么快就走?你答应过我的,会安排我们见面的?五年了,煎熬的日子五年了,你……至少……总得给我些希望啊?说些她的消息,她最近的事情,什么都行。”
男人在她的絮叨中不耐烦地眯起眼睛,吼叫道:“说什么?你到底要听些什么?见面?你要我怎么说?难道要我一开口就告诉她——她的母亲当年是个人尽可夫的□?而现在仍然持续着可耻龌龊的皮肉生涯,却是升级作起了老鸨的身份?”甩开女人发抖的胳膊,男人大步摔门冲了出去,背后传来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她双眼失神,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枕头下翻出一张发黄的画卷,展开细细端详,小声道:“你长得真的很像当年的我么?”抚摸脸颊的手无力下垂,阖紧眼皮,泪珠由眼角滴落。
作者有话要说:被遮挡住内容说明:第一处正方形:婊子第二处:妓女
、CHAP 15 表面的谈笑风生
黑夜下的北京城仍然灯火通明,簇簇光亮下闪动着鲜活的影子。香轩阁精致的包厢雅座的正中央的软榻上斜躺着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当朝太子胤礽。头戴青灰色顶玉小帽,一身刺着百花争艳图案的绸袄,脚蹬一双熊皮软靴。靴子通体黝黑,是皇阿玛十年前猎杀的一头纯黑大熊的皮毛做的。十年了,又这么久过去了,这双靴子依旧透亮合脚,可是他的人却老了。是啊,哪个太子像他这般的窝囊,一当就是三十年!去年还差点被永远圈禁在宗人府老死终生!
或许他早就该给我了,胤礽想的不是靴子,而是另一样东西。拂弄耳后根缠绕住的发丝,回头看向身边半坐得笔直,一袭蓝布棉衣的胤禛,笑问:“怎么样,这戏好看吧。”说完,手指点着楼下戏台上扭着腰肢开始翻跟头的谢小云,翘起小指蹭着被法兰西雪花膏香气覆盖的尖下巴,色迷迷道:“怎么样,比你那钮钴禄氏如何?”
胤禛显然不喜欢这里的嘈杂,已经在后悔没有在刚进门的时候跟上十三弟转身的步伐,他应该已经醉倒在岳暮秋那帮武人的吆喝叫骂声中了罢。
有时真的很羡慕老十三,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表里如一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生活。不像自己,仿佛被关押在无形的笼子里的动物,时间久了,连做一个试着逃离的美梦的可能性也不敢了。可笑?可怜?可叹。捏着朱漆茶几上爬向玫瑰酥糖的一只小蚂蚁,胤禛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孤零零的,没有依靠,支撑自己的只剩下日渐模糊的信仰。
太子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舔着丰厚的嘴唇张开又合拢,“哎,老四,听说这谢小云还有个十三岁的妹妹……你看……我们是哥俩……她们是姐俩……咦……这个……不是正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青花茶碗咚地一声扣在小几上,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太子爷喝高了。”
“啊?”胤礽眼角的鱼尾纹随着佯装疯傻的笑容彻底倾泻了出来,一道道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有序排列,裂开黄褐色的牙齿,他似乎真的醉了,食指朝四阿哥鼻头一戳,痴笑:“哈哈,人都说你惧内,想不到是真的,费扬古的女儿(指那拉氏)当真这么厉害?嘻嘻,不知道她床上的功夫是不是也一样厉害?”
哗地一声,四阿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被刺伤男人尊严的愤怒,他的确是太过分了。
胤礽也认识到这点,立即向他赔礼。仍旧没有骨头的靠在软榻后背,只伸开蜷缩的手臂拍拍他的肩膀,“别且,男人家的气量怎么这么点子小?像个女人似地,一说就生气?”
男人被他说得脸一红,胸口那股恶气发不出来,好像一个皮球来回震荡在前心后背,毛糙糙地说不出得厌烦。打从重新复位后,他就一直这样。有一次喝醉,竟说自己其实不愿意这样,不过没的法子才效法古人韩熙载。韩熙载?那个将满腔抱负寄情于声色的男人?胤禛对此了解不多,只是由方苞介绍着看过一副以他名字命名的夜宴图。应该是南唐的人吧,约莫是与欧阳修之类相同的怀才不遇,只不过一个借着酒色装腔作势,一个寄情于山水之中。太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斜眼看了看吞着口水对戏子发呆的男人,他不能肯定。
周围的每个人都戴着属于自己的面具,保护着内心世界的安宁,守卫着属于自己的领地,不容外人侵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么?瘦削的手指缓缓抚摸脸庞,任由耳边传来激昂顿挫的京鼓和依依啊啊幽怨的二胡声,忽然想到“破帽遮颜过闹市”那句诗,想到了少女。十三岁的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面具吗?想到了她孤零零的站在大桂花树下的样子。忽然口渴,咕咚把面前的碧螺春一口气喝干了。
正想痛快地舒口气,却听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四哥,太子爷,你们好会享福啊。”十四阿哥胤祯窜在门口临近屏风的胤禩胤禟胤誐身前,露出甜甜的微笑朝他们招手。嘴角边还挂着两个酒窝,完全遗传于和男人共同的母亲德妃乌雅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