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力气一样倒了下去。
“……师兄,是你吗?”
“嗯。”
或许是出于这十几年来心照不宣的信任,卫将离没有急于去挣扎,而是惊异于他低得不同寻常的体温。
……就像是,刚从极北深寒的地方回来的一样,急切地想要在她身上寻求一丝知觉。
“你在这里想做什么?”
“等你来。”
他的声线带着一丝黑暗的靡哑感,无视了场合的不合适,手指从卫将离耳侧的发丝梳上去,解开了发带的同时,卫将离终于意识到他的异常,勉力抓住他的手:“师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你。”
“……”
卫将离的印象里,白雪川一贯是优雅的,他的优雅来源于他站在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去俯瞰所有人,从而随时有着一种淡漠世尘的目光。故而他总是一身清淡无垢的白,象征他内心所坚守的一片净土。
而现在不,仿佛他忽然间不知何处捉了最深沉的夜色披在了身上,这让卫将离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一些与生俱来的观念已经被彻底摧毁。
包括他对她一贯保持的礼教。
“为什么?”
卫将离的想到的只有这是无明灭相的异变,忧思瞬间超过了因略带一丝旖念的迷茫。
“你没事吗?”
颈侧的人笑了起来,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见了阿离自然就没事了……你看,那么多人想害你,像你小时候一样,有人来欺负你,我就把你的眼睛蒙上,等到我杀了他们,我们再一起上路……可好?”
透过他指缝间的微光,卫将离看到了脚边匍匐的白狼正坐起来看着她,心中一凛,挣扎着坐起身:“你我约定未完,我们还在局中。”
“不是我心急,只不过大局已定,是我该收走彩头的时候了。”
那头白狼在原地来回踱了两圈,走过来蹭了蹭卫将离的手,卫将离一时有些恍然:“……你是故意让呼延翎以这白狼为借口引我出来?”
卫将离看不清他黑色的兜帽下是何种神情,只见他伸手拍了拍那头白狼的头,出声道:“阿离。”
“……”
“你我之间,除了这些事,便再无别的话好说了么?”
卫将离一僵,白雪川很少对她直接提出不满,总是会以其他迂回的方式让她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抱歉,这个场合我不能……”
白雪川打断了她:“还记得师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喊你什么吗?”
——狼崽儿。
模糊的稚弱记忆里,唯有雪地里走来的少年的画面异常明晰。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时候,他唤她狼崽儿,因为她会像狼一样咬人。
“我近来时常魇魔扰心,闭上眼时面前都是绵延起伏的尸山血海……真美啊,总想着带你去看。”
随着这句话说出,白狼呜咽一声,垂下头来。
卫将离不由得上前道:“……是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白雪川无声地笑了笑:“他们告诉我,那一年,咬了我的狼崽儿现在被一群弱小的鼠辈欺凌至斯……十几年过去了,阿离,为什么现在你这么弱?”
“……”
“你这么弱,我会忍不住把你收回去的。”
温和的口气,直白的谴责。
卫将离闭上眼压下内心翻腾的涩然,道:“我遭到的不公我会一一报复回来,你太心急了。”
他们之间又回到了从前的矛盾上——一个想要彻底掌控,另一个则是想要取得对等的位置。
卫将离太过于傲慢了,她拒绝用女人的感情去软化对手,而是选择了硬碰硬。
“我与你说过,你没有这个能力的时候,我会收回你的自由,代你去解决他们。”
卫将离固执地看着他道:“我的问题就是你,我从小就憧憬你,一直想变得像你一样强大,直到站到和你一样高的位置我才能心定。你对我的保护,我固然感激,但我不想因此堕落成我自己最恨的软弱的模样。”
这就是卫将离,他一手养大的,像是他的影子一样的人。
“我的确说过……要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可阿离……我不止是养你长大的人,还是——”撩开她耳侧的发丝,危险的气声扫过耳间:“会纠缠你一生的人。”
这是卫将离早晚都要面对的对话——血肉之躯总有忍不住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们不可能一直以一种纯对抗的形式对峙下去,至少白雪川是不会允许的。
卫将离退了一步,掐紧了手心:“等我结束这场乱局,我……”
“晚了。”
白雪川的宣告很随意,随意到甚至都不能多分走他一分的注意。
“从今夜开始,匈奴南下,先灭东楚,后屠西秦……那些人拖了你太多时间,阿离,告诉我,你还能做得了什么?”
“我能做厄兰朵的王。”
“哦?”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狼群忽然骚动起来,天边传来悠远的号角声,划破寂静的长夜。
月光重新从被风吹散的云层后落了下来,映照得卫将离的眼眸与一个颓丧的失败者相去甚远。
“——谁也没说,要当汗王,非要按草原的规矩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一旦写个什么文,到中间的时候非加一点魔幻现实主义的元素……都是布袋戏的锅。
小芍药属于那种先谈正事再谈恋爱的正经人(?),师兄则是谁打扰我谈恋爱我就杀谁的任性病娇。
ps。当年我初来jj的时候啊,jj简直是盘红烧肉……现在出家多年,想写点啥酱酱酿酿的都只能放素油,蓝过。
☆、第88章 88
“……老夫记得那一年说过了,尹家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泾阳尹氏,从大越时就已经是九州最大的藩镇节度使,曾在乱世时代掌握十六万大军,大越卫氏后裔西迁之后,也是因其接应及时,才未能让东楚大军打过太荒山来。
西秦卫皇感念尹家太公忠心,特赐镇国之名,改其属军为天狼卫,有擅调大军出关讨伐之权,以此震慑北狄诸国。
尹太公年已六十,英武不减当年,只有时隔多年再见家人的闲饮才看得出来——父亲老了。
“起来吧,你的牌位已上了尹家的祠堂,连你娘也当你死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儿……不孝。”
闲饮在见到泾阳公时,便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放浪形骸,伤了何止一人,一时内疚灼心,只能长跪不起。
“你该跪的不是我。”泾阳公神色淡淡地道:“自以为洒脱,逍遥江湖,可知道有个原本高傲的姑娘因你退婚之故被人耻笑三年,最终不堪羞辱远嫁他乡?那孩子这些年啊……从未恨过你一句。”
闲饮总想着世上哪里有那般巧的事,但那样的事的确是发生了。
记得他得知真相之后,做了他最不齿的事——逃避。直到把翁玥瑚送入药翁那里,他也没敢说出半个字的道歉之言。
无所畏惧的江湖客,此时却无端端害怕起来……他怕一切挑明之后,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回不去了?
然而事实是,就算他再逃避,也无法不承认,他欠了翁玥瑚半条命。
“我会补偿她……”
泾阳公冷笑道:“说得轻巧,你拿什么补偿她?你以为被你毁了半辈子后,那姑娘还会原谅你?别说你会娶她的话,你不配。”
闲饮摇了摇头,再次在泾阳公面前叩首,抬起头时,眼底多了一丝平静,抽出身后随身多年的雁翎长刀,插在身侧。
“尹家家训,不忠当斩,不义当诛,请容儿最后再姓一次尹。”
“你……心意已定?”
“儿生不能尽孝,死当尽忠全义。既是欠她的命,待我从匈奴归来,海内靖平时,自会还给她,还请父亲……全了我的道义。”
泾阳公转过头去,掩下眼底的痛色,道:“你明知她不会要你的命,岂非故作姿态,陷她于不义?”
“我自会找个她找不到的地方自我了结……一切因缘,皆是我一人作孽。父亲说的对,是我配不上她,但父亲若想让我之后几十年,看着她与别人在一起……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忍不住再害她一次,还不如让我来生再还。”
“逆子!这就是你的义?”
“这是我的情义,也是我的业障,请父亲……成全。”
泾阳公心中一恸……儿子的神情,和许多年前,他执拗地走出家门时一样决绝。
“拿起你的刀,要死……就给我死在战场上!”
……
星斗回旋,苍茫的草原上亮起连绵的火把。
密集的马蹄声潮水般涌向匈奴的雪圣河,这是一支幽魅一般的军队,犹如夜行的狼群,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匈奴的腹地。
泾阳尹氏的天狼卫是匈奴最忌惮的一支军队——他们曾经是驻扎在西凉府最为强大的铁壁,清楚厄兰都大草原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坡起的位置,让匈奴数十年来只敢扰乱东楚的边关,而不得不派王女来和亲。
闲饮十六岁时曾随父亲出过一次塞外,那时他也是如卫将离当年一样骄横,初上战场,便单枪匹马杀了整整一队抢劫商旅的匈奴。
而这一次请求泾阳公借兵出关的心境与那时不同……似乎是将最坏的结果架在脖颈上之后,内心反而因良知得到了安慰而摒弃了一切浮躁,显得格外沉静。
他们必须要给匈奴造成秦楚两国联手并吞厄兰朵的假象,否则单凭卫将离的威望,根本就没有夺得汗位的可能。
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死中求生的路,论起这些勾心斗角的细节,天底下少有人能和白雪川相斗,卫将离想赢,只能把格局放到最大——任白雪川再怎么神机妙算,也决计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直接压境。
与此同时,雪圣河。
“……东楚的皇后,西秦的太子!我就说一定有问题!”
铁骊可汗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呼延翎!呼延翎呢?!”
他的属臣道:“可汗先冷静,呼延翎对楚秦两国都恨之入骨,加上他的元族是已经灭亡的硕海部族,唯一能实现他对中原报复的就是忠于您,怎么会背叛您呢?”
“那你要怎么解释那些伪装成我们骑兵的东楚人?!又怎么解释西秦的天狼卫?!对……一定是这样的,呼延翎在东楚被关了那么多年,其实早就归顺东楚了,这才和西秦联手想入侵昆仑神的领土!”
无怪乎铁骊可汗会这么想,事情要从数月前说起。
东楚马家私自向兀骨部运送粮食,换取大量金银的事东窗事发。粮食这种东西,打着民用的名号,充作军饷,这些东楚有时为了储备金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西秦也是这么做的。
可今年马家与他们交接的人突然就被东楚的朝廷抓走了,等于说下半年兀骨部就要断粮。
兀骨部和有与西秦联姻关系的乞颜部不同,他们的势力是用一刀一刀抢来的,为此几乎与东楚及东部好几个小国全部结怨,唯一愿意与他们贸易的马家几乎是他们的粮食命脉。而东楚境内忽然切断了他们的粮道,等于说是要将他们逼上死路……而若是想不死,他们就必须去打中原的主意。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有戏剧性了——幼时曾在匈奴生活过的白雪川忽然来信,让他们派遣使者赴东楚境内,接一位前朝的大人物。铁骊虽比白雪川年长,但常年以来十分信服于他的心机智慧,一听说是呼延翎,大喜之下立即派人许以权位。
而站在他的视角去看,东楚的皇后跑到苦海去要求放出呼延翎,这件事本来就很奇怪,现在跑到匈奴的地盘来,东楚朝廷竟也没有人理会,这就让他不得不联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西秦的公主如此有目的的行动,东楚还仿佛像是在暗地里支持一般,到底那场莫名其妙的联姻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为了呼延翎,提前在雪圣河举办夜宴,若这真的是圈套,那就是两国暗中结盟,以呼延翎为饵食,钓得兀骨部与乞颜部的权贵出来,在他们防范薄弱的情况下,让西秦的一支军队悄悄从天悬关进入厄兰朵草原,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您实在多虑了。”臣属们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这当中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但劝不得,最后不得不跪下来道:“可汗,愤怒足以摧毁您的英明睿智,多疑会让我们和白先生定好的计划付诸东流,您不是很向往中原的山河吗?”
“可你也知道,那是白雪川……”
十数年前,铁骊可汗仅仅二十出头,刚刚继承了兀骨部的可汗之位,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某日族里的祭司让他去代表兀骨部参加一个在乞颜部的中原来的夫人的葬礼。那位夫人的夫君为了阻止新朝对藏匿叛逆的前朝投降城池屠城,流尽全身之血,书就万字“泣血檄”而死,逼得新朝建立以来种种屠城之举戛然而止,因此得到了天下儒门学士共敬。
他的夫人也因此日渐衰弱,最终也没熬过来。铁骊可汗就是在那位夫人的葬礼上见到她的遗子,意外的是那样一位为生民请命而死的大儒后人,在母亲的葬礼上冷漠到连一滴眼泪也没流。铁骊一时好奇,去挑衅这个丧亲的少年,却发现无论是言辞争锋还是武力较量都不是少年的对手。直到铁骊可汗扩张了领土,手握数十万北狄狼骑,再与他见面时,本以为能凌驾于白雪川之上,却让他两句话驳得一无是处。
——好一个手握数十万狼骑,可抵得住西秦筑坝截流?可抵得住东楚断粮?便是你南下劫掠,等到两国停战,转过头来联手整顿北方,你还能在厄兰朵驰骋多久?
两国停战,联手攻狄。
这八个字铁骊可汗记了十年,在秦楚休兵联姻后就一直耿耿于怀。
他一度想通过娶了有乞颜大汗后裔和西秦公主双重身份的卫将离稳固局面,却发现卫将离种种举动都更像是在孤立他们兀骨部。
“可汗!我们临时抽调的右贤王部快要挡不住西秦的天狼卫了!”
铁骊可汗暴怒道:“我们的本部大军还有多久能到?!”
“这……一来一回恐怕要到黎明了。”
“那汗王呢?!汗王就看着西秦人攻进来吗?!”
“大汗他……他和西秦太子已经要拔营了。”
……圈套!都是圈套!
铁骊可汗眼中恨色一闪,道:“点齐兵马,无论如何要留下汗王!”
“可汗……那可是汗王!您如果攻击汗王的车队,就真的宣告草原谋反了!”
“汗王何等尊贵,我们可以不以汗王的名义,至少要先抓了西秦太子!看那些天狼卫究竟敢不敢拿西秦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