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掏出通行证,这一带的警备已经接到老谢的命令,相互对视一眼,拉开了客厅沉重的大门。
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突然从二楼传来,莫青荷很诧异,身旁的士兵做出苦相,低声道:“同志,你来的不巧,那国民党正在气头上呢。”
他一步跨进去,只见洋楼采用西式装潢,四壁裱糊印花漆纸,地上铺着牙白色长绒地毯,一道宽阔的楼梯直通二楼,然而内部戒备森严,每扇门、甚至楼梯拐角都站着士兵。
莫青荷被这阵势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过那名小兵的前襟:“荒唐,谁准许你们这么办的?你们当是看押罪犯吗?!”
小兵面露难色,支吾道:“上面让加强警戒……”
“别再跟我提上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唯一的上级!”莫青荷把他往前一拽,“立刻撤除楼里的所有士兵,除运送生活物资外不准入内,外围安保后退五十米,还有,一切警卫活动不准干涉沈军长的私人生活!”
他略微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楼梯旁的一只描金双耳大瓷瓶上,疾步走过去,熟练地扳动花瓶,从底部摸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窃听器,用力摔在地毯上:“还有哪里装了窃听设备,马上拆除!”
两名小兵被他的雷厉风行惊呆了,莫青荷一跺脚:“去啊,没接到命令吗,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沈军长走出这座院子,你们的任务就是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无条件配合我的工作!如果出现问题,后果我来承担!”
他大步穿过二楼走廊,沈培楠的房间根本不用找,循着骚动声,四五名身穿国军军装的年轻副官正聚在门外一筹莫展,莫青荷奋力推开他们,刚要进门,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只玻璃果盆在他脚边炸裂,晶莹的玻璃碴洒了一地。
套间的小客厅已经满地狼藉,桌椅翻倒在地,窗帘被整面撕扯下来,染了大半瓶蓝墨水,沈培楠如一头发怒的困兽在屋里转圈子,把房间内的陈设一件件往地上砸,回头咆哮:“都给我滚出去!”
几名副官犹豫着不走,莫青荷推着他们的肩膀往外驱赶,沈培楠的眼中闪过一道阴鸷,指着他的鼻尖怒吼:“你也滚!一帮共|匪,无知,野蛮,简直不可理喻!”
莫青荷太了解他的脾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冲进门;抄起茶几上的台灯朝对面墙壁抡过去,咣当一声巨响,水晶流苏和珠串四处飞溅,又高高举起一盆兰草,狠狠砸在地上,泥土弄污了紫绒坐垫,碎瓦片崩出去老远。
他动作利落,飞身扑向茶几上的电话机,偏偏那玩意儿后面连着一根线,怎么都拽不起来,莫青荷干脆两手端着它,往玻璃桌面嘭的一撞,茶几表面立刻出现一大片蛛网状裂痕,他咬着牙又砸了两下,抬头怒视沈培楠:“不是生气吗?我也气,他妈的肺都快气炸了!”
“无知,野蛮,简直不可理喻!”他恨恨地谩骂,“愣着干什么,砸啊,反正不用我们赔钱!”
沈培楠看他发疯,自己反倒不动弹了,一脸的莫名其妙:“小莫,我不是在跟你发火。”
莫青荷头也不抬:“我也没生你的气。”
他被老谢弄得心里不痛快,憋了一整天,总算找到发泄之处,半跪着跟那部镀金描花的电话机较劲,沈培楠也看懂了形式,一回头把靠墙一只立柜上的白蕾丝桌布扯了下来,三只印着外国风景画的装饰瓷盘应声而落,接着飞起一脚,把立柜咣地踹倒在地,又摘了墙上的壁画,把画框往桌角猛摔。
两人像跟这间屋子有深仇大恨似的,把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连房顶的玉兰花吊灯都没放过,一直到再也找不出一件完整的物品,这才先后停止了活动。
一场破坏进行的凶猛而长久,莫青荷扶着膝盖喘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咻咻的瞪着沈培楠,然后朝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两只被掰坏了的黑色窃听器。沈培楠靠着窗台也正瞧他,顺手接过来抛出窗外,伸头往外一瞧,只见站岗的八路军们正分批撤退,他朝莫青荷转过身,唇边浮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莫青荷跟他并肩滑坐在地上,摸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又抛了一支给他,苦笑道:“这回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沈培楠没答话,自顾自低头点烟,然后搂过莫青荷的肩膀,两支烟抵在一起,深吸一口,衔接处燃起幽红的火星,他喷出一道烟雾:“贵党发展了这些年,还是没改当初的土匪行径,这次不等谈判结束就大动干戈,说吧,想从我身上捞点什么好处?”
那香烟由根据地出产,堪称粗制滥造,沈培楠被熏得直皱眉头,莫青荷白了他一眼,回答的很干脆:“策反。”
“你,还有中央军第八十三军,从上到下通通接受改编。”
沈培楠打了个愣,突然开始猛烈咳嗽,好容易收住了,摆了摆手:“你他妈有病吧!”
他指了指领章两颗金黄的将星:“看见没?老子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
莫青荷一把挡开他的手:“少跟我放狠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和谈进行的不顺利,你跟我都不蠢,以现在的局面来看,早晚会有一场恶战,你们国军有八百万人,我们没有退路,不是战,就是死。”他盘腿坐着,把郁结在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沈哥,还记得打完葫芦山一仗的那晚吗?从那天开始,我常常梦见水谷死的那间小屋子,我跟他决斗,他抬起头,突然就变成了你。”
“我总是被这个梦吓醒,实在忍不下去了,沈哥,我不要求你立刻回答,你好好想一想,哪怕你心里有一丁点动摇,请立刻告诉我,我会向组织争取最好的收编条件……”
“小莫。”沈培楠突然打断他,轻轻扳过他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眼睛没了温度,他凝视着莫青荷,声音很轻,语气坚决,“闭嘴。”
莫青荷不为所动,热切而迷恋的望着他:“沈哥,你听我说完,有一句话叫物必自腐然后虫生,国民党不得民心,在延安的这些日子你没发现吗?这里是理想之地,这里没有阶级,没有压迫,人人平等而自由,大家相互尊敬,每个人都很快乐,老百姓拥戴我们,他们不想再过国统区的那种日子!”
他话音刚落,沈培楠抓起手边的半截瓷盘,猛的往对面墙壁砸去,当啷一声脆响,雪白的瓷片四处飞溅,他用的力气太大,手心被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沿着手腕往下淌。
这一下子带了十足威胁的味道,要是换了从前,莫青荷早已做出让步,然而此刻他一点都不害怕,捧着沈培楠那只流血的手,很安静的望着他:“一点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吗?”
“就算为了咱们两个人,也不考虑吗?”
沈培楠避开他的目光,眺望着窗外摇摆的树枝,他不想发火,一直等全身快要逆流的气血平复下去,才略微转过头,轻而长的叹了一口气:“小莫,人活一辈子,忠和义两个字,不能违背。”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莫青荷替他把话说完,轻轻垂下眼睛:“明白了。”
他心里很难过,但这终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于是他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的拍了拍手:“你等着,我去拿止血药。”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已经黯淡,屋里一片昏暗,他轻手轻脚的跨过地上的杂物,盘腿坐的久了,膝盖使不出力气,走到门口时打了个趔趄,沈培楠从后面赶上来,一把将他的身躯抱在怀里:“宝贝儿,我爱你。”
温热的气息划过他的耳畔,莫青荷扶着他的胳膊,回头冲他笑了笑:“我没事,沈哥,我都懂,咱们就是生错了时候。”
沈培楠紧紧抱着他,两手揽着他的小腹,好像松开手他就要跑了似的,他用下巴蹭着莫青荷的脸颊,刚长出的胡渣磨的人发痒,两人都笑了。
“不,这是最好的时候。”沈培楠在他耳畔说话,语气柔和,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北平,仿佛怀里的人还是那个文气而柔媚的梨园名旦,“如果不是现在,我永远是沈家三少爷,也许在南京谋个差事,周末跟朋友打牌喝酒,你永远是梨园行的花,说不定这时已经红透了全中国,像梅先生一样把戏带向世界,咱们在一场晚宴遇见,互相恭维两句……”
这片刻的伤感让莫青荷鼻子发酸,他抬头亲了亲沈培楠的脸,接道:“然后你带着你的未婚妻回家,三年五载,养个娃娃,我回我的四合院,咱们谁都不记得谁。”
他一闭眼睛,两行蓄了许久的眼泪沿着脸颊滚落:“沈哥,你说得对,这是最好的时候。”
“要是有一天和谈了,再不打了,咱们再聚聚,我唱曲子给你听。”他摸着沈培楠的手指,把戒指从无名指摘下来,放回他的军装口袋里,轻声道:“现在,咱们没关系了。”
沈培楠一愣,他没想到莫青荷这么轻易就放了手,强行扳过他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你早就想好了?”
莫青荷不置可否:“咱们只有断了关系,他们才不会再用我要挟你。”
他关上门,做贼似的朝周围环视,伏到沈培楠耳畔,耳语道:“离开这里,别再回来。”
沈培楠往后一退,他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别告诉我,你只说需要我拖延多久,消息才能送到重庆?”
沈培楠先是摇头否认,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莫青荷执著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他做了个手势:“一个礼拜,我已经等了很久,还需要最后一点时间准备。”
109
那段日子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莫青荷这几天过的昏昏沉沉,看什么都觉得恍惚;几次错过进城的公车;他每天清晨去沈培楠那儿报个到,两人坐在院子里吹风;一坐一两个钟头;脚边落了一地烟灰。
有时候他试着开口;“沈哥;还记得从前咱们……”
沈培楠神情淡漠,轻轻嗯一声;莫青荷就不再说话,有时候沈培楠先挑头;话说到一半;莫青荷点一点头;那段对话就像一根飘在半空的蛛丝,没了下文。
当太阳移至正中,厨子摇铃端上午饭时,莫青荷就离开了,从来不在洋楼过夜。从远处窥探的士兵们也感到疑惑,为什么两人曾经那么好,现在却连普通朋友也不如,但他们自己很清楚,也许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下半生,他们都要这样度过,离得很远,互相想念。
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人们恨透了离别,死亡像枯叶坠落枝头一般容易,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
莫青荷觉得自己应该难过,但所有感觉都好像钝化了,只记得阳光刺眼,树影婆娑,秋日的天空高而旷远,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两人曾经朝夕相处的画面,未来一片模糊,没有悲伤,只觉得迷茫。
沈培楠的时间掐算得很准,他遭到软禁的第七天,莫青荷再次被秘密招进老谢的办公室。
那天刮了很大的风,黄土高坡的扬尘来势汹汹,细小的沙粒撞着窗纸,行人步履蹒跚,成了混沌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儿,一张嘴就吞进满口沙子。莫青荷把脸包在一条宽大的围巾里,出门之前,他还不知道今天会成为历史上一个特别的日子,长达四十三天的谈判终于趋近尾声,《重庆停战协议》终稿已放在桌上,只等两党最高领袖握手签字。
漫天沙尘阻碍了交通,等赶到那座神秘的红墙大院,老式座钟刚敲过十一声。
小楼的气氛很是凝重,莫青荷刚跳下吉普车就察觉到了端倪,陌生面孔在楼道出出进进,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地面特情人员特有的干练和冷漠。
莫青荷心中忐忑,他还没想好怎样向老谢汇报他和沈培楠已经决裂的消息,站在走廊里打了一篇腹稿,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被一串愤怒的咆哮吓了一大跳。
“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吗?延安是什么地方?是党的心脏、是革命的腹地,如果不能保证延安的绝对安全,一个个都别干了,回家玩勺子把去!”
老谢的脸涨成猪肝色,咚咚的敲着桌子:“是不是觉得打完了日本人,可以松懈了?我告诉你们,八百万国军虎视眈眈,蒋介石天天想着怎么把咱们一口生吞了,手里没有枪,自己的地盘都被敌人渗透,一旦时机成熟,什么协议都是狗屁,废纸一张!”
老谢的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隔着门却不闻一丝声响,“雪山”和安妮身着军装,被骂得一句也不敢反驳。
莫青荷打了声报告,老谢抬起头,往上托了托老花镜,平时的慈祥荡然无存,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射出冰冷的光:“小莫同志,最近很忙啊?忙得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莫青荷被这句不阴不阳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老谢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踱了两圈步子,刻意压制住火气:“知不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
莫青荷摇了摇头:“是为沈军长的事?我正在争取,情况并不乐观,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
老谢抿着嘴唇,从抽屉掏出一沓文件,甩在他面前:“延安被国民党特务渗透了!”
“老蒋这回可算抓住了咱们的小辫子,此刻正偷着乐呢!”
莫青荷疑惑的接过文件,随手一翻,顿时后背发凉,文件白纸黑字记录了一名叫李栋的男子的个人档案,履历表登记为西南联大的毕业生,经过排查,此人真名薛景福,为军统局汉中特训班毕业的特务。此人于抗战初期潜入中|共军委二局,七八年中曾辗转多个重要岗位,现在译电处担任秘书,情报腹地被敌人楔入一颗钉子,这些年竟从未被察觉,这是情报部门的重大失职,破坏力之深之广不容小觑!
那一批特务多达四十多名,后来被一一拔除,但规模之大、人员素质之高曾震惊了整片陕甘宁根据地,莫青荷那时在延安为老谢做助手,也曾有所耳闻。
连翻几页,他轻轻咦了一声,老谢喝了一口茶水:“你瞧,案底清白,这些年从未被启用,这是老蒋的心肝宝贝呀,要不是咱们扣押沈培楠之事让他乱了阵脚,恐怕还能躲藏个三年五载!”
“一个国民党中将,炸出一个高级特务。”老谢的计划被全盘打乱,气的咬牙切齿,骂道:“沈培楠这只老狐狸,我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