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原话,京戏讲究庄重热闹,昆曲则是一场幻梦,莫青荷一丝不苟的演绎,每一个眼神,每一段唱腔都极尽完美,仿佛整个戏里的前半生,都等着这一天。
崔莺莺在后花园邂逅张生,红娘牵线,羞羞答答,欲说还休。
台下喧哗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人把烟枪放在嘴边忘了吸,有人的话说到一半忘了词,被莫青荷堪称登峰造极的演技,惊的要忘记呼吸。
沈培楠平时听惯了他的唱腔,不以为意的拉着一名艺伎玩乐,慢慢终于惊觉不对,刚要开口问怀里人的意见,那穿着层叠衣裙的女子怔怔的望着莫青荷,把手指往嘴唇一竖,不让沈培楠开口。
三折子西厢终了,莫青荷迅速卸妆,换妆,唱梅派贵妃醉酒,台下本来闹作一团的兵痞全都鸦雀无声,莫青荷沉浸在乐声里,他眼看着观众为他折服,升起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不知不觉步子快了一点,眼神凌厉了一点,旋身,仰头,咽下一盅烈酒,仿佛他演的不是失宠的妃子,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站在九霄之上,引八方蛮夷,拜我泱泱中华。
一名戏子的挣回他的尊严,全靠台上的硬功夫,莫青荷几乎要把喉咙挣出血,脸上空落落的凉,最终一个利落的侧卧,花钿与榴裙簌簌作响,锣鼓声停,台下观众嗔目结舌。
他迅速跑回后台,急慌慌的卸妆,收拾残局,因为知道晚了,那叫川田的毒蛇就要杀到了。
莫青荷刚把脸上的油彩褪尽,换回西装皮鞋,正忙着收拾戏衣,沈培楠突然从门口冲进来,拖着青荷的手腕就跑。
“东西不要了,跟我走!”
莫青荷差一点被他扯了个人仰马翻,两人踉踉跄跄的沿着楼梯飞窜,宪兵队看见沈培楠的军衔,都不敢拦他,因此一路畅通无阻,刚跑到前厅大门口,川田不知从哪里杀了出来,正正好好挡在两人身前。
沈培楠终于失去了耐性,把莫青荷往身后一揽,突然掏出手枪,堪堪指着川田久的脑门。
川田衣冠不整,还没从表演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此时竟忘了形势危急,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沈师长,你不要误会,我很想向莫先生表达我的赞赏之意,你们国家的戏曲很伟大,我很想请莫先生吃一顿饭……”
沈培楠完全不为所动,他性格里极端和暴烈的成分被两次三番的挑衅发挥到极致,食指往后一撤就要扣扳机,宪兵队的安保全都着了慌,二十几支步枪同时抬起,齐刷刷对准了沈培楠!
两拨人对峙,谁都不想先退一步。
川田的露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沈培楠的情绪,恭敬道:“我只是想请莫先生吃饭,并没有其他企图,沈师长你不要太霸道,青荷是个独立的男人,他有自由活动的权利,你应该问一问他的意见。”
沈培楠往前直逼一步,声如闷雷:“给老子滚蛋,他是我养的鸟,别说他活着要去哪,就算是死在哪也得听我的,今天不谈国家关系,就谈家事,你再往他跟前凑是要给我戴绿帽子,我先打爆你的脑袋,再去跟藤原交代!”
川田咽了一大口口水,自知闹到藤原那里也是自己理亏,恶狠狠地瞪了沈培楠一眼,闪出了一条出路。
两人从宪兵队的包围中逃了出来,一路扬长而去。
憋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副官小顾早已经恭候多时了,然而北平的暴雨来势汹汹,豆大的雨点子从四面八方往伞底击打,让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干燥的余地。沈培楠拉着莫青荷朝汽车一路飞奔,还是淋了个湿透。
这一番混战莫青荷这才发现,沈培楠像土匪是常态,彬彬有礼才叫乱了大局,两人用简单粗暴的方式逃逸成功,却被哗哗大雨浇得直嚎,像在比谁嗓门大,在暴雨和大风里喊了个痛快。
一拉开车门,沈培楠和莫青荷便一前一后滚进了汽车,莫青荷差一点踢掉了鞋,下巴磕在沈培楠肩膀上,摔了个狗啃泥。
揉着脖子抬头,正撞见了沈培楠带着笑的眼睛,率真而爽朗,像个赢了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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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呆呆的望着他,忽然控制不住了,双臂一揽,重重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很热,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奇异而馨香的味道,两人唇齿交缠了一会,莫青荷才反应过来是鸦片的香,他想起在台上看见沈培楠和那日本小娘们亲热,突然有点生气,愤愤的往他的嘴唇咬了一口。
牙尖嘴利,一下子咬出了血,沈培楠痛的皱眉吸气,心道这小雀儿再不管教,就要造反了!沈培楠分开两条腿将莫青荷禁锢住,双手伸至他的腋下向上一提,把他舒舒服服的卡进了自己怀里,借着鸦片烟最后的迷醉,搂着他亲吻起来。
沈培楠自私潦草的情事让人从来都没有半分愉悦可言,但莫青荷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与这土匪在浴室交了心,每次看他忙碌,就总忍不住想摸摸他碰碰他,但沈培楠从不与他温存,青荷也不敢主动,怕勾上他的火,反令自己剧痛一场,于是每次冒出这念头就偷偷抽自己巴掌。
这次终于遂了心愿,莫青荷只觉得唇齿相交的瞬间,从胸腔到小腹的神经激灵灵一颤,好似划过一阵激荡的电流,腹肌一下子收紧了。他不由自主急色起来,乱无章法的把舌往沈培楠嘴里送,又把他勾来自己这边,出出入入的吸吮。
沈培楠的吻远不如他在床上急躁,甚至可说是悠然,一手箍着青荷的脖子,闻着他身上清郁的香水味,感觉自己正拥抱一只温驯的大猫,又像品味咖啡般惬意,两人一个太急,一个太缓,卡不上节奏。
莫青荷发觉他的冷淡,越吻越败兴,脑子里的热度慢慢退了,最终中断了这个不算缠绵的吻,撑起身子坐起来。
沈培楠不强求,随着他坐直了,理了理被蹭乱的衣裳,又扯平衬衫领子,若无其事的倚着车座靠背休息。莫青荷等了一会,见他只顾着闭目养神,终于失望了,低声道:“你还是嫌我脏吧?”
他摸着嘴唇自嘲:“这处其实不怎么用的,比下面还干净些。”
沈培楠因为莫青荷今天给他挣足了面子,心情不错,没察觉他的认真,睁开眼道:“呦,不怎么用,是特意为我留的,还是以前那些别人都不稀罕?”
他说话时唇边挂着笑,莫青荷的眼眶却红了,负气扭过头:“是都不稀罕,我就是个唱戏的兔子相公,送上门别人还得先检查一遍是不是长了暗疮!现在连戏也唱不成了,我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吃别人的饭,还要小心脏了人家的碗筷!”
沈培楠因为大烟的作用,全身筋骨都飘飘然,只想抱着莫青荷好好腻一会,把这股舒服劲过一过,不想莫青荷被戳了痛处,一副长了刺儿的架势,沈培楠来抱他,他就躲,后座空间实在称不上宽敞,加之外面大雨倾盆,车里闷热异常,两人推推搡搡的都出了汗。
沈培楠终于失去耐性,摆了摆手作罢,枕着牛皮靠背,懒懒道:“刚好了半天又成了这德行,你最近怎么了,原先那些听话温柔的好处全没了,天天聒噪的我头疼。”
莫青荷委委屈屈的低头,嘀咕道这可是你第一次愿意亲我,却突然看见座位上有只黑色皮夹子,大约是刚才一番缠斗时掉的,又被沈培楠随手一拨,滚到了车座底下。
莫青荷伸手把皮夹子掏摸出来,他知道自己现在露了真性情,完全讨不了沈培楠的喜欢了,便想找法子补救,挤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皮夹,开玩笑道:“你答应让我管账的,我可要查了!”
沈培楠突然打起了精神,要来抢,莫青荷手快,把皮夹打开作势要翻,低头一看,却突然愣住了。
最醒目的地方,端端正正摆着一张旧得快卷边的黑白相片,是一名十八九岁少年的半身照,少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模样很美,美的温柔女气,丹凤眼,容长脸,鼻梁窄而秀气,是个恬静的笑模样,眼睛里浸着蜜似的。
相片没上色,但也看得出唇红齿白,穿王宝钏的戏衣,背景是戏园后台,大约刚卸完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莫青荷自诩是个丰神韵秀的美男子,跟他一比竟逊色了,他觉得少年的美很眼熟,仔细一想,他长得像杭云央,或者说杭云央像他,女气,柔媚,乖的让男人女人都想疼爱。
相片右侧竖写一行蝇头小楷“沈玉乔赠夫佑彰亲启”,算了算时间,整五年了。字迹清秀雅致,下面印了一枚小指肚大小的红章,单一个“楠”字,仿佛被人摩挲了许多遍,相片边角已经泛黄,红章和最下方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
莫青荷不声不响的把钱夹合拢,递给沈培楠,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组织非让他唱不十分拿手的《王宝钏》,为什么相伴数月,沈培楠对自己依旧排斥,偏偏一见云央便能揽着他亲吻,为什么当初在戏院后台,沈培楠见到戏装的自己,会一瞬间失神。
他轻声道:“原来这位才是沈夫人,很秀气,与你很般配。”
再想说什么,喉咙又酸又堵,说不出来了。
沈培楠用手指轻轻抚摸相片中少年的脸,又默默的收起来,放进口袋里,淡淡道:“不要多想,你不像他,他听话,懂事,不犟,从来没跟我吵过嘴,不过昆腔没你唱的好,差远了。”
“小莫,你学着听话一些,别总是给我找麻烦,我也多疼疼你。”
莫青荷低头,盯着自己骨节分明的瘦长手指,突然从心里感到悲哀,一个男人,凭什么要听人一辈子的话,就算是倔了,有自己的主意,不好么?
他忽然执拗起来,酸楚的一塌糊涂,将额头在前排汽车座上搁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沈培楠的安慰,便猛打摇下车窗,又奋力去撸手上的戒指。外面天空乌云密布,风大雨大,车窗一开,凉风打着呼哨,卷着大量雨水哗哗的往汽车里涌,全打在莫青荷身上。
沈培楠本就不喜他任性,见他又成了这副样子,火气蹭蹭往上冒,按着他的肩膀往上摇车窗,莫青荷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特勤,但实在压不住了,手上的戒指卡的紧,拽红了一大片皮肤才撸了下来,他挣脱禁锢,趁着车窗还剩下一半缝隙,一扬手将钻石戒指狠狠扔进了车外的昏沉雨帘,连个响动都听不着,就只剩了光裸的手指。
沈培楠脸色铁青,一拳砸在副驾驶座椅上,冲开车的副官吼了一声:“停车!”
吱的一声哨响,汽车溅起一阵水花,停下了。
他推莫青荷的后背:“喂不熟的东西,滚出去,爱去哪去哪!别再回来了!”
莫青荷恐慌起来,双手扒着车门子不肯走,全身淋了个湿透,然而沈培楠毫不手软,从右侧下了车,冒着大雨绕到左边,打开车门子,像拖一条死狗,把他从汽车里拽出来扔在大街上,然后上了车,咣的一摔车门,扬长而去。
暴雨天,一个惊雷接着一个惊雷往下劈,街道黑的看不清方向,路人全都逃窜光了,一辆黄包车也雇不到,连商户都上了门板,空荡荡灰蒙蒙的北平城好像只剩下莫青荷一个人,他抬头看着厚棉絮一般的乌云,被闪电唬了个心惊,再望向马路尽头,汽车已经看不见了。
雨水一直漫到膝盖,莫青荷咬着下唇,哗啦啦的劈水往前走,心疼出了个窟窿,却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两件事,第一,沈培楠嵌进了他的心,挖不出了,理智和对柳初的允诺告诫他,他们永远不该再见面。第二,他坏了组织的大事,为了补救,就算爬也要爬到周公馆,一直跪到沈培楠原谅他为止。
沈培楠约在二十分钟后抵达周公馆,老刘和金嫂等一干人早已经等待的焦急万分,生怕汽车熄火,把两人困在路上。看见沈培楠进门才放了心,然而汽车夫把车直接开走了,几人在客厅守了一阵,没等到莫青荷。
老刘担心是沈培楠把莫青荷当礼物送给了日本人,没敢说话。
沈培楠摘了帽子,把被雨水打湿的军装外套扔给老刘,二话不说大步往二楼走去,摘下走廊的电话打给巡捕房,口气却极其平静,描述了青荷的衣着外貌和走失地点,要求立即搜寻。
巡警署哪里敢怠慢,急忙把趁着暴雨天歇工,打牌抽烟喝酒的上百号稽查全召集起来,尽数派往城南的街头巷尾。
沈培楠夹着电话听筒,抬手看了一眼时间,道:“找到了先别惊动,一路跟着,现在是八点钟,让他淋雨淋到十一点再带回来。”
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孩子脾气冲,让你手下那帮地痞把嘴巴和手脚都放干净点,谁要是委屈了他,我不跟你打招呼,直接活剐了!”
巡警署的署长姓戴叫戴昌明,因为上次街头打架事件没抓到主凶,正害怕沈培楠追究责任,一听这事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出十分钟就撒出了天罗地网。稍舒一口气的同时,他也不由奇怪,心说一个小戏子怎么就能天天惹事,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两人间的闺阁情趣,也就不敢搀和了。
戴昌明的一干手下全是拿公饷的地痞流氓,平时上街收收保护费,吃喝嫖赌不办事,老百姓来敲门是永远没人应的。达官显赫则不一样,他的效率堪称神速,不到二十分钟,巡警便来了消息,说发现莫青荷与一只流浪的小猫崽一起,躲在六国饭店不远的棚屋里避雨,雨夜寒凉,冻得瑟瑟发抖。
戴昌明最会察言观色,根本没执行沈培楠所谓的让他淋雨淋到十一点,而是立刻差手下把他接到巡捕房,换了干净衣裳,煮姜汤给他驱寒。听说莫青荷还没吃晚饭,又特意叫饭店冒雨送来一只锅子,请他吃涮羊肉。
还不到晚上十点,莫青荷和黏上他的小野猫便被呼啸的吉普车送回了周公馆,一进门,又在客厅碰上了面色阴沉的沈培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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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暴雨总是变幻莫测;上午的闷热让狗都伸舌头直喘气;到了晚上;冷风冷雨又冻得人直打哆嗦;沈培楠陷在沙发里;盯着窗外晦暗如墨的雨夜发呆,只见一条闪电裂空,响起隆隆炸雷,花园树影被狂风刮得有如鬼怪的乱发,他便开始悔了,犹豫着要给戴昌明再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