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觉广坚持要快速行军,不论神保氏张如何劝说,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无奈之下,神保氏张主动请缨,以本部较弱的农兵足轻先行一步、全速向富山城靠拢,而神保觉广所部则蓄养体力,常速进军,除了要保持必要的战斗力,还能防备可能存在的各种意外。
这样一来,神保觉广总算应承下来,将军势缓缓押后。
这才有了眼前的一幕。
从本质上说,神保氏张乃是代替了觉广、自愿在前方探路,成为了吸引敌军来攻的诱饵,但这些事,神保氏张却不可能对下面的人说的。
“若不能在天黑前赶回富山城,万一少主大人出了差错,你我的项上人头不保啊!”
他喟然一叹,不无唏嘘地道,
“弓庄众区区五百人,却跟吃了药一样,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寺岛职定,还砍了那老家伙的头……此行凶险非常,你告诉众人、小心行事吧。”
那名家臣只觉得额头冒汗、头皮发麻,从未想到原来竟已是如此困厄的境地,只得吼了一声,匆匆转身通知大小武士去了。
午后,神保氏张势有惊无险的来到滑川的东岸,那名家臣欣喜地道:
“只要渡过滑川,再有十几里便到了富山城了!”
氏张仍是面有忧色,只因他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此时他们几乎跑了一整天,体力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边缘,如是在河对岸出现一只伏兵,那……
大事不妙,氏张摇了摇头,赶紧驱散这个不吉利的想法,下令道:
“立刻渡河、徒步疾行!”
滑川水流平缓,河水亦浅,本不该是安排伏兵的地方,但氏张不敢掉以轻心,仍是下令尽速前进。
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千人已有半数渡河,附近未有伏兵的迹象,这让神保氏张略微安心。
军法有云,兵半渡而击,方才他们立足未稳,敌人并不前来,若是等到全部兵力渡过滑川,便更加不会给敌人机会了。
剩下的数百人很快也踏进了河道,就在神保氏张下令士兵结阵以备不测的时候,西南方向忽的扬起一阵低矮的烟尘,马蹄声由远到近,渐渐地震耳欲聋、响彻天地。
人未至,却声先至。
若只是如此,神保氏张还不至于为之色变。
马蹄声虽震耳欲聋,听起来却又不疾不徐,极具节奏感,仿佛浑然一体,如若一人。
在旁人听来,这马蹄声气壮山河,有如天籁之声,但对年届三十,见识颇丰的神保氏张来说,这无疑是死亡的交响曲!
因为这不止是骑兵,而且还是数百人的骑军!
能配备如此多的骑军,除非是将所有的骑马武士都聚集起来,否则别说是椎名一家,就算是越中一国之内,也未有如此庞大的骑马队。
更何况,这支骑军散发出的强大气势,告诉他这并不是仓促拼凑的杂牌武装。
既然这支骑军不是本家,亦不属越中国,那又是何方势力?
神保氏张可愚蠢到认为这是土肥政繁的弓庄众啊。
“列阵!列阵!枪足轻前排列阵,弓足轻……”
赶了一天的路,又过于紧张,神保氏张的指挥声有些沙哑。
不过神保氏张貌似忘了,不止是自己,麾下一千兵马亦是赶了一日的路程。没有战马代步,又刚刚涉水渡河,原本浑身绷紧的的肌肉开始酸痛,麻痒难忍。别说列阵,就是拿起武器也有些困难。
对于这些普通的农兵足轻来说,此刻拿起武器都已经算是不错,又怎能如正规军般迅速地列成森严的阵势?
“哟……这家伙还没被吓趴下,不知道是那一只?”
在距离两百步后,佐佐成政手一扬,身后的五百骑军也“踏”的一声停下马来。
“看旗号,是一门众神保氏张的部队……他在越中国内也算颇有威名,但萤火之光,又岂能与皓月争辉?”
佐佐成政旁的河田长亲不假思索道。
“你小子倒是会溜须拍马。”
佐佐成政笑骂道,内心中对河田长亲的表现暗暗惊讶。
不是因为河田长亲的奉承,而是因为河田长亲的心态。
对于前日自己在城下町的暴行,河田长亲似乎还留有执念,那种年轻人才有的天真幼稚的想法,那种对弱者的悲悯还未抛弃。原本成政还在想,河田长亲需要多久才能适应,但现在看来,这倒是自己多虑了。
鲜血果然是淬炼人心的“宝具”,只需踏出、踏过这一步,那便能使人在最短时间内成长。
对于自己,成政也算是知之甚深。自己已经化身为魔鬼,无法回头了。自己如此,那些跟随自己的人也是如此。若是河田长亲不能适应,那只能被淘汰。这样的仁慈、这样的悲悯,是无法成为自己的家臣,与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这样对你我都好。
“话说神保氏张还没排好阵型吗?”。
佐佐成政手搭凉棚,望着两百步外仍旧乱糟糟的神保军,不屑一笑。
没有列阵的军队,在己方的铁蹄之下必定会溃不成军。
当然,即使列阵也是如此。
“此战,仍由土肥你来指挥。”
“哈伊!”
“记住……不留降兵!”
不留降兵?!
土肥政繁和河田长亲都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们虽有了心理准备,但佐佐成政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还是令人觉得难以接受。
此战之后,不光是土肥政繁的骁将之名将响彻越中一国,与之伴随的,亦将是他“杀降”的恶名!土肥政繁和他麾下的弓庄众,将变得恶名昭著!
想到这里,土肥政繁忍不住有了一丝犹豫,身前的佐佐成政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轻轻地笑了笑道:
“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吗?”。
这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在土肥政繁的脑海中猛地震响。
372身陷绝境 书友藤原千代子打赏加更!
土肥政繁蓦地惊醒过来,连忙躬身应道:
“绝无此事,请主公放心!”
“嗯……你自己明白就好。如果实在是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那也没办法,我只好换一只手了……你能明白,很好。”
佐佐成政的声音越发地轻柔,若是不理会他说的内容,想必称之为“如沐春风”亦不为过,但这种轻柔的嗓音,却给土肥政繁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若是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他便会换一只手。
……若是他真的抗拒佐佐成政的命令,只怕不需成政自己出手,他那个叫做织田信政的小姓,武艺绝对在自己之上。
土肥政繁只觉冷汗浸湿了周身各处,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像是在水里泡过的一样。
“主公若无别的吩咐,属下这就指挥战斗。”
“没有了。”
土肥政繁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举起手中的长枪以代替军配,斜斜地指向了前方。
“列阵!”
一声令下,原本整齐的骑军方阵如水滴落下水面所泛起的涟漪,开始层层叠叠四散开来,不过二十息,两道洪流排在两翼,赫然是!
雁行阵!
“你们没吃饭吗?怎么还没排好!”
虽然不知为何前方的骑军突然停下,但神保氏张还是继续指挥列阵,虽然速度比较捉急就是了。
咔踏!
就在神保氏张大为头疼时,马蹄声再次响起。
“怎……怎么可能!”
神保氏张张口结舌道。
不过二十息,仅仅二十息,对面那支不明势力的骑军便将阵型摆好。
按理来说,骑军列阵难度极高,不但考验战马的能力,还要考验骑者的控制力。想想也是,若是战马萎良不齐,骑者的指挥能力又差,那别说列阵,就是简单的冲锋也会出现问题。
而这些战马都是北陆马,马力大致相当。最可怕的是对手的指挥能力,能将数百骑军糅合为一体,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这样的敌人不管哪种领域,都堪称大家。
如果只是练兵的能力,那还好说。毕竟练兵和用兵完全是两码事,但看到对手排出的军阵后,神保氏张知道自己栽了。
如今自家兵马背水列阵,对方若是用最寻常的锋矢阵那还好说,因为骑军最注重速度,锋矢阵前来自己固然难以抵挡,但冲破自己的军阵后,一个不好便会冲入身后的滑川。届时两军混战,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但对手却是摆出了雁行阵。
自己到底遇上了什么敌人?竟如此棘手!
“派人将消息传给觉广大人,请他务必来援。”
神保氏张脸黑不止,对方已经出手,凭自己一千弱兵,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固守待援了。
就在蜈蚣传骑离开后,神保氏张远远看到前方骑军竖起的旗帜。
“那是……左三巴!”
神保氏张又愣住了。
竟然是土肥家!竟然是弓庄众!
为何土肥政繁有如此多的战马?
为何土肥政繁有如此强军?
弓庄众本是弓庄山上的一支由流民和悍匪组成的杂牌军,怎会如斯精锐?
虽然神保氏张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但迎接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氏张放下捂着自己额头的右手,面色一变,举起了太刀。
纵然胜机渺渺,他亦唯有奋力一战而已!
“枪足轻举枪,弓足轻放箭!”
“传我号令,此战未战先退者……”
“杀无赦!”
近了,又近了!
看着前方骑军向自己冲来,每个神保家的足轻纷纷咽了一口口水。
即使是前进,这些骑军的动作依旧整齐划一,虽然包围而来的两翼只有仅仅两百人,但却给予人一种千军万马踏阵来的即视感。
挡得住吗?能挡得住吗?
这两个问话浮现在神保军的心头。
“能挡得住吗?”
后方的神保氏张死死盯着眼前的土肥骑军。
一千对五百虽然必胜,但一千足轻对上五百骑军,那可是妥妥的虐杀。
即使心中已有答案,但神保氏张还是不断的问自己,并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希望神灵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诚意,以此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举枪!”
神保家的骑马武士一声大吼,麾下的枪足轻举起了手中的竹枪,对准了奔驰而来的土肥骑军。
“五十步!放箭!”
弓足轻也不甘示弱,纷纷从箭囊里抽出箭矢,弯弓搭箭。
嗖嗖嗖!
一支支羽箭射出,击打在土肥骑军的具足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第一轮箭雨只带走一个倒霉鬼,其余土肥骑军皆无大碍。
“再来!”
又是一波箭雨,但这次成绩不错,射倒了四名骑兵。
“枪!”
然而,在距离二十步的时候,土肥骑军放缓了前进的速度,每个骑者都将身体向后仰去。
看着土肥军这怪异的举动,神保氏张大为不解。
不过三息后土肥军便揭晓了答案。
面对着神保军茫然的表情,两翼包抄的土肥骑军从马鞍后的皮袋中逃出一把二尺长的短枪!
“投!”
一声令下,近两百支短枪被投掷出。而短枪似乎刺破空气的阻碍,待其一阵呼呼的破空声!
噗嗤噗嗤!
短枪转瞬即至,狠狠的刺入神保家武士、足轻的身体,将其刺成一串。
鲜血、黄白之物四溅而出,喷洒在周围,就是人也不例外。
神保氏张麾下兵马大部分是农兵,又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一幕。于是不少人纷纷掉头就跑。
噗嗤!
但没走几步,几名武士横刺而出,用手中的太刀将这些逃兵斩杀。
虽然很血腥,但这方法效果确实很好。再接连斩杀数人后,原本有些心怀侥幸的兵痞只能拿起武器作战,就连略显崩溃的枪阵也开始调整复原。
“枪!”
又一道熟悉的军令在以为噩梦结束的神保军的耳边响起。
最先投掷短枪的两翼百骑绕了个圈,顺着预先决定好的路线退回,将空间让给了第二波骑军。
投!
又是近两百支短枪掷出,神保军顿时又被收割了一大波人头。
神保氏张在旗本武士的护卫下小心打量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麾下千人能站起的竟只剩下不到八百多人了。
若是任由弓庄众这么大肆屠戮的话,只怕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这剩下的八百人就会全部溃散!
要如何再战?要如何才能逃生?
反击?绝对被虐。撤兵?那该如何撤?
虽然滑川水浅又缓,但两岸距离达二十余米。来时还很容易,但退时……
想到此处,神保氏张几乎想给自己一巴掌,如果来时设好浮桥,那就没现在这窘境了。
神保氏张惶然望天,心中的绝望感如波浪般涌来。
373北陆孤狼
前有铁骑,后有河面,神保氏张正茫然无措间,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蓦地心中一动。
“快将这些尸体都扔进滑川!”
滑川水浅又缓,只要有足够的尸体扔进滑川,那便可以堆积起一条道路。
但神保氏张似乎没顾及到底下众人的感受。
“想活命就快照我说的做!”
见麾下家臣、农兵皆面面相觑,神保氏张急得大吼道。
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就让那些死去的人做点好事吧。于是这些武士和农兵纷纷开工了,毕竟……死的又不是自己,被踩踏、陷进河底淤泥里的人也不是自己,人若是死了还能被利用,才算是真正的“为主家竭诚奉献”啊。
足轻们对这一类杂活干得倒是颇为顺手,更重要的是,为了逃命,为了活下去,这最后剩下的一根救命稻草,对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尸体叠着尸体,头脚相连,很快就在滑川中形成一条“尸桥”!
“咦……这个神保氏张没有拔刀自刎,而是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真是掉节操啊。”
远处,佐佐成政坐在马背上,自顾自地点评着。
“节操诚可贵、面子价更高,若为活命故,二者皆可抛。”
织田信政摇头晃脑地用汉文背了首诗,听得佐佐成政哈哈笑了出来。
“神保氏张这个家伙,我有点好奇,如果他能从这次越中合战中活下来,我要收他做我的家臣。”
佐佐成政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口口声声说要神保氏张作家臣,却根本不去想神保氏张本人究竟是否愿意。
而远在滑川中央的神保氏张,亦是很奇怪地感受到一股内心的悸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让他离开滑川、冲过弓庄众的骑马队去。
那黑压压的五百骑兵的身后,大概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那里有能够引领神保氏张在这个乱世前行下去的力量。
“主公快闪开!”
一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