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与佐佐成政约好了会师的日子。
日头过午,站在道边等候的小间常光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作为椎名家唯一摆得上台面的家老兼谱代家臣,小间常光总领家中的外交事务,虽然做的是纵横捭阖的嘴皮子功夫,却喜爱穿戴甲胄。每次他穿戴整齐地站在自家那两百常备足轻的面前时,总能收获士兵们“主公威武”的欢呼和拥戴。
因此,在越中国内外行走的时候,小间常光时常穿戴甲胄,但他的武艺么,也实在不堪。
他们已经站在道边等候了足足两个时辰,早将小间常光的耐心消磨得一干二净。
“主家的援军究竟何时才能到啊。”
常光在路边来来回回地走动,沉重的甲胄也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皆大欢喜的迎接,但佐佐成政也太傲慢了,这都快天黑了,怎么还不到呢?
这一身甲胄本是让常光感觉自己英姿飒爽、威武风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愈发沉重起来,压在他羸弱的肩头上,好像要把常光的脖子和腰杆压断一般。
椎名氏的家督康胤脸上也终于有了不耐的表情,愠怒地道:
“别再晃悠了,常光、烦人呐。”
康胤也很想发火,但他并不敢将火发到佐佐成政的身上,再说,成政此刻在哪里,他也还完全不知道呢。
小间常光停下步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地寻了个树荫处坐下,但他坐下等了一会人便又再次不耐,于道中来回踱起步子。
康胤自然也是看的心烦,正欲发作,嫡子椎名景直忽然指着西北方向叫道:
“来了!”
众人皆是注目过去,却发现远处的街道上有一骑缓缓而来。
但是,仅仅是一人一马而已,并不是众人所期待的援军。
众人心中再度失望之极,康胤望向景直,景直这才讪讪笑道:
“我的意思是……有人来了……而已。”
小间常光心里的石头落下又抬起,什么嘛,搞了半天,来的又不是援军,他慢悠悠的马蹄声不是援军,而是陆仁贾。
人群中,唯有椎名景直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仍是抬头盯着远来的那一骑。
那名武士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黑马,黑马黑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浑身上下并无一分杂色。
武士,不,更准确地说是浪人,浪人并未留着月代头,而是扎着个邋遢的马尾辫,一身灰黑色的武士服,如破布般随风飘扬。
仅凭他胯下那匹异常神骏的黑马,便可断定此人并非寻常,可若非寻常,又怎会只是一介浪人?
又过得片刻,景直看见那名浪人腰间系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佩戴有一柄过长的太刀——若是以这柄太刀而论,此人倒算是武艺高强。
然而,等到景直看清来人那张留着胡渣、略显邋遢的脸庞时,不由惊讶地叫了出来:
“果然是他!”
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景直的异样吸引过来,家督康胤只见嫡子景直指着那已渐行渐近的骑马武士道:
“是他是他就是他,佐佐成政!”
“纳尼?”
康胤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佐佐成政不是说了带援军过来吗,怎地只有一人?
“你确定那是佐佐成政?”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来越中之前,曾在春日山城见过他几次,就是这张脸,不会错的!”
康胤扭头望向那名骑马武士,发现那人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似乎一阵风就能吹下来似的,非但如此,他的耳边还戴了一朵花,脖子上挂了一圈牡蛎壳做成的吊坠,他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时候,那一圈牡蛎壳吊坠也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康胤满头黑线。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是威震北陆和关八州的佐佐成政?
要说这是前田庆次,他还相信几分,可佐佐成政已然身为上杉家中的家老和第一宠臣,做事又怎会如此地不着调?
“这怎么可能是佐佐成政呢?佐佐成政好歹也是北陆大名佐佐家的家督,早已栖身天下诸侯之一,况且,今年元旦时,我在春日山城曾见过一次内藏助大人,其人威严素重,绝不是这般轻浮的倾奇者!”
不待康胤道出心中的疑惑,小间常光已唾沫齐飞地反驳过来,他自认为见过佐佐成政,实际上当时也不过远观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之所以如此笃定,不过是想当然地认为作为佐佐家家督的成政不会是一个倾奇者。
见小间常光如此笃定,长尾景直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但那名武士到众人身边下了马,瞅了一圈后,竟然直接对着他说:
“好久不见了啊,景直君,你也长大了,在椎名家的日子好过吗?”
长尾景直这下对自己的记忆再无怀疑,当下尴尬地回应道:
“多谢佐佐大人挂怀,我在这边很好。”
啊?
椎名康胤和小间常光面面相觑,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这人真的是佐佐成政?
不待他们从震精中反应过来,佐佐成政已是笑嘻嘻地对他们拱了拱手道:
“这两位,想必就是家督康胤大人和家老小间君吧,在下佐佐成政,见过两位。”
康胤与小间常光连忙还礼。
椎名康胤虽觉成政的言行奇异,但本是对成政倾奇者姿态的惊讶,并无多少恶感,而小间常光则不然。
小间本是想当然地否定了景直的说法,认定来者并非佐佐成政,但随后成政自明身份,无疑是狠狠地打了他的脸。更何况,佐佐成政称呼椎名康胤乃是用的敬称,但称呼自己,就变成了“小间君”,他自己是什么货色啊,竟然就敢这样称呼自己?
小间此刻心怀怨愤,却已经是对成政的大名身份视而不见,因成政对自己的轻视而大为光火。
既然如此,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讨了好的,小间常光便道:
“佐佐内藏助成政,你在来信中说,将会带援军于今日抵达,可今日只有你自己,违背承诺不说,更是连累主上的威名,若是万一贻误军机,导致我军战败,你又要如何交代?”
小间常光的这番话来势汹汹,“贻误军机”的帽子又大又重,却也颇为在理,一时间椎名康胤虽觉得他这么做不妥,却也有着先让小间试探成政的意思。
孰料佐佐成政似是对小间话中的恶意和机锋全然视而不见,只是伸手挠了挠后脑,面带尴尬地道:
“路上我贪看风景,致使来得稍稍迟了些,很不好意思。至于援军嘛,在下的确并未爽约,今次的援军,的确只有我一人而已。”
纳尼?
一个人的援军?
359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
开什么玩笑!
神保家的一万大军已经走到新川郡的边界了,距离松仓城不过两日路程而已,整个椎名家上下都在苦等主家的援军,你佐佐成政竟然孤身前来?
搞什么飞机!
椎名康胤和小间常光皆是用一种不可思议般的目光瞪视着佐佐成政,他们仍旧期盼着佐佐成政再来一句“刚才是开玩笑的”,他们真的,真的很需要上杉氏的援军。
唯独椎名景直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他知道佐佐成政并不喜欢对外人开玩笑,况且,成政虽然有些倾奇者的做派,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实力大名,言出如山,又怎会拿军国大事谈笑呢?
果然,佐佐成政拍了拍手,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了看两人道:
“再说一遍,我就是上杉家派来的援军,就这样,两位有什么不满意吗?”
椎名康胤和小间常光立刻就变了脸色。
康胤身为家督,养气的功夫还算不错,此刻虽然心中光火,却还努力地克制着,而小间常光,终于忍无可忍,指着佐佐成政破口骂道:
“无知狂徒,上杉家怎会派出你这样的****!”
佐佐成政虽仍是面带微笑,目光却已冰冷下来,他既然孤身前来,当然有他的考量,此刻被一个小小的豪族质疑,心中当然不快。
对于这样的跳梁小丑,佐佐成政从来都是方便的时候一巴掌拍死,正好耳根清净,万事大吉。
正在气头上的小间常光没有觉察到成政的异样,但他的主君椎名康胤却敏锐地发现了,康胤并不想立刻就跟上杉氏撕破脸皮,更何况对于佐佐成政其人,康胤也听说过一些事情,知道成政做事绝不简单,纵然是一个人前来,也必有后招。
想到这里,康胤连忙清了清嗓子,对小间训斥道:
“常光!你太失礼了,退下吧!”
小间本不欲就此罢休,但见到主君扭过头来对自己挤了挤眼睛,便连忙停了下来,心中委实疑惑,主公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这个佐佐成政,竟然得罪不起吗?
喝退小间后,椎名康胤向成政赔笑道歉,成政倒是显得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此事就算揭过。
孰料康胤话锋一转:
“在下愚钝,虽不能揣度内藏助大人的破敌之策,但想必大人已胸有成竹,此事本不该在这里提起,但众人心中皆惶惶不安,唯乞大人示下,以安众人之心。”
佐佐成政听得心里有些不爽。
这椎名康胤说得是很客气,但这意思……和小间常光有什么不同吗?这不还等于是“援军只有你一个人怎么打仗,你给我们个交代吧”一样的吗。
因此,佐佐成政颇有些不喜地冷哼一声,伸手一指西方,大言炎炎地道:
“神保氏不过一万的人马,是为乌合之众,弹指可破。你们却犹犹豫豫,觉得手上的兵力不够,一直在商量是笼城,还是投降?真是太年轻!你们的脑子都长到裤裆里去了吗?会不会思考啊思考!用一点脑子好不好啊!”
他这番训示,可谓毫不留情,结果不光是小间常光不悦,连向来好脾气的椎名康胤也怒了。
“那要如何作战?请内藏助大人划下道儿来!”
“靠!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教?首先召集境内的国人众豪族,然后向北飞驒的江马家派出使者,结成联盟,与神保军接战之时,派出一支精锐小队从旁袭扰,待神保军气势衰竭、疲惫不堪时里应外合,一鼓而进,便可破敌取胜!”
一番话掷地有声,倒是听得椎名康胤和小间常光一时失语。
站在成政身后的椎名景直默默摇头叹息。
他叹息的倒不是自己的父亲和家臣被佐佐成政骂,而是叹息成政的策略。
成政的策略,听起来是挺那么一回事儿,可完全实施不起来。
首先境内的国人众豪族,本就不服椎名家,此刻椎名家有危难,他们更是乐得袖手旁观,能不趁火打劫、加入神保军就算好的了,又怎么会听命于椎名?
就算你佐佐成政在北陆和关东有莫大的名声,可名声又不能当饭吃,成政的领地在越后上田和北条城,距离越中真是太远了。
再说跟江马家结盟的事情,不是椎名康胤不想结盟,而是江马家自持身份,根本不屑啊。
除此之外,椎名家上下,在用兵上略有心得的,也就家督椎名康胤一人而已,可椎名康胤显然要留守松仓城坐镇,因此,又如何派出一支精兵出城作战?
椎名康胤和小间常光愣了一会儿,常光蓦地仰天狂笑起来。
“我道‘北陆孤狼’是何等英雄人物,没想到不过纸上谈兵,夸夸其谈!”
佐佐成政对此并无多少话说,只是冷冷地道:
“你们以为我是夸夸起来,也罢,我这就去劝降你们椎名领内最具实力的国人众,如果不成的话,我今生永不踏入越中一步!”
见成政发下狠话,椎名康胤不由精神一震。
他当然知道椎名氏领内最具实力的国人众,乃是西面弓庄城的土肥氏。土肥氏的家督政繁也算颇有些勇力,自恃强大,不服椎名的号令。佐佐成政若是能去把土肥氏拉拢过来,那么他们接下来应对神保家的战争中,无疑多了分胜算。
想到这里,椎名康胤很快就做了决断,对成政和小间常光道:
“既然如此,便请内藏助大人辛苦一趟。常光,你也跟着内藏助大人同去!”
“哈伊!”
小间对佐佐成政同样并无信心,但他似乎更乐意看到成政出丑,当然很乐意同去。至于椎名康胤要他监视佐佐成政、防止成政耍花招的另一层意思,他却是无能领会了。
两人带着少许侍从,快马加鞭,终于在日落后赶到了土肥氏的地头,来到弓庄城城下求见。
土肥氏的家督政繁急匆匆地穿着睡衣在本丸接见了两人,他并不换上武士服,乃是出于对椎名氏的轻视,故意用随便的着装来羞辱对方。
小间常光见到土肥政繁如此傲慢,不由大怒,忘记了今夜的主角乃是佐佐成政,突兀地上前道:
“土肥!你还想不想混了!穿成这个样子见我,是找屎嘛!”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嘛……你既然来了,我倒是要看看你的本事了。”
土肥政繁并不因对方的厉声呵斥而动气,半倚在矮凳上,伸手拍了拍不离腰间的太刀。
再加上他眼中若隐若现的杀气,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无疑是在向小间示威。
你不是威风吗?有种的拿刀来干!
小间常光顿时就很尴尬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涨得有些发紫。
一旁的佐佐成政此刻终于站了出来,对着土肥政繁点了点头:
“土肥大人你好,我是佐佐成政。”
政繁一听到“佐佐成政”四个字,便仿佛触电般地跳了起来,对成政行了一个大礼:
“原来是内藏助大人莅临,在下真是倍感荣幸!”
成政的嘴角挂起了微笑,将早已背得烂熟的一句话缓缓说了出来:
“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封侯之位。”
话音未落,土肥政繁已是急不可耐地五体投地,大声道:
“小人愿降!”
360设伏弓庄山
次日一早,以佐佐成政为首,并椎名氏家老小间常光、弓庄城城主土肥政繁两人,在数名骑马武士的护卫下下了弓庄山,一路打马东向,来到了椎名氏的主城松仓城。
对于发生在弓庄城中的奇异一幕,小间常光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为何土肥政繁对椎名家一直爱理不理的,甚至轻侮他小间常光,对佐佐成政却如此恭敬客气?
佐佐成政明明从未踏足越中,怎地就有如此的影响力,令一向眼高于顶的土肥政繁纳首乞降?
想来想去,小间常光只能把土肥稽首的原因归结为武将之间的惺惺相惜,土肥既然是以骁勇闻名新川、射水两郡,当然也偏好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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