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击的是谁?”
“诸角大人与信廉大人。”
“喔……不必让义信出动,继续坚守本阵吧。”
晴信的眼中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悲伤……他知道,与自己一母同出的弟弟孙六,将要战死沙场了。
山本勘助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晴信依旧是稳坐在马扎上,他面前的空地上,排着两列马扎,在两个时辰之前,那一具一具马扎上还坐着武田氏的将领。
但现在……他们已经全部投入到战场上,就连是以谨慎著称的内藤昌丰,也开始拔刀拼杀。
上杉军成功地击溃了武田军的右翼,但也损失了左翼方向上主攻的大将柿崎景家。
左翼和中军的鏖战还在继续,这场战争……仍未见胜负分晓的那一刻。
在n多次出阵之前,晴信的对手——越后之龙上杉辉虎都曾经诵读过一段话,这段话早已成为上杉家的名言:
武运在天,铠甲在胸前,功勋在脚下。
无论何时,都将敌人置于鼓掌之中而战。
伤痛乃寻常之事。
心怀必死之志则可生,苟幸生之意则必死也。
晴信不知不觉中将其背诵出来,情不自禁地抬头望着头顶的那一轮烈阳,白痴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痛,流下涟涟泪水。
“武运,在天吗……”
时间已推进至午前11时30分,坐在马背上的成政低头瞅了眼手表,心里也越发地急躁。
到现在为止,上杉军几乎所有的兵力都投入了总攻,但柿崎景家在右翼方向上的失利、武田信繁及时组织起来的反击,给上杉军的攻势带来了极大的阻滞作用。
因为诸角虎定与武田信廉这支队伍的灵活与剽悍,使得本阵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兵力无法投入对武田军本阵的攻击。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被消耗掉了,上杉军的优势正在逐渐丧失。
妻女山方向上的忍者在两个小时之前带来了消息……告诉成政武田军别动队已成功渡过千曲川,总计一万二千人的部队,只是发动一次总攻,就将仅有一千人的安田军给彻底击溃了。
安田军几乎全军覆没,主将安田长秀,生死不明。
战场的厮杀仍然在继续,在总数超过两万人的这片战场上空,飘荡着那个名叫“武运”的东西。
在上杉姐、在佐佐成政的头顶,“武运”闪烁不定,不知会停在谁的位置。
不知不觉中,诸角虎定和武田信廉的突击队,已抵近上杉姐所在的中军了。
虽然说是中军,但此次上杉军未保持对武田军的全面压制,早就将兵力全都铺开出去,一旦突破那一层薄弱的足轻阵线,突击队将可以直接深入本阵,攻击上杉辉虎。
正是勘破了这一点,信繁才派遣两人进行突击。
这场突击作战看似自投死路、但实际上胜算极大,只是……不论事成与否,诸角虎定与武田信廉,都将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武田家的猛虎,现在才刚刚出闸呢!”
诸角虎定愈老迈愈是豪气纵横,在他和武田信廉的率领下,这一支孤军犹如虎群,突破了上杉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休伤吾主!”
有上杉家的兵力回援了,是本庄队!
本庄繁长的白色阵羽织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头兜上的半月形吹反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作为杨北众的代表人和最强战力,本庄繁长终于在最后关头撤回本阵。
“我来拦住他,请老大人继续前进!”
年青的信廉带着十余骑调转马头,冲向了“杨北之狼”——本庄繁长。
诸角虎定咬紧牙关,再一次加快速度,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渗出一滴滴豆大的汗珠,附在已经全白的眉毛和鬓发上,让他的白发在阳光中更显晶莹。
“坠落吧,上杉辉虎!”
他终于冲到距离上杉辉虎仅有不到十间的地方。
然后……诸角虎定看到了前方和左右一共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
在从马背上坠落之前、在听到几十挺铁炮的炸响之前,虎定还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女人的嗓音,而且必定是极其貌美的女人,诸角虎定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个人就是眼前的上杉辉虎。
“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
砰砰砰砰砰砰!
——世界终结。
324独眼军师之死
时间已经过了12时,在武田军本阵看来,头顶的太阳已经移到正南方,即将开始偏西。
……别动队仍未到来。
山本勘助有些慌了。
在四个小时前,晨雾散去,他看到了上杉军的过万大军。
那个时候,他知道“啄木鸟战法”被识破了。
但计谋被识破也是很平常的事,这并不能代表他的作战计划失败。
因为……啄木鸟战法的本质不在于夜袭,而在于两路包夹。
只要扑空的别动队及时从妻女山返回,他们取胜的胜算仍然很大。
算算时间,别动队大约早晨6时或稍晚一些到达妻女山,从妻女山来到川中岛八幡原,则需要大约3到4个小时。
如果顺利的话,妻女山别动队应该在午前10时之前就抵达战场。
但现在……已经是12时了。
右翼溃散之后,原虎胤收容了几百名较为精锐的足轻并入了武田军本阵,左翼在经历过斩杀柿崎景家的胜利之后,很快又陷入了防守的苦战。
到现在为止,左翼的阵线一退再退,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别动队仍未抵达战场,想必是在渡过千曲川的时候遭受了阻击。
……也就是说,他的“啄木鸟战法”,完全地失败了!
心中的苦涩无人能知,山本勘助顶着秋日的骄阳立在本阵的帷幕之外,定定地望向西方……望眼欲穿!
“报!”
蜈蚣传骑在本阵前跳下马来,冲进了帷幕之中,山本勘助连忙转身跟了进去。
一阵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翻涌而出,难道是左翼也开始溃败了?
“报告殿下!少主已经率领预备队出击!“
堪助心中一惊,迅速地盘算着义信擅自出击的可能后果,但令他更惊异的,是主公晴信对这个消息的淡漠。
“喔……知道了。”
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幕一样,晴信的反应实在是太过镇定了。
“报告殿下!典厩大人已开始亲自搏杀,左翼随时有可能崩溃!”
“嗯。”
晴信的回应更冷淡,不,应该说是更“平静”了。
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丝毫未见别动队到来的迹象,反倒是冒险突入上杉军的武田义信备队取得了胜利,节节进逼上杉军的本阵。
得到义信进军顺利的报告之后,堪助立刻就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陷阱!
上杉军才刚刚被诸角虎定和武田信廉突入过本阵,不可能还这么松懈。
武田义信的“胜利”,只怕是上杉军的诱敌之计。
想通此处后,他立刻跪在了晴信的身前。
“主公……少主必须回来!”
这一次,晴信愣了愣,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下这就去救援少主!请主公务必坚守本阵,等待别动队抵达。”
“嗯……去吧。”
晴信再一次点了点头。
“撒有那拉!”
山本勘助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曾经许多次设想过自己与晴信之间的最后一面,是晴信病死的时候将义信托付给他呢,还是击败上杉氏之后兔死狗烹呢,又或者是他先晴信一步、老死床榻呢?
他想过无数个结局,却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竟然会这样简短。
山本勘助去了,带着必死的觉悟和救回少主武田义信的决心。
他佝偻的背影在秋风中一瘸一拐地渐行渐远,直到他跨上那匹黑马,在足轻们的簇拥下冲入战场。
到这个时候,武田晴信所在的本阵,已经空荡荡的仅有他自己一个。
晴信自己也坐不住了,他从马扎上站起身来踱着方步,活动活动腿脚。
他之所以坐不住,其实仅仅是因为坐久了、双腿僵硬,需要疏通疏通筋骨。
将手臂斜倚在这棵小树的树枝上时,晴信用沉重的铁质军扇慢慢扇风,一双细小的眼睛眯了起来,神色悠闲,仿佛前面的这场大战究竟怎样,其实已与他无关。
此时此刻,武田晴信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地观察着整个战场,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在他身前的这片战场里,武田义信已经被困住了。
义信率领仅有的精锐后备队冲入战场时,的确像是一头猛虎,勇不可当。
以至于许多上杉家的将领在执行上杉姐的命令时,不是“诈败”,而是真的被武田义信给击败了。
不仅如此,义信还顺手讨取了“杨北智将”新发田纲贞。
之后的之后,义信的这支孤军终于陷入上杉军层层叠叠的包围圈里,但与幸运的诸角虎定、武田信廉两人不同,义信此刻距离上杉辉虎还有一段距离。
就算是舍命突击上杉辉虎,也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但义信也并不因此而气馁,他环顾四周,想要从包围他的各色旗帜中找到那一面绘有狼头的巨大马印……
没有。
找不到。
他找不到要找的旗帜,他找不到要找的人。
失望渐渐地在义信的心底蔓延开来……就算是没有狼头马印,有桔梗家纹也行啊……
搜索的结果同样为空,他还是找不到佐佐成政。
找不到佐佐成政,也就是说,他的计划……落空了。
“少主!少主!”
身后的上杉军如潮水般分开,武田义信扭头看到来救援他的那名将领,不由有些失神。
……竟然是他?
“少主!请尽快撤回本阵!”
山本勘助在义信身前跳下马来。
义信虽然讨厌这个独眼军师,却不得不承认山本勘助做的根本无可挑剔。
“好,你开路,我殿后!”
心知自己的目标已经不在此处,义信也变得意兴阑珊,觉得并无继续深入下去的必要,但听到他的这句话,山本勘助却咧开嘴笑了。
堪助的容貌很丑陋,因此他的笑看起来不像是笑,反而像哭……或者说,比哭还难看。
“少主不要再任性了,请尽快撤回,我山本勘助,将为您殿后。”
堪助语调平静,说完之后就抬着没有跛的那只脚踩上马镫,他的“山”字前立头兜在阳光下全无光泽,再加上堪助黑色的眼罩、黑色的阵羽织和具足,还有胯下的一匹黑马,更显得黯淡无光。
然后,他带着几十名足轻在义信身前结成一个紧密的圆阵。
“阿里嘎多。”
武田义信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假名,踢了踢脚下的战马,开始突围。
从堪助笑完,到他战死的这短短几十分钟,山本勘助再也没有跟武田义信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义信一眼。
只是……困扰着义信的疑惑,也同样困扰着山本勘助。
佐佐成政去哪里了?
325熊与虎
佐佐成政去哪里了?
大熊朝秀原本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管,但在收到忍者传来的消息之后,他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武田方的降将大熊朝秀,立刻带着最精锐的十几个常备侍卫脱离战斗,返回中军本阵。
“殿下!大熊大人说有重要军情禀报。“
“大熊朝秀?”
晴信淡淡的眉毛一挑,迈步走到马扎前坐了下来。
“带进来吧。”
然后,他就看到满脸血污、盔甲散乱的大熊朝秀踉踉跄跄地奔至身前仅一间的地方,晴信显然没想到大熊朝秀竟然会这么冒失,但也没有发火。
……因为在他看来,大熊朝秀今天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奇怪。
“殿下!妻女山别动队回来了!”
大熊朝秀抬起头颅来,疲惫的脸庞上绽放出一个一点都不漂亮,但却令武田晴信觉得美丽无比的笑容。
“油卡他!”
这个喜讯直接让武田晴信高兴地从马扎上坐了起来。
——机会来了!
大熊朝秀蓦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刺向晴信的咽喉,那匕首看起来黯淡无光,微微有些发绿,显然是淬过毒的!
叮!地一声脆响,铁质的军扇挡住了匕首,军扇遮住了晴信的脸庞,但那双军扇后露出的小眼睛却开始慢慢发冷。
“大熊朝秀……你藏得还真够深啊。”
见袭击失手,大熊朝秀眼中不由闪过失落,但他仍是维持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桀桀怪笑道:
“你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你本是越后的叛徒,就算是再背叛一次,也绝不可能回到越后去!”
大熊朝秀咒骂着武田晴信,武田晴信亦是以犀利的言辞反击,意图打碎大熊朝秀心中最后的幻想。
“上杉辉虎那个女人,绝对容不下你!你指望再一次背叛来获得她的垂怜,真的是——痴,人,说,梦!”
“乌路赛!”
大熊朝秀怒叱一声,挥手再刺。
晴信一边一军扇格挡,一边向后退却,他看起来身材矮小肥胖,但动作却灵活得很,跳闪腾挪之间,让精于武艺的大熊朝秀一时间也无可奈何,那把淬毒的匕首,甚至都没能划破晴信的衣角。
在大熊朝秀发动突袭的同时,那是多个跟着他一起从前线撤回来的足轻也挥起武器冲向帷幔中的本阵。
一切都仿佛一个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大熊朝秀和他的家臣们,像一条毒蛇一样,在晴信身旁守卫最空虚的时候狠狠地咬了上去。
是生?是死?
是成?是败?
武田军的本阵顿时陷入一阵骚乱。
大熊朝秀的家臣中,有个使野太刀的高大武士,狂奔到晴信身侧,挥刀斩了下来!
正在躲避匕首的武田晴信不由大骇,这名武士的野太刀又长又粗,若是用尽全力地劈斩下来,只怕他的铁质军扇也挡不住。
“咔”!
晴信在惊骇中听到一声脆响,他马上就明白这是旗杆折断的声音。
——在他的身侧,那一面标榜着武田军作战指南的四如军旗正缓缓倒下。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可以攻击到他,却只是在第一时间砍断军旗?
莫非是……武田晴信的心底霎时闪过一种可能。
瞬息之后,他的双脚感受到了地面的振动。
蜂拥而至的武田家侍卫、乱波将大熊朝秀和他的家臣们拦下了,对这个两次背叛主君的佞臣,武田家的武士们用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冷冷打量着他。
大熊朝秀此时已经没了武器,雄伟的身躯上鲜血淋淋,衣物、铠甲上的暗红色血斑不住地扩散……他受伤了。
大熊朝秀刺杀失败了、受伤被擒了,但他的战斗,显然还未结束。
“武田晴信……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