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传出一阵桀桀怪笑。
“我道你还有什么本事,原来连一群毛毛狗都怕。”
“出来!”
望月千叶心知不敌,已经在策划如何逃跑,但他此刻觉得,不论往哪跑,都跑不过这群狼。
“你在死前能见到尊贵的牙兽大人,是你的荣幸!”
一个身材矮小的忍者走出了阴影,拉下面巾,望月千叶不由一怔。
这个人……不就是方才他跟踪的忍者吗?
怪不得他能从此人身上觉察到野兽般的气息,只怕这个忍者根本就是野兽!
“你啊……真是让人没办法,殿下不愿找你的麻烦,你却来跟踪殿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认命吧,我会让你死个痛快!
……活下去的唯一机会,就是将这个野兽般的忍者击败。
望月千叶在极短的时间里得到了这个结论,以他一人之力对抗狼群,的确是力有不逮,但若是能以迅雷之势将忍者轰杀……则群狼无首,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只是……他和忍者之间隔着狼群,他能突破吗?
狼群低声呜咽着缓缓向前推进,高度紧张的望月千叶亦是在一步步地后退。
退了八步之后,他忽然感受到了抵在脊背上的刀尖。
千叶的心中一沉。
后知后觉的他不禁有些后悔,这个忍者既然伏击他,那么他的主人或许也会在伏击的人员之列,望月千叶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牙兽和狼群,倒是忽略了那个年青俊美的武士。
现在终于觉察到了身后的这把刀,但是已晚了。
在胜与败、生与死的博弈上……迟就是败、败就是死。
望月千叶倒转刀柄,将其插到了草地上。
“后面的这位,能否赐教大名,好让我死得瞑目。”
数日来,千叶头一次开口讲这么多话,但身后那人没有回应,反而问道:
“你是谁?”
“望月千叶。”
“望月家的人?你和望月千代女什么关系?”
听到千代女的名字,千叶心中一凛……看来这个人不仅跟佐佐成政有关,恐怕还相交匪浅。
“我是她的侄子。”
“既是望月千代女的侄子,为何不去坂户城找她?你就算是要去投靠佐佐成政,也没必要跟着我吧。”
“……出于剑士的直觉罢。”
“说!你看到了什么!”
身后那人声音一紧,倒是令千叶有些疑惑。
“……看到你在哭。”
“除此之外呢,还有吗?把你所见到的,全都一字不落地招出来,否则的话……”
身后那人声音发狠,竟使千叶感受到山岳般的威压,沉重地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究竟是谁,为何比武田信繁更可怕?
“没了。”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身后那人冷哼一声,便蓦地收了太刀,转身踏步离去,带着狼群的忍者似有不甘,但见到主人如此行事,他也不便再对千叶痛下杀手。
狼群疏忽隐入山林,那个青年亦渐渐走马而去。
望月千叶不明所以,叹了口气重新踏上了去坂户城的路。
当天晚上天色尽黑之后,他才抵达坂户城下,街道上到处是盛会之后的一片狼藉。
千叶仍是头戴斗笠,不急不缓地行走其间。
忽有一骑在街道当中纵马疾驰,他连忙躲避,只来得及看见骑士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士。
……真是太奇怪了,千叶摇摇头找了间宿屋。
但令他绞尽脑汁亦不会想到的是,他此行要找的佐佐成政,其实已不在坂户城中!
292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天黑的时候,繁琐的婚礼进程也完成了大半。
绫御前穿着白无垢、佐佐成政穿着用金线绣制家纹的纯黑色和服,在坂户城外的神殿里喝了三三九度杯酒。
盯着面前这个容貌酷肖上杉姐的女人,佐佐成政的心里却提不起多少情绪。
……到头来,还是用自己的姐姐做替身,嫁给自己吗?
……真是个卑劣的女人啊。
想到这里,佐佐成政的心底忽然泛出一股厌恶的情绪。
可是……他并不是厌恶这样“卑劣”的上杉辉虎。
上杉辉虎本不需要这样的。
她本可以嫁给自己的。
但她除了是作为女人的“虎妞”,还是战国第一女大名,是上杉家的家督,是关东管领,是不败的“军神”,是毗沙门天。
这一重又一重的封号、一重又一重的冠冕,同时也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锁。
剥夺了她作为女人的资格,剥夺了她追求幸福的所有可能。
听着神官无聊而空洞的宣言,又自己背完一遍无聊而空洞的宣言之后,佐佐成政亦终于笑了。
他虽然是笑,却比哭还难看。
……今日的上杉辉虎,乃是他一手造就的。
换言之,这一重又一重枷锁,全是自己给她套上的。
辅佐她从越后一隅之地进取关东,短短三年之内,一跃而成为关东最强的大大名。
时钟的指针不可能往后退,却可以用手往前推。
佐佐成政此时终于发现,他推得太快了。
快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这之后引发的效果。
……是佐佐成政自己亲手剥夺了上杉姐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
……这一切,佐佐成政是始作俑者,不仅自食其果,还害了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
“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绫姬在他面前低头致辞,声音细如蚊蚋,从那不完全遮盖面部的宽大头巾外,露出了她羞红的精致脸颊。
佐佐成政似乎忘记了反应,木然地坐在原地。
他仍在悔恨着。
十多年前,他因自己的毫无作为,使归蝶作为政。治工具嫁给了织田信长。
十多年后,他亦因自己的全力施为,令上杉姐成为了“女大名”这一光环的牺牲品。
不知不觉中,成政干涸的双目中涌出了悔恨的泪水。
明明是婚姻这种喜事,新郎官却落下泪来,此景令众人一惊,纷纷猜测起来。
“新郎致辞。”
年迈的神官不适时宜地提醒了一句。
佐佐成政猛地从自责中惊醒过来,他茫然望着疑惑的人群,听着他们嗡嗡的嘈杂议论和窃窃私语,眼角的余光里,有着绫姬从头巾下露出的尖尖下颌和咬紧的下唇。
——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佐佐成政扪心自问,却无法给自己答案,只是……心里的悲伤和悔恨一旦蔓延开来,便如奔流的千曲川一样遏制不住。
……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佐佐成政猛地立起身来,因为久坐而眼前一黑,场中诸人亦是随之惊呼。
缓过来后,他便在众人的惊叹中迈开步子,大步走向神殿之外。
“内藏助萨玛!”
“主公!”
…………但佐佐成政一概置之不理,他来到神殿外,直接从一个蔷薇骑士的腰间拔出太刀,割断了马儿的缰绳,跨上自己的战马,双腿狠踢一记马腹,在夜幕中绝尘而去。
新郎官在婚礼途中突然离开,着实令众人惊慌失措。
就在众人惶惶之时,一直乖乖坐着的绫姬亦站了起来,一把扯开了白色的宽大头巾。
“前田庆次!”
“哈伊!”
“带10个最快的蔷薇骑士去追主公,立刻出发。”
“哈伊!”
如同多年前织田信长在信秀的葬礼上对柴田胜家和林秀贞大呼小叫一般,此时绫姬疾言厉色地呼出庆次的名字,亦令庆次不知不觉地听命而行。
前田庆次迈出神殿之后,绫姬又道:
“小笠原贞庆!”
“哈伊!”
“带20名蔷薇骑士和常备足轻控制坂户城和城下町,来往之人严格盘查!”
“哈伊!”
“斋藤利三,带剩余的蔷薇骑士将坂户城内所有的人质集中到一起,严加看管!”
“哈伊!”
“铃木灌土、深雪!你们小心看护阿春和直虎,保护好主公的家眷!”
“哈伊!”
顷刻之间,一道道命令如流水般铺排下去,绫姬虽然没有和成政完成整个婚礼的程式,却俨然以正室自居了。
问题就在于……她还真拿出了正室该有的风范、方才她对前田庆次这些征战沙场的猛将呼来使去,俨然如教训小儿一般。
“其余人,请随我回本丸等候主公归来。”
尽管是一身白无垢的吉服,绫姬在领着众人步出神殿的时候,却更像她的妹妹
——那个叱咤关东,领袖群豪的“军神”上杉辉虎!
上杉辉虎的确叱咤关东、领袖群豪过,但她此时的样子,绝不像是那个威震关东的女军神。
辉虎此刻正在春日山城的本丸天守上凭栏而望,她高高在上,自然是俯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但她的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冰冷。
她在看谁?
辉虎略微仰起头来,俯视着本丸外面伤痕累累的佐佐成政,也触到了他炽热的目光。
佐佐成政本有一千句话、一万句话要对辉虎讲,但在他击败了牙兽,闯进本丸下、见到上杉姐的这副神色之后,他的一颗心就迅速地冷了下来。
上杉辉虎的目光,冷得出奇,冷得令佐佐成政亦感到彻骨生寒。
冷到让佐佐成政几乎不再相信他们两人还是相爱着的。
“上杉姐,我反悔了!当年我讲要做你的骑士,我反悔了!”
尽管一定会被拒绝,尽管一定会遭受冷遇,佐佐成政还是毫不犹豫地喊了出来。
“我要娶你!要给你作为女人的幸福,让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什么关东管领,什么军神,全特么的瞎扯淡,你是上杉辉虎,你只是一个名叫上杉辉虎的女人!我要给你做女人的权利!”
纵然成政已经是上杉家的城主家老身份,更隐隐流传着一种说法称呼他和柿崎景家为“上杉双璧”,但作为一介家臣,在本丸里大言不惭地说要娶家督,还真是太肆意妄为了些。
……因为上杉姐早已在众人面前表明态度,声称自己此生不会结婚嫁人,所以佐佐成政此举,简直如惊世骇俗一般。
“这是我向你作出的求婚!我知道我还很弱小,不足以娶你,所以请给我时间!十年,最多十年!我一定会回来娶你过门!”
听着下面那个男人信誓旦旦的宣言,站在高处的上杉辉虎有些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握住了栏杆。
她的心脏噗噗跳动着,她亦很想从高高的天守上下去,扑进那个男人的怀抱,告诉他她爱他。
可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上杉辉虎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终于冷冷道:
“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掷地有声,她说完就转过身去,大步迈入天守阁内。
泪水,却已无声地滑落脸颊,落在她方才立足的走廊上。
293狼!狼!狼!
佐佐成政从春日山城离开了。
半个小时前,佐佐成政从坂户城策马狂奔来到春日山城内,一路从城门跑上三之丸,又越过三之丸跑上二之丸。
但他却在本丸之外被挡住了。
以成政如今的身份,本该没人敢拦他。
就算是那些侍奉上杉辉虎的姬武士,也早知成政与御馆殿下的亲密关系。
可偏偏有人拦住了他。
当成政看到这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忍者时,非但没有露出类似“惊凛”、“讶异”的表情,反而有些轻蔑。
“新来的吗?怎么不懂规矩,快让开。”
佐佐成政的恃宠而骄,令牙兽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轻视,他紧咬牙关,却是一动不动地横在佐佐成政的身前。
“殿下吩咐过,务必要将内藏助大人拦住,因此,纵使不惜身命,作为忍者的我,也要完成主上的命令。”
“原来上杉姐把果心赶出来,就是因为雇佣了你这么一个蹩脚的忍者?”
佐佐成政冷笑起来,笑声张狂刺耳,令牙兽忍不住心生怒意。
他嗫唇作哨,几声啸响之后,佐佐成政忽然感到脊背有些发寒。
“在下虽为忍者,亦是御馆殿下的家臣,请内藏助大人记住,我叫……御,门,牙,兽!”
他双手箕张,喉中不住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一步一步向佐佐成政压了上来。
成政再不晓事,也该知道眼前这个忍者正是以训练猛兽为特长,他按着太刀转了一圈,看到了身后和两侧的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是狼吗?
成政的嘴角扬起了嘲讽的微笑。
“御门牙兽是么……我有一个外号,不知你听过没有?”
佐佐成政缓缓拔出了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一手肋差、一手太刀。
御门牙兽见到成政这副丝毫不惧的样子,心里不由有些打鼓……“北陆孤狼”的大名他当然也是听过的,只是,外人常言,北陆孤狼的机要在于“孤”字,是说佐佐成政在上杉家是一介孤臣。
可是看此时佐佐成政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牙兽才明白“常言道”是完全错的!
佐佐成政的“北陆孤狼”,源于他真的像是一头狼!
“甫一见面,你就有资格见识本少爷刀剑合璧的第一式,也算是你的荣幸了!”
“咻咻!”
御门牙兽自然也明白“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于是不待成政将话说完,便抢先发动了攻击。
狼群得到他的指令,从各个方向一齐扑了上来!
唯独佐佐成政仍然不紧不慢地向牙兽迈开步子,一步一个脚印。
成政身后的狼虽然扑上他挺拔的身躯,却仅能用利爪撕开他的衣服,在成政健壮的脊背上留下若干抓痕。
佐佐成政只是回头瞪了这几头狼一眼,竟使狼群莫名地收敛下来,畏畏缩缩,如临大敌。
“本少爷可以大发慈悲地告诉你这一式的名字……因为这将是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佐佐成政扬起了刀剑。
“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
……好强的气势!
御门牙兽的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条,此时他从迎面的佐佐成政身上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意,一个张狂孤傲,如登凌绝顶,大有睥睨天下之意,另一个却是深不可测,感觉起来再平常不过,那一把肋差也更像是一截木棍而不是刀剑……可正是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剑意”,更令牙兽感到恐惧。
佐佐成政仿佛化身两人,一个如渊渟,一个如岳峙,但在牙兽看来,不知深浅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以自己的实力,只怕没有能力同时抵挡这“两人”的合力一击。
牙兽在一瞬间作出一个决断,吹响了一声尤为尖锐的口哨,亦从袖中取出两把细长的忍刀,忽然矮下身去,用尽全力挥出一记十字斩。
两头矫健的灰狼从他的肩后跃出,扑向成政挥刀的右臂,御门牙兽自己却是封住了下路成政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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