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佐佐成政曾经无数次注视着那精致的脸蛋,却从未如今日这般,觉得景虎姐前所未有地美丽。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原来最美的容颜,从来都是出自情意,若非有情意绵绵,怎会需要“再顾”?
原来最美的容颜,从来都是出自情人的眼。
佐佐成政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些许的鲜血濡湿他的嘴唇、挂在唇角,显得狰狞可怖。
然而他眼中的暖意和柔情却可融化一切。
“……八嘎。”
两人对视良久,景虎姐终于还是骂了成政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洁白的丝帕来,小心翼翼地帮成政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大丈夫……我已经查清了病因,早就派人去了京都,光秀和他的老师曲直濑道三应该很快就到了……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佐佐成政拍着胸脯给了景虎姐一个保证书。
景虎姐本来很是忐忑,在收到成政保证后,终于放下心来。
毕竟……佐佐成政没骗过她。
是吗?
佐佐成政真的没骗过她吗?
也许只是她以为没骗过罢了。
“果心呢?”
“她去北信浓了……说是要帮你找解毒的办法。”
佐佐成政点了点头,他苏醒之后不见果心,就已经觉得奇怪,见到景虎姐连夜赶来探望自己,更是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只是……果心竟然孤身前往北信浓……她就不怕回不来吗?
她去北信浓……是为了真田家,还是为了帮他解毒?
佐佐成政不知道,但他此刻知道的,唯有自己的选择。
……他只能选择相信果心。
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后,成政伸开手掌轻轻握住了景虎姐的小手,这让景虎姐有些惊讶,她本要躲闪,但是一看到佐佐成政苍白的脸色和方才咳嗽时的惨状,一颗心就软了下来,任由成政拉着她来到了房间的一角,那里有整个关八州的沙盘地形。
“主公你看,这里是忍城、这里是松山城……旁边的岩槻城城主太田资正,昨天刚派来了使者,说是要响应讨伐北条的号召……”
他说得很慢,也很准确,景虎姐站在成政的身后静静地听着,想着这个男人这两年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只觉得沉重至极,重到让她无法承受……
恍惚之间,前田庆次的声音又远远地飘了过来:
“忍城投降了!”
忍城 228男人的托付
成田长亲下令忍城举起白旗,是在日出之后的事情。
算算时间,大道寺政繁和成田氏张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该到河越城了吧?
一边担忧着大道寺政繁等人能否安全抵达,一边在本丸的一个庭院里绕着圈子,长亲多少显得有些不安。
“阿斗殿下,早餐来了。”
“喔!”
长亲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今日的早餐仍是相当地简朴,生鱼片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米饭、腌萝卜和咸鱼一条。
长亲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就餐,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浑然不顾中途赶来的正木丹波和成田甲斐。
“为什么投降?”
尽管面前的两人接连逼问他,长亲仍是不动声色地吃饭,每一粒米都要嚼碎、每一根鱼刺都要剔得干干净净,长亲此刻不太像是吃饭,反而像是在进行某种需要特别注意的仪式。
见到长亲这么一副样子,就连向来很暴力的甲斐也不禁畏首畏尾,不敢再像平日那么虐待长亲,只是抱着长枪立在廊下,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一餐吃得极慢,前前后后花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
侍女刚刚把盘子端走,长亲就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他的家臣酒卷韧负狂奔而至,那一副惶急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被火烧了屁股,然而看到庭院里的三个人都默然不语,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反而让年轻的酒卷韧负忘记了要说的话。
“有屁快放!”
稍长几岁的正木丹波低声斥了一句。
“哈伊哈伊!佐佐成政的使者到了,就在城外呢!”
一经提醒,头脑机灵的酒卷韧负就反应过来。
“喔……是内藏助大人本人吗?”
听到长亲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酒卷韧负惊得下巴都快砸到了地上。
佐佐成政竟然会亲自来接受忍城的投降?
这不可能!
不仅是酒卷韧负,旁边的成田甲斐和正木丹波都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以为是长亲的脑子进了水,才会说出胡话。
“不是,听使者自己说,是叫做河田长亲!”
“……知道了。”
……原来是那个博学多才的少年啊。
成田长亲默默地叹了口气,为佐佐成政未能亲至感到有些遗憾。丹波他们都以为他脑子进了水,实际上他很清醒,也很聪明。
他问酒卷韧负,前来受降的使者是否是佐佐成政本人,是因为他认为成政会亲自前来。
偌大一个关东,也就只剩下成政这半个英雄了,若是他连一个小小的忍城都不敢来,还怎么马踏小田原,怎么征服关八州?
佐佐成政自诩为关东的半个英雄,说到底也还不是英雄啊!
事后多年……在一个极偶然的宴会上,河田长亲告诉他当天佐佐成政没有去忍城的真相,是因为伤重不能起行,这才令长亲终于释怀,却是后话。
成田长亲既不知道佐佐成政中毒,也不知道日后大名鼎鼎的幕府将军“上杉谦信”此刻就在忍城的城外。
他只是挥了挥手,让酒卷韧负领着成田甲斐去迎接使者。
待两人离开后,长亲才道:
“丹波啊……你去把我的太刀和肋差拿来,然后去天守一楼大厅,我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就走,倒是让正木丹波有些诧异。
——长亲虽然是一个武士,却从来都不带刀,就算是昨日的合战,长亲也只是拿了根素枪当做手杖用……今天他要求丹波同时拿来太刀和肋差,真是哔了狗了。
待正木丹波来到天守阁大厅内的时候,长亲已经命人布置好了座位,他自己也端坐在高位上,正襟危坐,向来呆傻的面部虽然仍是没有表情,却凛然如罗汉一般让人肃然起敬。
“主公……您的太刀。”
为长亲的威势所慑,就连武力强悍的正木丹波都情不自禁称呼长亲为“主公”。
他们主从多年,丹波在私下里称呼长亲为“主公”,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长亲将太刀仅仅抽出了半尺,就从雪亮的刀身上看到了自己双眼的倒影。
“唔……真是好刀啊。”
他“啪”得一声将太刀推回鞘中,扔进了丹波的怀里,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我的眼睛那么小……
“这……?”
丹波疑惑地盯着长亲,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拿来的太刀,又要再扔给他。
“让你拿你就拿,那么多废话干嘛呀……”
长亲不耐烦地嚷了嚷,他虽然是在训斥丹波,但听起来却和平日里说话没有丝毫的差别。
看过了太刀之后,长亲又抽出肋差来看。
虽然这几年来都没用过太刀和肋差,但忍城中有专门负责保养刀具的家臣,所以不论是他的太刀还是肋差,依然雪亮如新,说是吹毛断发有些夸张,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还是没有任何问题。
一阵摩挲之后,长亲又将肋差插回了腰间,大厅外酒卷韧负在门口停了下来,成田甲斐领着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缓步走进厅中,一个坐在了长亲的左手边,一个坐在了长亲的对面。
“贵使带来了内藏助大人的决定了吗?”
长亲对长亲……阿布……成田长亲对着河田长亲挤出一个微笑。
“是的……内藏助大人接受忍城的投降,他决定对成田长亲大人的罪过不予追究。”
“唔……那女人和孩童呢?”
成田长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了成田甲斐的身上。成田家的女眷其实他并不怎么在意,他只是觉得,甲斐姬昨晚不愿离去,还杀了那么多联军一方的士卒,若是佐佐成政追究起来,可不好办。
“童女不在罪人之列,自然不予处置,大人尽管放心。”
河田长亲给了成田长亲一个足够令对方满意的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
成田长亲如蒙大赦般地点了点头,河田长亲将他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扭头往甲斐姬身上打量一番,忽然笑了笑道:
“若是甲斐公主愿意与我长尾家联姻的话,则是最好不过。”
“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
却是正木丹波忍不住吼了出来。
成田长亲的小眼睛只是眨了眨,就连身为当事人的甲斐也没有丹波这样激烈的反应。但面对丹波的冲撞和斥责,河田长亲仍是保持着和煦的微笑,单论这份养气功夫,他已经胜过了很多人。
“当然了,这只是在下的个人提议,诸位就当个笑话听听。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件正事……内藏助大人希望成田大人交出筹集的军粮,供给我方使用。”
“虽然说忍城已经没什么军队了,也没有必要再召集军队……但若是遇上了饥荒,这些粮食还是有用武之地。忍城附近有十三个村子,超过一万的村民,若是他们在今年颗粒无收,就只能靠着忍城的军粮才能养活……请恕在下顽固,忍城的粮食暂时还不能交给内藏助大人。”
听到成田长亲的话,河田长亲笑了。
他当然明白成田长亲的坚持何在。
梅雨季节最多不过一个半月,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长尾家对北条氏的讨伐才刚刚开始而已。
距离稻子和麦子的收获还有一段时间,若是这段时间内他们吃完了粮食,又不愿意退兵,就不得不抢收关东地区的粮食来供给军。用。
到了那个时候,农民们没有收获,那一丁点的存粮当然也早已吃光,只怕捱不过下一个冬天。
河田长亲本以为成田长亲见识不差,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深谋远虑,已经考虑到秋收之后的事情。
“既然成田大人坚持,那我也只好将大人的意思转告给内藏助大人。所以……请把成田家的少主请出来吧,内藏助大人有意邀请他去营中一叙。”
直到这时,成田长亲那张丑陋而肥硕的脸上才有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不瞒大人……堂弟他被北条家的人劫持,带出了忍城,现在的话……大概已经到了河越了吧。”
“喔?”
河田长亲虽然仍是那副微笑的表情,但心里的惊讶却一重盖过一重。
听说昨夜忍城发动了一次夜袭,难道北条军是趁着这次夜袭的机会出城的?
可是铃木灌土的铁炮队埋伏在江户川渡口,在昨夜并未有什么发现,若是北条军渡河前往河越,他们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且这个成田长亲还真够可以,竟然已经把成田家的少主送出去了,如此一来,成政立成田氏张为成田家傀儡家督的打算也落空了。成政的算计已经颇令人震惊,不料这个成田长亲却能一一化解。
“既然这样……便有请成田大人出城一叙。”
“不可……我身为忍城城代,肩负城守的职责,在我们两方彻底达成协议之前,我还不宜出城。”
见成田长亲如此顽固,饶是河田长亲脾气好,也有些忍不了,他毕竟还年青,年青就是气盛,他的养气功夫很好,但比起对面的成田长亲仍然差了一筹。
“我虽然不宜出城……但甲斐公主可以,请河田大人带甲斐公主去见内藏助吧。”
成田长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小眼睛盯着成田甲斐,向来呆滞无神的小眼睛里,竟有了恳求之色。
甲斐本欲拒绝,然而在接触到长亲的目光时,却不由低下头来。
“嘚哇……就请河田大人尽快向内藏助大人汇报,我还在忍城等你。”
成田长亲下了逐客令。
在河田长亲和甲斐姬离开后,成田长亲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满足的表情。
……内藏助大人,甲斐她……可就托付给你了。
接着,他扭头向早已目瞪口呆的丹波问道:
“方才我说的话,你都记下了?”
“哈伊!”
稍一犹豫之后,丹波重重地点了点头。
“撒……拿着我的太刀站到我身后,为我介错吧。”
“纳尼?”
正木丹波猛地回过神来,正迎上长亲那略显呆滞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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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城 229切腹
在看到长亲微笑的这一个瞬间,正木丹波终于明白了成田长亲前前后后的谋划、明白了他为保全成田家的苦心孤诣……他本该为拥有这样的主公感到自豪,因为在世人的眼中,他的主公成田长亲,从来都是那个“忍城大傻瓜”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忍城大傻瓜”,在城主成田长泰逃到小田原之后,担起了忍城城代的责任,背负了整个成田家的未来。
为了保全成田家的家名,他将少主成田氏张送往小田原,却把公主成田甲斐送往长尾家。
为了保证城外的村民们不在下一个冬天冻饿而死,他死守着忍城的存粮,一步也未曾退让。
为了保全忍城上下的性命,他开城投降,欲用自己的死,换取全城人的活路。
这一切……正木丹波都明白了,他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主公而自豪和骄傲,无论今后他流浪到那里,他总是能够拍着胸脯地说……我曾经是忍城城代成田长亲殿下的家臣……
然而明白了这一切的正木丹波,能自豪、能骄傲、能铭心刻骨,偏偏笑不出来。
他本该笑的,却哭了。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因未到心伤处。
正木丹波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对面的成田长亲仍是那种带着呆滞的微笑。丹波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抹去了泪珠,大步走到长亲的身后,拔出了太刀。
一直守在大厅外的酒卷韧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已经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只是一个心怀梦想的懵懂少年,什么时候看见过有人能够如此淡然慷慨地赴死?
幸亏长亲是找了丹波来介错,若是找酒卷韧负的话,只怕他连刀都提不起来了吧。
就在本丸天守的大厅里,成田长亲扒开自己的武士服,轻轻地抽出肋差。
直到此时,正木丹波才想起长亲今日的早饭为何吃得如此精细……原来他从那时起,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啊。
“丹波……我希望你改仕内藏助大人。”
利刃未及加身,长亲忽然又冒出了一句。
“不!我正木丹波的主公……永远只有成田长亲一人!”
丹波的回答亦是异常地坚定……身为一个传统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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