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这次没吐血。”
井伊直虎只是低着头,面色不无担忧,见到佐佐成政已经端起了酒杯,她伸手想要阻止,却还是任由成政将陶碗端到了最高处:
“来!走一个!”
忍城 219论英雄
酒至半酣,天色也已经快要尽黑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下起了雨。
已经进入了五月份,位居靠近太平洋这一侧的关东平原,其梅雨季节来得向来比日本海一侧的新泻平原要早一些。
下雨总是容易让人想起些什么事情,是适合淫湿咏唱的好时光。
上一次,佐佐成政不知不觉中唱出了“雷神小动”,这一次,在忍城城外的一个无名村落里,他又想起了一句话:
“这细雨绵绵的五月天啊……”
比起佐佐成政的伤春悲秋,河田长亲和成田长亲这两个“长亲”反倒是渐渐聊得开了,眼下已进入状态。
波风乾和前田庆次这两个逗比也开始了无聊的拼酒行为。
在聊天的间隙里,成田长亲时不时地偷瞄井伊直虎一眼,而井伊直虎则一眨不眨地盯着佐佐成政。
佐佐成政看着窗外的细雨直到天黑,才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握了握直虎粗糙的手掌,忽然扭头问道:
“长亲大人,敢问忍城现在有多少兵力?”
成田长亲被他问的一愣,伸开了几个手指头掰着算了算,最后睁大了眼睛答道:
“按照主公的意思,全力召集农民,应当有千人左右。”
“原来成田家的领地也有两万石么……”
佐佐成政笑了笑,又问了一句:
“成田家的武士和常备兵呢?”
“不到百人。”
“既然如此的话……长亲大人何不去劝你的主公投降?我主长尾景虎大人所向无敌,如今亲率天兵南下关八州,北条氏康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既然早晚都要改旗易帜,不如趁早。”
佐佐成政一连说了好几句,这在今日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正木丹波对成政的“劝降”很不感冒,不说他们成田家对北条氏忠诚与否,成政的态度也太傲慢了。
但长亲并不恼怒,他摇头晃脑地把手里的酒碗放下,双掌横放在腿上对着佐佐成政低下了头:
“这一条……还请内藏助大人谅解,眼下我们成田家,并无任何改旗易帜的愿望。”
见到成田长亲拒绝,佐佐成政还未有什么反应,一旁的波风乾就大大咧咧地吼了起来:
“笨蛋啊!你们难道看不见外面那些精锐的骑兵吗?这可都是逗比……可都是主公的部下,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们立刻踏平忍城的城墙,把城里的男人全都宰个干净!”
波风乾酒意醺醺,说起话更是百无禁忌,浑不把成田家和小小的忍城放在眼里。
正木丹波愤怒了,但长亲却伸出手来止住了他,仍是睁了睁眼睛,对波风乾郑重地道:
“在下忝为忍城城代,虽然不肖,却也只得告诉大人……
“你们要攻城的话,就来攻攻看好了。”
“我日!”
波风乾爆了句粗口,弄得长亲和丹波疑惑不已,但佐佐成政只是挥了挥手,前田庆次就把他拉回去按在了坐垫上,波风乾犹自不甘心地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以示对成田家和忍城的轻蔑。
“以和为贵,就算是谈不拢,也不用发火的。”
佐佐成政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劝降的事一句揭过,又笑吟吟地啜了口酒。
“自古关东多出英雄,不知成田大人以为,方今关东各国,谁可为英雄?”
成田长亲作为一个官N代和富N代,当然也熟知汉学,直到曹操、刘备二人煮酒论英雄的故事。
作为一个日本人,他亦很喜欢聊这些故事,但佐佐成政作为一个猛将,仍然熟悉这些东西,不能不让他对佐佐成政又多了分好感。长亲稍一思忖便答道:
“氏康公自河越夜战以来,并吞武藏、侵攻关东各国,声势无两,可为英雄?”
佐佐成政只是摇了摇头:
“攻不足而守有余,终其一生也无法迈出关八州,怎会是英雄?”
长亲又道:
“武田大膳大夫晴信,自弱冠时起便放逐乃父,征战十余年,勘定甲斐、信浓两国,拓地无数,可为英雄?”
佐佐成政又摇了摇头:
“武田晴信,不过是只甲斐的山猴子罢了,所谓猴子就是猴子,猴子就算是穿上人的衣服,也只是沐猴而冠,怎会是英雄?”
成田长亲皱了皱眉,他当然看得出佐佐成政极为自负,于是他又道:
“义元公坐拥骏河、远江、三国,整军上洛,却于桶狭间被内藏助大人讨取,想来也不是英雄了?”
听到今川义元,佐佐成政倒是一愣,他不由回想起那个白雨肆虐的午后,想起了那个胸怀天下之志,却被自己斩于剑下的男人。
“义元公颁行《今川假名目录追加》二十余款,开战国大名之先河,可为英雄!然而霸业中道崩殂,大概便只能算半个了吧。”
“既然义元公亦非内藏助大人中意的英雄……难道是上州长野业正、安房里见义尧、常陆佐竹义昭、会津芦名盛氏、奥州益达、南部晴政之流?”
“非也,非也。业正虽有雄心,然其人已老、又处于三强夹缝之中,着实难有作为。其余人等,亦只能偏安一隅,欺负欺负当地的豪族罢了,怎可与‘英雄’相提并论?”
佐佐成政否定了所有可能的人选,这让成田长亲很是疑惑。
难道成政也要像曹操那样地告诉成田长亲说,关东英雄,唯长亲与成政耳?
……这不靠谱。
“既然这些都不是英雄,那么内藏助大人以为,誰人可称英雄?”
这个时候,佐佐成政的脸上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越后之龙长尾辉虎,可为英雄,而且是不世出的英雄!”
此言一出,听得成田长亲一愣,然后他就忍不住地轻轻笑了出来。
“内藏助大人似乎忘了……长尾殿下是个女人。”
一经提醒,佐佐成政也反应过来。
……是了,景虎姐是英雌,而非英雄。
可英雄又是谁呢?
想到此处,佐佐成政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刺耳难听,但他本人笑起来却是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只是笑到一半时,成政又突然咳嗽起来……重重的几声咳嗽,让成田长亲听到了拉风箱的声音,似乎是要把佐佐成政的肺叶都咳出来一样。
“咳……”
他终于一口咔出血来。
但咔出这口血之后,他的咳嗽反倒奇异地停止了,佐佐成政舒了口气,任由猩红色的血液缓缓滴下,此刻他的表情和神态,乃是前所未有的豪气干云:
“义元公是半个英雄,我是半个英雄,关东雄兵百万,竟无英雄一人!”
忍城 220人质
回到忍城后,佐佐成政的病容和清澈的眼神时不时地浮现在成田长亲的眼前。
从次日早晨离开那个村子开始,成亲的耳边也一直在回响着佐佐成政的妄言:
“义元公是半个英雄,我是半个英雄,关东雄兵百万,竟无英雄一人!”
长亲曾经跟着忍城城外的铁斋和尚学过粗浅的医术,略知观相诊断的法子,他见佐佐成政脸色苍白又憔悴,眼中有血丝、眼角发青,咯血发紫,知道成政是中了毒,但具体是什么毒,他却是无从得知。
让成田长亲感到奇怪的是,佐佐成政明明毒伤未愈,为何不回越后疗养?
成政虽然看起来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但不论是成田长亲还是正木丹波,都坚信佐佐成政绝不会死。
只因他们从佐佐成政的眼中看到了燃烧着的勃勃生机。
仅仅是与佐佐成政对视一眼,长亲就明白这个男人绝不会向命运和伤病屈服。
假使有一天佐佐成政真的死了,想必也只能是天命所至吧。
他们回到忍城的当天傍晚,佐佐成政统帅的联军就堵住了忍城的两个城门,在城南和城北分别扎起了一座军营。
晚上,长亲在丹波的陪同下巡逻城墙,当他们两人走到忍城的北门时,长亲忽然想看看联军的军容,因此便怂恿丹波也一起登上了箭楼。
长亲素来缺乏作为一个武士应该具有的武艺和素质,他在正木丹波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爬上了箭楼,举目望去,见城外星火点点,虽然整个营寨大多隐藏在黑暗中,但仅从那几处移动的火光便可以看出,这座军营的纪律很是严谨。
“丹波呀……你说,我们能守到什么时候?”
正木丹波皱了皱眉,他倒是不奇怪长亲会提出问题,而是长亲所提的这个问题本身。
按长亲的意思……是说他们守不住忍城咯?
“主公放心吧……我们一定可以守到大殿下和援军的归来,到时候我们便可以将敌人一举击败了。”
“……不像啊。”
长亲低声咕哝了一句,说的什么话,连近在咫尺的正木丹波也没有听清。
“回去睡觉吧,看样子他们是不会在夜里攻城了。”
长亲转过身来,走到长梯边想下去,却很是恐高,多少有些畏缩不前。
正木丹波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问长亲,但眼下也只得将绳索绑在腰间,又将另一头系在长亲的身上。
“你先下,我在上面拉着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可要抓紧咯。”
回到长亲在本丸的住处之后,丹波又去了二之丸一趟,吩咐卫兵好好看守阿国。可是丹波到了给阿国安排的房间后才发现,阿国的人不见了!
那两个看守阿国的士兵,已经被打晕在阶下。
正木丹波立刻就从腰间抽出了太刀,警戒地四下里打量,一边用脚踢醒了那两个足轻。
他见阿国失踪、守卫又被打晕,马上就怀疑到了忍者的头上,但若是有忍者来劫持阿国的话,又怎会还留着这两个足轻的性命?
“丹波大人!阿国小姐跑啦!”
足轻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把正木丹波雷得不轻。
“纳尼!”
“阿国小姐要走,但是我们不让,它就用木刀把我们两个打晕了啊!”
正木丹波一脚把那个可怜兮兮的足轻踢开,武士刀收回鞘中,他对着庭院里的碎砂石啐了一口。
……简直是哔了狗了,阿国那丫头怎么还有隐藏技能?
“大大大大……人快……”
身后的那个倒霉足轻惊恐地唤了一声,他的语无伦次多少有些让正木丹波有些不满,但丹波还未及转过身去,就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突然往前一跃。
嗤啦一声,他腰间的太刀被拔了出来,丹波连忙回头去看,见阿国右手握着扫帚柄,左手握着太刀,然后一棍子把另一个足轻又给打晕了。
……可怜的守卫,被打晕一次还不够,还得再来一次。
丹波盯着阿国握木棍的姿势,这才明白过来足轻口中的“木刀”原来就是那根扫帚柄。
当啷一声,阿国扔掉了手里的木棍,改用双手握住太刀,身体微侧、双脚一前一后地立着。
正木丹波只知道阿国是个姬武士,却不料阿国玩起太刀来,竟然还有两把刷子。
“成田长亲呢,带我去见他!”
正木丹波盯着阿国握刀的姿势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放弃了擒住她的想法,因为他发现……只有一把肋差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阿国的。
这令正木丹波相当诧异……从二之丸到本丸的这一段路上,他不住地思考着阿国拥有这骇人剑术的原因。
来到本丸之后,成田长亲看到灰头土脸的正木丹波和端着刀的阿国,赘肉横生的脸上仍是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是那双豆粒般的小眼睛转了转。
“果然是剑圣大人的女儿,阿国小姐来找我,不知道有何指教?”
长亲一语道破了阿国的出身,这令正木丹波震撼不已。
他从未想过,这个在忍城一住就是大半个月的姬武士,竟然是剑圣上泉秀纲的女儿。
见长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阿国并不惊讶,将太刀扔回给丹波之后,她就在长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不想见到佐佐成政那个恶心的家伙,打开城门,放我走。”
“是吗……但现在打开城门的话,是要冒着很大风险的……我不能为了一个人,让忍城陷入危机。所以……抱歉了!”
他努力将一双小眼睛睁大了些,郑重其事地对阿国浅浅一躬。
以忍城城代的身份向上泉秀纲的唯一的女儿阿国道歉,他的这番举动全无往日的滑稽可笑,但坐在长亲面前的阿国却呵呵笑了起来。
“你只管开门就是,佐佐成政绝不会趁这个机会来攻城的。他是什么人,我清楚的很!”
阿国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正木丹波很疑惑,但成田长亲却很明白阿国在讲什么。
因为他同样相信,佐佐成政绝不是会这么无聊的人。
——只因为有一个人出城,攻城的一方就要派兵突袭吗?
如果有谁这样做的话,多半是因为他的脑子进水了吧。
这种程度的突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效果,佐佐成政也绝不会愚蠢到指望依靠突袭来攻下忍城。
“虽然我很想赞同阿国小姐的话,但很抱歉……我还是不能让你出城。”
“为什么!”
此刻,成田长亲那副傻里傻气的丑脸上竟浮现出些许悲伤的表情来:
“因为……你是我们的人质……只要有你在,就能保护成田家一门的安全!”
忍城 221歆慕
阿国冷冷地盯着成田长亲的那副臭脸,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是鄙视,是厌恶,是气氛,还是怜悯?
不论阿国的眼神怎样变换,成田长亲依旧是那一副呆滞的表情,仿佛是面瘫了一样……或者说,成田长亲这个“忍城大傻瓜”,原本就是富士山喷发于前而不改色的一个人。
“这是成田家商量的结果,还是阁下一个人的决定呢?”
阿国扭过头去听蝉鸣的时候,这些天来在忍城对成田长亲所建立起的好感,瞬间清零了。
……一样地恶心,和佐佐成政那个家伙一样地……恶心。
“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但丹波和甲斐都会听从我,所以……得罪了。”
“阁下对我如此客气,小女子真是非常感谢。只不过……成田大人以为把我当做人质,佐佐成政就不会攻城了吗?”
“会……但总不至于在攻入忍城后屠城。”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阿国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原地站了起来,扭头瞟了目瞪口呆的正木丹波一眼:
“正木大人,请带我回二之丸的住处吧。”
“哈伊。”
正木丹波对两人所说的“人质”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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