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沂中吼最后一个“一”字时,郦琼浑身一抖,闭目长叹,两行热泪滚出,手一松,腰刀脱手,跌落阶下……
五月初十,巳时二刻(上午十点),本已大占上风的兴元帝势力,被反水的杨沂中只手生生逆转,上演了一场惊天大翻盘,彻底葬送了开张不足两年的兴元王朝。
赵构,笑到了最后。
……
福宁殿内,内侍宫嫔早已被驱散干净,只有两位帝王,或者说,是两位兄弟面对面。
张俊本想安排几位护卫,却被赵构拒绝了,他倒不担心自己这位七兄会做困兽之斗。做为兄弟,他还是很了解的。自己这位七兄文采不错(事实上赵家几十个皇子,没有一个文化修养差的),但也只止于文采而已,弓马击剑一窍不通,远不能与自己相比。更何况自己还是佩剑而入,而七兄手无寸铁。
当然,在此之前,赵构还让内侍仔细搜身一遍——天诛军的短铳、手雷,名声在外,赵栩又在天枢城待得久了,不可不防。
当内殿宫门重重关上之后,阴暗的环境,使得点满蜡烛的内殿反而异常的明亮。
赵栩坐在锦椅上,面如死灰,身体僵直,那一身大红袍服,披在身上,仿佛做白事时,铺在死人身上的寿布一般。
赵构按剑而立,苍白的面庞,浮现出不健康的潮红。
兄弟二人就在这死寂的密室里,静静对视,整整一刻时,一言不发。
良久,良久,赵构才轻吐一口气,咳嗽几下,冷冷道:“七皇兄,当日你命那郦琼假扮郢州都头,欲取我性命,可曾想到今日?前次在酒中下药,令小弟几乎丧命,可曾想到今日?”
越栩浑身一抽,仿佛还魂似地幽幽地开口:“成王败寇,夫复何言?也罢,这天子,当得也着实无半分乐趣可言,你要,就拿回去好了。”
赵构抚掌笑道:“七兄,你终于也领悟了,这乱世的皇帝,可没那么好当。可惜这把椅子是天下最高的一把,我不能眼睁睁让它空着而不坐啊!”
赵栩的目光移到赵构腰间的宝剑上,面肌微抽,涩声道:“九郎,你要用这柄剑,取我性命么?”
赵构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七皇兄何出此言?赵构岂敢做出这等弑君犯上之事?倘如此,怕要被那些大臣的口水淹没,小弟便要随七兄而去了。”
一听此言,赵栩浑身一松,胸口大石总算移开,脸色慢慢恢复生气——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国之君乎?
“如此说来,你是要禁囚于我喽?”
赵构摇头。
把个赵栩弄得又惊又喜:“为兄也不敢再奢求保留爵位,但求得一景福宫观主足矣。”
赵构怜悯地看着乃兄,摇摇头,叹了口气,拍拍手掌,朗声道:“进来吧。”
宫门大开,阳光耀眼,四名持刀甲士押着一人进入。
赵栩惊疑不定,待那人走到近前,眯眼细看,眼泪当时下来了——正是心腹受将郦琼。
赵构转身,向宫门走去,经过郦琼身边时,伸手按一下其肩膀,低声道:“交给你了。放心,朕金口御言,必保你家人、族人无事。”
郦琼苦涩一笑,躬着道:“谢陛下。”
赵构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向宫门走去。四名甲士中,一人抽出腰间手刀,扔在郦琼脚下,迅速转身,簇拥赵构离去。
赵栩望望九弟背影,再看看郦琼神情,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越来越白,浑身筛糠。
郦琼伏跪于地,向赵栩重重叩拜三个响头,咚咚有声。抬头,额头见血,面色惨然,泪流满面,嘴唇陷入肉中,血水顺嘴角蜿蜒。
君臣相对,虽不着一语,却胜似千言。
“赵构,你这个懦夫!阴险小人!想杀兄弑君,却不肯沾上血!我赵栩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大门,再次重重关上!将一切血腥阴谋,尽数封死。
垂拱殿前,百官正焦急等待兴元帝上朝,同时惶恐不安地相互打听,阖城大乱,究竟是何处发生哗变。
就在一片纷乱之声中,蓦闻一声尖长报奏:“兴元天子薨!建炎天子复位,百官迎驾——”
随着建炎朝时期,天子的心腹内侍曾择那中气十足地长长尾音,百官失惊,居首的左相吕颐浩浑身剧颤,数百道目光一齐向殿外投射,
但见一人头戴旒冕,身着冕服,背对朝阳,缓步登阶——先露头,次露脸,再露肩,最后现出真身……
建炎天子!
南宋,变天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南迁北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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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构复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三位先皇举国丧,上庙号及谥号,以向天下人宣告自己的合法性。
太上赵佶的庙号为徽宗,取至《尔雅。释诂》,元德充美曰徽。身为人子,为老子文过饰非,自是题中应有之意,倒也无可指责。但那长如裹脚布的谥号,就比较令人恶心了“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真不知道这样一堆充满赞美的词汇;南宋的礼官们是如何想出来的。
渊圣赵桓的庙号为钦宗,恭敬庄严之意,谥号却短了不少,称“恭文顺德仁孝皇帝”,嗯,总不能长过老子。
或许是赵构对这位蹲着茅坑不拉屎,弄得他一直没能合法称帝的长兄颇有怨恨,遂在其庙号上动起了心眼:“钦”,拆开了就是“欠金”二字。结合赵桓登基以及被俘后的综合表现看,其所作所为,都是有利于金人的征服和统治。作为大宋皇帝,不论在位或不在位,所考虑的、所发布的对外政策,都是自掘坟墓的昏招。最终导致被强邻所灭,如果不是智商太低,就是上辈子欠金人大大的人情了。
兴元帝的庙号为恭宗,逊顺事上之意,谥号字数更短“至道敬肃孝皇帝”。宋以孝治天下,所有帝王。无一例外,都要在谥号里加一个孝字。至于孝不孝,只有天知道!
办完这桩大事后,紧接着,就是对此次兵变的官方解释:
“今有郦逆名琼,侍宠而骄,心怀不轨,丧心病狂,欲效苗、刘逆举。倒行逆施,执刃迫帝;帝不从贼。戟指怒斥;郦逆羞恼。失手误弑……幸懒康王率天兵突临,戡乱平叛,挽大宋危亡于即倒……”后面是一长串溢美之词,倒也不必细说。
按照诏书上的说辞。郦琼想学三年前的苗傅、刘正彦。挟持恭宗。把持朝政。结果被恭宗义正严词拒绝,并严厉怒斥。郦琼恼羞成怒,失手弑君……然后。英明神武、洞悉敌奸的康王杀回来了,戡乱平叛,生擒郦琼——官方解释嘛,你懂的。
诏书说是诏告天下,其实主要是明告百官;百官信,士子就心照不宣地信;士子信,百姓就不得不信。
总之,官家是这么说了,百官、士子也都“信”了,至于老百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恭宗殡天,未诞太子,皇太弟康王接位,顺理成章,合情合律,更合祖制。更不用说,这位康王原本就是上一任建炎帝,恭宗还是接了他的位呢……
新帝即位,改元绍兴,竟与历史,如出一辙。
依常例,登基改元,大赦天下。
基本上,赦令一下,流、徙、贬谪,包括各种非死刑之罪,都可以得到赦免——但决不包括大逆之罪。
郦琼所犯之罪,就是“弑君”的大逆之罪,非但不能赦免,而且还要尽快行刑,以彰显皇室尊严,不容侵犯。
五月十七,郦琼被押往临安闹市,磔之,弃市。
有士人观郦琼受刑一幕,在笔记中录述“……郦逆不发一言,刑手刃起刃落,血肉俱下,筋骨分剥……血流如溪,哀号残惨,至午而酉,入夜方绝……”
郦琼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是南宋最大规模军事集团叛逃的始作俑者,无论对宋室,还是对汉民,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更背弃了当初投笔从戎的壮志雄心。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而郦氏一门,本应株连,但适逢大赦天下,多有释之。且官家慈悲为怀,或重罪轻罚,或轻罪不予追究,郦氏一族,终得以保全。
郦氏一族,感铭五内,焚香以祷,感念君恩。却不知这其中肮脏的政治交易。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铁律从未改变。一般天子方登基,总要隐忍一段时间,慢慢培养自己的亲信,待羽翼丰满,再逐步将朝中异己份子一一清除,这几乎成了定律了。
不过,赵构这位新天子却不一样,他是复辟,不是新皇登基,在朝中,他早有强大的实力。他有这个底气,将朝中的异势力一举清除。
首先开刀的,毫无疑问,自是左相吕颐浩无疑。严格说起来,吕颐浩早前还是赵构提拔上来的丞相,算是建炎派系中重量级人物。只可惜,正因他是左相,百官之首,在赵构失踪后,下一任天子的选择重担,就压在他身上,容不得他回避,这也就造成了他的悲剧下场。
五月十九,郦琼伏诛次日,朝中下旨,除吕颐浩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贬为庶民,限时离京。又过得半月,在吕颐浩举家南迁途中(吕颐浩祖籍山东沧州,此时已是天枢势力范畴,没法归梓了),又有宫中缇骑追上,宣读圣旨,却是将其流放琼州(今海南海口)。
吕颐浩仰天悲叹,家人号啕悲鸣,一代权相,就此没落。
拿掉了大头,接下来就是右相朱胜非。恰在此时,朱胜非之母去世(朱母的确死于1132年),这位右相当机立断,立即上疏自请去职守孝。赵构也只是想搬开这些绊脚石而已,倒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一见对方如此上道,自然也是顺水推舟,罢其右相之职。
再往下,就是赵儆、赵供这俩货了。对这等无甚才干,根基浅薄的骑墙之辈,处理起来,更是简单。去职、削爵,不过一道手谕的事。若非二人俱为宗亲,少不得要流徙三千里。与吕颐浩一样,去那鸟不拉屎——不,很多鸟拉屎的地方。
赵构重新上台,施雷霆手段,风卷残风般清扫了一大批人,唯独只有一人,不能动,也不敢动——判宗正寺正卿、齐安郡王赵士褒。
此老位高辈尊,是赵宋皇族的一根标杆,目前在整个南宋。在辈份上能压得住他的。只有一个隆佑太后。但正如赵构奈何不得隆佑太后(赵栩上位,隆佑太后是首倡者)一样,他同样不能动赵士褒——王爵不能动,因为那是太上所封;判宗正寺正卿也不能动。因为无人可取代。除非老肃王回来。倒还可有一竞之力。不过。人家老肃王此刻早已随佳婿回长安,与女儿团圆了,只怕再不会过江。跑到南宋这艘“破船”来凑这热闹。
有贬的,自然就有升的。首先是坚定支持派的赵鼎出任左相,张浚进知枢密院事;从龙首功的张俊,以功进领镇洮、崇信、奉宁军三镇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成为继刘光世之后,第二个建节的南宋将领;杨沂中授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兼领侍卫马、步军司,统管三衙亲卫军;杨密也升任御前右军副都统制。
可以说,押对宝、站对队的一干文武大臣,个个捞得盆满钵满。对于刘光世当日暗助之举,赵构也是心领神会,虽未加封,却少不得有一番赏赐。
诸般封赏皆毕,唯独右相之位一直空悬。正当朝臣议论纷纷,猜测此位谁属时。五月底,韦太妃、邢妃、秦桧一行,扶太上龙殡梓棺过江,满朝文武出迎百里。这时百官才恍然大悟,这段时日朝局动荡不安,弄得人心惶惶,怎么竟将此人给忘了。
不出所料,秦桧回归当日,当即被拜为右相,比历史上足足提前两年。这样一个人,又会给南宋王朝带来什么呢?
秦桧带回来的,就是一份天枢与南宋重申盟约。这可是赵构日夜盼望的“礼物”,也是他此次冒险北上的最大祈盼。如今竟得以达成,当真喜不自胜,连声喜赞“朕又得一佳士也”。
当然,天枢礼物不是白给的,更甭提送还你父母妻女……这得是多大的恩惠?你不得意思意思一下?那么,天枢所要的“意思”是什么呢?
成都府!
成都府自治,这是华王的条件。
据秦桧所言,临归之前,他得华王召见,明言已下诏令秦凤军副统帅刘锡,动员大军逼向成都府。成都府,你同意也要自治,不同意也要自治。
事已至此,夫复奈何?成都府是南宋的重要后勤基地,南宋在成都府有大把的粮秣军资,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像样的军队,如何挡得住号称昔日大宋最强的西军——秦凤军。
赵构咬咬牙,用成都府换得父母妻儿,还有自己皇位的合法性,加上一份和平盟约——值!
随着赵构朱笔御批轻轻一勾,南宋费力劳神在四川筹集的堆积如山的军资,连同巴山蜀水的“天府之国”,一并纳入天枢囊中。狄烈又一次在南宋这只“肥羊”身上,咬下好大一块肥肉,满嘴流油。
六月,监察御史万俟卨,秉承秦桧之意,在朝议时突然抛出一枚重磅炸弹:“近日多闻天枢之天波水师频繁出没东海,甚至与盐官的虎翼水军有所摩擦。行在近江临海,一旦有变,恐有不忍言之事。为天家安危、宋室安危,臣请陛下迁都……”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自古迁都乃第一等大事,如何不令人悸动,但震惊过后,满朝文武竟少有的没多少人出声反对。原因很简单,一个现成的例子在那摆着呐——绍兴帝率五千卒奇袭,弃陆出海,绕了个大圈,登陆之后,仅仅一日夜间,就攻入皇宫。拍马屁的固然可以津津乐道,言道此乃官家天纵神武、用兵如神,可是,如今是官家坐皇宫了,万一被他人也来这一手……须知在此次奇袭中,声名鹊起,功勋卓著的御营右军,此前可是天波水师的手下败将啊!
百官心下嘀咕,再看看丹墀上一脸木然,眼神游离的官家,无不心下雪亮,齐声赞成迁都。与历代政局稳定的王朝不同,南宋初年,朝廷屡屡迁都:赵构最早称帝于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之后迁都至扬州;在扬州的行在被金兵焚毁后,再度迁移至杭州临安府。立国五载,三度迁都,在历代王朝中,也算是少有的了。这也就造成了南宋的官员们,对迁都这等大动作,产生了相当的适应性,说白了,就是习惯了,只当又一次大搬家罢了。
这迁都之事,明面上是万俟卨秉承秦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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