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了解甚深,光是情报的来源准确,就绝非市面上的流言可比。
这一下,杜充的头又大了几分。说实话,对宗颖此人,杜充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但是,这个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家伙,你可以不理会他,却不能随便动他——宗老相公的余泽与影响力,在整个东京,不可小觑。
这么说吧,如果杜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几个太学生开刀,只要暗地里下手,死不承认,或者可行。但对宗颖此人,就算想下暗手,这汴梁城里,也找不到人敢干。
因此,杜充尽管头痛不已,却不得不打点精神,继续与宗颖周旋。
宗颖只身前来,却比先前府外那数百人群更难应付,因为市民不明真相,会因流言而来,也会因慌言而散。宗颖却是不同,他有切实情报来源,已证明所谓的“谣言”,实有其事。
杜充是官场老油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瞒,什么时候该露;面对什么人要虚言以应,什么人要直言不讳。因此他很干脆地承认了:“唯今之计,阻敌南渡,舍此无良策。本府已上奏朝廷,天子也已批复准行。敏之贤弟,你还是早早收拾行囊,扶枢归梓吧。”
天子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宗颖纵有千般愤懑,也被憋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建炎天子还指望黄河决流,阻挡金军,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时间,自家好从容南狩呢。你不让决流,是何居心?莫不是要陷天子于险地?这些言外之意,杜充不必点出,以宗颖为官多年的阅历,自然会从话中读出。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宗颖愤然起身拱手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决黄河者,自掘坟墓耳。”
杜充面无表情摩挲着手中茶盏,良久,仰脖一饮而尽。
先是太学生与市民闹事,再到宗颖登门问罪,杜充已感觉到,王贵与徐庆的前军靠不住了。当下派出汪同去找留守司右军统制、副统制过来,看看能不能说动后军出动执行此计划。
不料半天之后,汪同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杜充差点摔杯子。右军两名统制,均表示军务繁忙,要训练军兵,备战金军,稍晚些再来拜会。据汪同所言,这两名统制的确是在搞训练——只是无论怎么看,都象是刚刚出动的样子,再加上有眼线告之,宗颖才离开不久……
嗯嗯,宗通判也在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了……右军两名统制,既不敢得罪上官,又不敢不给宗颖面子,干脆借口训练,一避了之。
汪同小心道:“要不,属下再去找左军……或者后军?”
“不必了。”杜充摆手让汪同下去。宗颖不会闲着,必会前往左军与后军劝说。好你个宗敏之,看你能在东京呆多久!只要离开东京,无论到何处。再见之日,便是收拾你之时!哼哼!总归是时日尚短,未能完全拾夺军心啊!还是用自己人牢靠。
杜充决定向郭仲荀请援,这位副留守手上还有七、八百人,虽然不是精兵(其精兵在汴河之战时,被狄烈歼灭殆尽),辅兵杂役甚多,但挖堤决河,又不是打仗,是兵是民都无所谓。有人就成。
翌日。杜充准备亲自登门拜会郭仲荀。求人嘛,当然要摆正态度,而且以郭仲荀的身份职位,他去拜会也是应有之意。
刚出府门。一抬头。突然愣住。远处长街尽头,人群熙攘,正向留守府涌来。
杜充眼皮子好一阵跳。正要派人探问,却见护卫头领汪同慌里慌张跑来,神情就象见了鬼一样,手向后指,结结巴巴道:“旗……旗子……天诛军的旗子……”
杜充身体一晃,差点想转身,但还是生生忍住了,斥喝道:“慌张什么,天诛水师距此数百里,更被金军大军重围,自身都难保,怎会现身此地?你莫不是看花了眼……”杜充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也看到了那面飞扬的鲜红旗帜、金色的六芒星……以及,大旗下的那几个人。
旗帜不大,旗杆也细,不象正规的军旗,带着匆匆赶制的味道,由两个年青人扛着。前面一人,年约三旬,貌不惊人,手上捧着一物。三人身后,是许多看热闹乱哄哄的市民。
杜充正惊疑不定间,身后有人面熟的家兵小声禀报:“走在前头那人是永林坊百福米行的账房,好像姓……邓。后面两人,左首那人是城西土地庙的小杂役,另一人倒不识得,多半不是脚夫就是给役。”
说话间,三人与大旗一并来到眼前,左右卫兵拔刃而上,三人面无惧色,只是平静看着杜充。身后吵嚷的人群也一下安静下来。
杜充挥挥手,让卫兵收起兵刃,但仍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淡然道:“尔等何人?所为何事?”
“天诛军第二情报司主事,邓召!”邓召丝毫不介意周遭人群的骚动与眼前卫士的惊怒与杀意——杜充的八十卫士,死得太惨,也与天诛军结下深仇。
“狄烈还留下了棋子。”杜充冷哼,“好大胆子,今日现身,就不怕本府将尔等枭首送往太原?”
邓召今日现身,已存死志,当下从容道:“我天枢城与东京乃是盟友,杜留守何出此言?”
杜充语塞,他还真差点忘了这一茬。没错,两军是盟友来着,盟约是自己签署的,还盖着留守司大印,现在也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杜充打了个哈哈:“本府适才只是试探邓主事的胆气……不错!天诛军果然练兵有方。三位今日前来,有何见教啊!”
邓召将手中物事——一张檄文递交上去。
杜充打眼一看,脸色就变了,越往下看,脸色越难看,看到末尾时,更是眼珠凸出。
邓召负手昂首,将檄文末尾那句朗声念出:“决黄河者,天必诛之!天若不诛,我天诛军必代天而诛!”
人群大哗。
杜充脸色铁青,将檄文揉在手心,拂袖而回。
……
杜充决黄河的计划,最终胎死腹中。但令人无语的是,真正使这条毒计流产的,不是东京市民,不是宗颖,也不是邓召,而是金军!
十一月二十四,得到消息的金军,不等黄河结冰,就开始进攻滑州,力图控制李固渡。驻守滑州的八字军,因主帅归隐,内部叛乱,军心动荡不安,战意低迷,战线岌岌可危。
杜充当即下令东京军民做好撤退准备。一个战区长官,刚开战就要逃跑,这场仗,不用打就完蛋了。
东京城,陷入兵荒马乱的末世混沌中。
就在这个当儿,杜充也没忘记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的罪魁祸首:前军的王贵与徐庆。当即下令捕杀二将。结果拿着令箭的汪同杀气腾腾而去,垂头丧气而归。带来了王、徐二将,早在数日前,就带着家眷与数十亲兵,离城而去,不知所踪的消息。
这犹不算,偏在此时,又有家兵来报,他们赶到永林坊百福米行,却被告之,那邓账房已辞工。再一追查,此人竟已躲藏到大相国寺内,与宗通判毗邻而居……
杜充几乎抓狂,堂堂东京留守,在辖区内杀几个小人物竟都这般难?!可恨啊!已经没时间了,否则真想将大相国寺那几个家伙一并弄死干净。
十一月二十七,杜充率东京留守司左、右军及开封府十六县厢军大部,共计三万余人,仓皇逃出汴梁城,南下建康。东京的防守,全丢给郭仲荀这位副留守。
郭仲荀也不是笨蛋,天下间可不止你杜公美会脚底抹油——郭仲荀也带着本部后军与群龙无首的前军一部,再加上本城留下的部分守军,合计万余人,踩着杜充的影子,跟着跑了。
十一月三十,在滑州苦苦鏖战的八字军,得知后方逃走一空的消息,全军差点崩溃。再无战意,连夜撤离滑州,往南而逃。
十二月初,金军不费一兵一卒,占领空无守军的东京。
由于黄河没掘开,金军的南下攻势没有受到影响与阻滞,如此一来,将比历史上更快杀到江淮,陈兵长江。赵构的逃亡之路与命运,也将会比历史上更为苦逼……
此事对宋金两国战事的影响极为深远,许多发生在建炎三年的大战与事变,亦因此而提前上演。
历史的车轮,在建炎二年岁末这一刻,开始走向不可测的方向……
狄烈在太行、在河东,拳打脚踢那么久,对历史的影响,尚不及邓召这奋身一搏。
小人物,有时也能改变大历史。
第三百二十四章风雪归途
相州汤阴县东三十余里的永和乡孝悌里,只居住着三十余户居民,依山傍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节,还可见一些荷锄挑担的百姓,眼下隆冬已至,寒风刺骨,冰雪飞扬,整个乡里,再见不到几个外出之人。
此刻,远远白霜覆盖的田垅之上,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狂奔。田垅起伏不定,冰霜滑溜,那身影不时摔个跟斗,却迅速爬起,飞快奔逃——在其身后,正有两骑在追赶。大概也因地面打滑,那两骑也没敢追得太快,而且似乎带着戏耍之意,只是不远不近吊着,手中马鞭指指点点,不时谑笑。
那小小的身影动作灵活,奔跑甚速,越过田垅之后,向山脚下一片杂树林子跑去。
一入树林,马匹的作用便会大减,反不如徒步好使。后面的追骑显然也想到这个问题,立即催动战马,稍稍加快了一点速度。那两匹看似齿龄不小的马匹,蹄子上都包裹着干草,只要速度不是太快,倒不虞蹶蹄子。
追近十余步时,其中一骑取出弓箭,一箭射出,从逃人头顶飞过,带飞了其头戴的裹头巾。逃人一声惊呼,向前翻了个滚,坐在冰面上把头仰起——竟是一个髫龄童子,看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神情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两骑追近,其中一骑猛然提缰,将战马拽起,碗大的铁蹄狠狠踏向那童子。
童子身手竟极敏捷,左右翻滚躲开踩踏。再多踩几下,突然没了踪影。
骑士大讶,低头左右探看,冷不防马腹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其胸襟一扯,竟将骑士从马背生生拽下,摔落在雪地上。
童子的身影从马腹下闪出,竟抓住马肚带,飞身上马,嘴里哈了一声。抖缰踢马。竟夺骑而去。
另一骑吓了一跳,随即大怒,张弓搭箭,对准童子后背——此时两骑相距不过十余步。一旦射手认真起来。绝不会失手。
嗖!一箭射出。却是从树林里飞出,越过三十余步,正中那骑士面门。骑士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弓箭撒手,一头栽倒。
就在那勒马的童子与刚从地上爬起、正欲抽刀的骑士目瞪口呆中,杂树林里呼啦啦涌出三十多名持刀握枪的军兵,将童子与骑士团团围住,神色肃然——这、这是什么状况?
这群不速之客,在三名头戴铁盔,身披鳞甲的军将率领下,来到被围者眼前。
一个长着绕腮胡的军将,手持一根份量颇沉的铁锏,撩翻地上的尸体看了一眼,回头对另外两员军将道:“象是燕地签军,奇怪,这般偏僻的角落,竟也有金兵出没。”
为首那佩剑的军将道:“将那金人拿下拷问……这童子身手倒不赖,竟能干倒一个金兵。小童,你过来,本将有事相询。”
说话间,那金兵已被十余柄刀兵齐指,不得不弃刀就缚。但那童子却猛拍马臀,欲冲出包围。持铁锏的军将倏地伸手,揪住马尾巴,那战马灰聿聿地嘶鸣,蹄子刨得冰渣四溅,竟半步前进不得。
军将将铁锏还纳腰间,劈手将童子从马鞍上揪下来,挟在肋下,哈哈大笑:“这小家伙倒顽劣。”
那童子被夹在肋下,却没有表现如一般孩童的慌张,反而一下抽出军将腰间的铁锏,狠狠戳中其腰眼。
纵然有铠甲防护,这一下也好生疼痛。军将怒喝将童子甩在地上,伸手去夺铁锏。
那童子双手以阴把式(双手拳眼相向)执定铁锏,脚步一错,避开军将伸过来的手臂,以锏做枪,倏然前刺。饶是那军将闪得快,避开了面门,铁盔却被挑落。
铁盔一掉,露出此人面目——徐庆!
徐庆大意之下,险些吃大亏,又惊又怒,正要拔刀。另一名军将却大叫:“且住!”
军将走上前,摘下头盔,惊异问童子:“你怎地会使岳家枪?”
那童子看看二人,面露惊喜之色,突然欢叫一声:“王六叔!徐三叔!”
“你、你是……”王贵与徐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童子,一时说不出话。
童子一个劲拍着小胸脯:“俺是岳云啊!”
……
王贵、徐庆、张宪,于十一月二十四夜,带上各自家眷,率领三十余名愿意与他们一道北上太原的军士,趁夜色摆渡过黄河。
河阴这地方,原本就临黄河,而且对面又是怀州,与远在安利军的金军大本营相距甚远。此时又正值金军闻风而动,准备进攻滑州,注意力全放在东面之际。怀州金军在黄河北岸的防卫也难免疏忽,这就给三将所率的这支小股部队偷渡创造了条件。
不到五十人,加上马匹,三、四条小船来回两次就可以过渡完毕。其实当真说来,三将可带走的人远不止三十余军兵那么点,但三将不敢多带,只带走了前军最精锐的三十余骑兵,这也是岳飞留下来的亲兵。试想若是带了成百上千人渡河北上,先不说容易走露风声,早早为杜充察觉,单说你率着一支千人大军出现在金人的地盘上,还想安然无恙通过?
黄河北岸闲得发慌的几万金军,一准象嗅到腥味的恶狼扑过来——可以说,率领的人马越多,危险系数就越大,全军覆没的可能性越高。
相反,一支几十人的小分队,反倒没这种担心。拥有将近四十人的武装,人人骑马,碰到敌军游骑哨探直接灭了,有大部队则避开迅速上路,灵活机动。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越怀州,绕道泽州,进入相州,准备从相州至磁州,最后进入辽州……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要接几个人。
相州汤阴县东永和乡孝悌里,大哥岳飞的故乡,在这里,有他的老母、妻室、麟儿。即然途经相州,自然得一并请出,远离这兵荒马乱的河北之地,护送至太原,合家团聚才好。
结果一行人马刚到这孝悌里,为避免惊动村民,暂避林中。竟意外看到这追杀一幕。张宪出手。一箭射杀一敌,救下岳云。
王贵与徐庆在三年前随岳飞从平定突围后,曾到汤阴孝悌里见过岳云。不过那会岳云才八岁,小屁孩一个。眼下三年过去。个头猛窜不说。样貌也长开了,已隐隐有长成少年之势,一时竟认不出。倒是王、徐二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