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的说辞,自然是假的。但是,偏偏听上去,却最像是真的——换成是任何一名统兵官,刚刚被金人打得一败涂地,只剩下几百残兵败卒。相信只要他没发疯,断不敢贸然渡河,更不敢在野外扎营,非得找一座安全的城池入驻,脊背方敢贴席矣。
刘豫听罢,微阖双目,心里反复核对推敲,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是自然,因为马扩所说的,九成都是实话,而最后一成虚言,听上去却比真话还真,这是一支残兵败将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正在这时,门外那名管事恭身而入,说是府内有事请老爷过去一会。刘豫告了个罪,起身去了。不过马扩并没等多久,很快刘豫就转回,人没进屋,笑声便传来:“子充千里奔波,亦为国事,所请之事,豫安敢辞。”
马扩轻轻用茶盖撇去茶水上浮起的茶末,轻啜一口,面露微笑。他心里自然知道,刘豫方才定然是去听取手下回报,确定自己只余二百多人,而且全是队列不整、散漫颓废的“败卒”。这才放宽心,大方收纳。
马扩轻吁一口气,很好,自己的任务算完成了。接下来,就看那支自称天诛军之天波营的军兵了,但愿他们不会令自己失望。更重要的是,这位刘知府,最好也不要令自己失望……
先遣营是由西而来,不过此时济南西、北两个方向上,正有大股金兵虎视眈眈。因此刘豫没敢让守卫开西门,而是让先遣营兜了一个大圈子,从相对安全的东门入城。
正常情况下,军兵应当安排到城北的军营中,不过由于金兵围城,原先驻扎在城外如丰济、历城、上洛口及盘口等地的厢军、土军一并收拢入城池中。这样一来,原本只能供万人驻扎的军营,一下就塞了近二万,挤爆了。先遣营人数虽少,却再难安排,而且就这么两百来人,用来充当马扩这位都总管的亲兵,正好合适。
于是在刘豫安排下,马扩及先遣营一行,入住到城中一家早早逃离险地的富商宅院里。这富商宅院颇为广阔,他们这几百号人入住其间。居然没有半分拥挤不便。
安顿好先遣营诸般事宜之后,已是掌灯时分,吃过晚餐之后,几名头头们聚集在一间厢房里,正商讨下一步该怎么走。门外却有军兵来报,有一位自称兵马都钤辖府的司录参军求见。
厢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张荣讶异地看向关忠勇,道:“莫不是令兄认出你来了?”
关忠勇也莫明其妙:“不会吧?咱们入城时天已黑了,若非近距离,断不会认出。但若是距离较近,关某也应看到才对……”
马扩笑道:“人已经到门前了,多猜何益?走吧,去见见这位司录参军。”
众人在前堂见到了这位静坐等候的兵马都钤辖府司录参军,但见此人三十左右,其貌不扬,不过神情倒是很沉稳。他先向众人行礼,然后很爽快地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买马。
“不瞒马都管,我济南兵马都钤辖府。总共不过五十余匹战马,勉强够组建一支三、四十人的骑队。前些rì子都钤辖多次带骑队冲击金军。虽屡有斩获,却颇有损耗,如今战马已不足四十匹……今rì见马都管麾下军兵入城,其中竟有二十余匹jīng良战马,不知……能否转让一部分……”
听完那司录参军的话,众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先遣营是乘舟而来,原本并无马匹。收拢了马扩及其属下辎重,倒是有几十匹骡马,不过这些牲畜也只能当挽力使用,冲锋陷阵什么的就别想了。倒是歼灭了那十多名金军哨骑,意外收获了二十三匹完好无损的战马。做为金军的jīng锐哨骑探子,所乘骑的战马自然经过很好的训练与喂养,虽然谈不上是河曲大马。但对极度缺马的大宋而言,这已经是相当jīng良的战马了。
如果先前没有目睹过宋军那三十余重骑力挽狂澜的冲阵,马扩与张荣等人未免也会怀疑是济南守将想法夺取己方战马,而现在当然不会做此想。不管是看在关忠勇的面子。还是对那敢于率三十重骑冲击上千敌军的宋将的敬意,卖马给兵马都钤辖府,亦非不行……嗯,等等,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马扩与张荣同时想到这个关键,眼睛一亮,将目光投向关忠勇。后者也只是慢一拍,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当下含笑点头。
于是马扩呵呵笑道:“久闻关钤辖武勇过人,兵法娴熟,济南府能在金军重围之下,支撑至今,关钤辖居功至伟。所谓宝剑赠壮士,良马亦当如是,只不知钤辖府所求若干?”
那司录参军没想到这位马都管如此好说话,心下大大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然后迟疑地说了一个数字:“十五匹如何?要不就十匹?”
马扩大笑道:“我等只留下三匹用以代步,其余二十匹全送给关钤辖。”
二十匹!那司录参军惊喜之下,竟没注意马扩话里后面那几个字,吃吃道:“二十匹战马,自然是最好,只是、只是怕钤辖府拿不出这许多钱来……”
关忠勇大讶:“战马不过二十贯一匹,二十匹不过四百贯,钤辖府竟拿不出?而且,这算是军费,理应由州府帑库所出,怎会让钤辖府出钱?”
这次却是张荣先开口笑道:“关指挥使久在西北,不知东南马市行情。如今战乱四起,马源奇缺,便是一匹七齿驽马,也要十贯左右;用于充当挽力的壮健骡马,更需十五贯;而似这般jīng壮的军马,价钱已不下五十贯……”
没成想还真有个懂行情的,那司录参军尴尬点头称是。
关忠勇恍然,按这个价钱,二十匹马就要千贯,这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难怪这司录参军要叫苦。只不过,钤辖府或许拿不出这笔钱,但州府帑库却没问题吧,何至于如此为难?
对关忠勇的疑虑,那司录参军只是吱唔,神情隐有不满却不得不隐忍。
马扩到底是在官场中混得久一点,多少看出这府、帅之间,定有抵牾,当下笑着岔开话题:“司录参军恐怕没听清楚,某家所言的是‘送’,而不是‘卖’。”
白送?!这、这……那司录参军欢喜得快背过气了,舌头打结,竟说不出话来。
“既然要送,就索xìng送到家。关指挥使,梁都头,就由二位亲自将战马送至钤辖府上吧。”马扩最后笑吟吟道。
当关忠勇与梁阿水带着二十名先遣营战士,人手一匹战马,向城西南的济南兵马钤辖府行去时,天sè已暗,便由前后四名战士提着灯笼,引路而行。
行至半道时,对面开过来一支巡逻军兵,约有三十多人的样子,军兵们照例上前盘问一番,当那司录参军道明身份后,军兵们连连告罪,正待放行离开。
“等等。”那为首的军将大步上前,举起手中的灯笼,围绕着那群军马转了一圈,口中啧啧道:“都是难得好马啊!这些,全都是钤辖府买的?为了那支重骑队,都钤辖可真舍得啊。”
这时梁阿水豪气地一拍胸膛:“三十重骑摧千敌,如此豪杰之士,俺们又岂能无所表示,这些马匹,都是俺们所赠……”
梁阿水这一说不打紧,那司录参军暗暗叫苦,连道坏事了。
果然,那军将当即变了脸sè:“什么?送的?哼哼,好,好得很!你们这群贼配军,莫不是只知巴结钤辖府,却不将我‘勇胜军’放在眼里么!”
梁阿水懵了一下,挠着脑袋,眼睛看向司录参军,嘴里喃喃道:“什么‘勇胜军’?跟俺们有关系吗?”这还是梁阿水心里一直没把这身官皮当回事,所以对那句“贼配军”不太感冒,否则以他的火爆xìng子,怕要当场发飙。
梁阿水实话实说,却不啻于火上浇油。那军将怒不可遏,嘴里倏地大吼一声:“勇胜军的儿郎们,这些贼配军竟视我等如无物,宁愿白送二十匹马给钤辖府,也不肯给咱留一匹。即然如此,咱们也甭客气,儿郎们,给爷爷截下一半来,献与统制大人!”
那军将话音刚落,手还没按上腰刀柄,迎面便遭到一记重击,当即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但还没完,一阵噼哩啪啦的暴响,梁阿水拳拳着肉地打在这军将脸上,边打边骂:“抢马?抢物事抢到贼祖宗头上了!俺叫你抢!叫你抢!劈面锤!劈面锤!”
梁阿水一开打,手下那群吃惯了水上浮食、好勇斗狠的军汉,立马先发制人。以二十对三十,竟将那群原本气势汹汹的自称“勇胜军”的巡兵,打得满地找牙。
在场只有两个人没动手:关忠勇与司录参军。
这会那司录参军在一旁不停央求众斗殴者住手,只是一方揍得正欢,一方哀声求饶,谁也没去理会他。
一时间,怒吼惨叫,马嘶哀嚎,火影幢幢,步履杂踏。
虽然是在夜间,但通衢大道上发生这样的恶件,想不惊动人都难。很快,长街尽头便出现一条火把长龙,伴随着急遽的蹄声与大队人马的整齐步伐,以及兵甲互击的铿锵响声。
关忠勇一个箭步上前架住梁阿水的双臂,低声道:“有大批人马来了,叫儿郎们住手。”
梁阿水揪领子的手一松,将那满面是血的军将像破麻袋一般扔在地上,扬声道:“天……小的们,停手,列队点名!”
当天波营战士纷纷退后列队之时,长街上也传来一个沉稳雄浑的声音:“某家保州刺史、济南府兵马都钤辖关胜是也!所有斗殴军兵,统统住手!三通鼓后,尚有未停手者,军法从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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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山雨欲来
猎猎火光中,在大批军兵簇拥下,一群铠甲闪亮的骑士左右分开,一骑策马而出。(无。;弹窗。。。。
铁券盔、鱼鳞甲、枣红马、重屈刀……
这不是今rì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名带头冲阵宋将吗?他就是关胜?
梁阿水惊讶万分,rì间看时,由于距离过远,只看到他的装束,无法看清五官。此时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到,这是一个年约四旬,方面高鼻,双目开合间凛凛生威的大将。他脸上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其颔下长髯用一幅水蓝sè的锦囊嵌套着,用丝绳勾挂在双耳之后。显然对自己那一把美髯极为爱惜,保护有加。
身为一位五品高级武将(宋朝的品秩远没有后世明清那样泛滥掉价,七品为中级官员,五品算是高官,尤其武将更是如此),居然敢于冲锋陷阵,而且手杀敌军,血染征袍,端称得上是一员勇将。
关胜沉着脸,手中屈刀向前一指,身后的军兵齐举刀枪,将场上斗殴的双方连人带马一并围住。
似梁阿水这等水枭,能让他服气并卖面子的,只有符合他心目中骁勇敢战的标准人物,而关胜,显然达到了这个标准。再加上关忠勇一再向他摇头使眼sè,因此,梁阿水并未反抗,同时示意手下战兵不要妄动,只要对方不过份,便静观其变。
同样被刀枪指着的,还有被打倒一地的巡兵。此时正狼狈不堪地相互搀扶而起。由于先遣营战士是送马,而且身在客地,为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基本上都未携武器,亦未着甲。没想到你不找麻烦,麻烦却会找上你。这一架打下来,这所谓的“勇胜军”巡兵虽然被打得一脸血、满头包,却也只是皮肉之伤,无xìng命之忧。
关胜也颇为纳闷:一边是人数较少、手无寸铁的军汉,一边是人数占优、全副武装。枪棒旁牌齐备的“勇胜军”巡兵。怎么斗殴的结果,却是明显劣势的一方胜出,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方落败呢?
唉!想不通事情也得处理,尽管那司录参军已经第一时间跑过来将事件原委大致道出,关胜心下忿怒,面上却不动声sè,只是哼了一声:“将所有参与斗殴人员及军马,全部押至钤辖府……”
突然人群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误会,实是一场误会。”
随着说话声。一名满面虬须,身板粗横的披甲军将匆匆分开人群。实在难以想像。方才那尖锐的声音,竟然发自这样一个粗豪汉子之口。
“郭统制,本将有礼了。”关胜将屈刀挂在鞍旁的得胜勾上,向那粗豪军将拱手为礼,“本将也是适才方赶到,得知原委。事情的起因是……”
“关钤辖不必多言,本将在来时路上,也已得知事情缘由,都怪本将平rì御下不严。致有此误会……”这位郭统制一口咬定是个误会,并且上前狠狠给了那巡兵的军将几个耳括子。
这军将本已被梁阿水的劈面锤打得口鼻溢血、面紫眼肿,这几个耳括子搧下来,非但头盔被搧飞,发髻散乱,连嘴里那几颗本就松动的大牙,都被彻底震离了牙槽。沾着粘稠的血丝,从嘴里喷shè出来。
这军将咬紧牙关,垂首不发一言,只有从肿得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里。不时shè向梁阿水的目光,充满怨毒。
郭统制打了那军将不算,还一路拳打脚踢,将那群巡兵挨个揍了个遍,嘴里骂骂咧咧。最后抬头时,一脸怒容迅速变成笑面,向关胜拱手道:“关钤辖,你看……”
关胜自然是知道,郭某人这一手为的什么。当然这样收场也好,毕竟这位郭统制在守御济南中,也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大敌当前,万不可生了嫌隙。当下也顺水推舟道:“郭统制身负济南四壁防御安危之重任,切不可为些许小事所叨扰,勇胜军巡兵之事,便请自行处置。”
郭统制呵呵笑道:“如此多多承情了。”
当他带着那群垂头丧气的巡兵经过关忠勇与梁阿水身边时,脸上露出与那把大胡子的粗豪模样完全不相称的温和笑容:“本将乃勇胜军统制郭振,二位将军定是马都管帐下虎贲了。今rì是不打不相识,改rì本将做东,定要请二位将军赏光一晤。呵呵,告辞。”
梁阿水愣了好半晌,回头看向关忠勇:“关指挥使,这家伙……这里(指指脑袋),没毛病吧?”
关忠勇正琢磨着,勇胜军统制?济南四壁防御?这就是说,此人所辖的军兵,控制济南所有城门及城墙防守。很显然,先遣营要完成夺城计划,这个郭振是个绕不过的人物,那么,要对此人采取何种策略呢?结交?说服还是武力逼迫?
关忠勇正沉思着,耳听一个声音道:“都钤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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