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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角落里还有几个人。
一身藏青色警服的安则,身边是穿着橄榄绿色军装的郑世杰,白耀得有些晃眼的阳光下英气勃勃的年轻的脸,很难和课堂上实验室里总是心不在焉哈欠连天的学生模样联系起来。安则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来,年轻的脸上带着犹豫,“白老师……”
白玉堂静静的看着,微微一笑,从立在原地的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两个人身后,齐衍撑着拐杖,右腿打着石膏,左臂裹着厚厚的夹板,吊在胸前,藏青色制服穿了一半,另外一半披在肩上,身躯依然挺直。他静静的看着白玉堂的背影,缓缓的把右手举到耳边,行了一个标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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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S大计算机系爆出了轰动性事件,副院张建龙和教授邓传志,因为涉嫌数据严重造假和欺诈贪污国家项目经费,被停职调查。整个学校里都议论纷纷,“项目不都还没干完吗?验收更早了去了,怎么谈得上数据造假呢?……”
这天谢飞去学院办了三个人的退学手续,又跟同学们道别。系庞主任作为排名最靠前的副院长候选人,正忙得风风火火意气风发。看到他来,客套的惋惜,“……公司有海外项目啊?这么紧急?你们三个都得走?……读到一半蛮可惜的……”谢飞笑笑,“没办法,公司要求……看将来有没有机会再回来读……”
手续单需要导师签字。谢飞没有打手机,径直来到C院405。正是早上第一节课的时间,白玉堂正在那里给大一的本科生上C语言程序设计。他站在窗外的走廊上,静静的看着。教室有些年头了,黑板有些裂口,桌椅的油漆也都有了斑驳脱落的痕迹。里面那个人还是一样的白衬衣蓝色牛仔裤,右臂的纱布还没完完全拆,板书的动作有些慢。讲解依然一样简明扼要,只是看向那些还显得孩子气的学生们的时候,眼里似乎多了些温暖的意思。
盯得久了,谢飞的眼睛有点酸。他搓了搓脸,清晨干冷的空气让皮肤有些僵硬,慢慢的把目光转向远处。湖边的柳树已经开始长出新芽,空气中时不时飞来一丝雪花儿样的柳絮。沿着湖边一圈儿的石凳上坐着好几个捧着红宝书晨读的学生,还有几对情侣,亲密的挨擦着头,互相呵着手心,把简单的早餐塞到对方嘴里。更远处,湖边大船一样的图书馆,有着和C院一样的赭红色外墙,再远的地方是体育场,大礼堂,还有广场上那只展翅的老鹰……
下课前几分钟,谢飞把那张手续单,摆在教室门口,悄无声息的离开。
学校地处空旷的郊区,初春乍暖乍寒的,气流也跟着忽上忽下。晨风凌乱吹过,地上单薄的一页白纸被吹得扑簌簌的响,扑腾得像是鸽子的白色翅膀,却始没有被风吹开了去。那张纸的一角上,沉沉的压着一只咖啡色的纸盒。
(22)END
“纪律你们都知道的,和任务对象发生关系,是很严重的失职问题,处分会很重。”国安局政委办公室里,公孙策盯着靠在沙发上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谢飞,脸色严肃。
谢飞却笑得很轻松,“服从组织决定。”
“你呀。”公孙策很是无奈,从靠窗的座位上摞成小山的文件堆面前站起来。窗外远处灰白院墙上一行新刷过的红漆标语,在初春的灿烂阳光下看起来有些晃眼。
“李头几个的意思,再留国安系统恐怕不太合适。”公孙策看着眼前的人淡定自若的样子,想起了多年前有着极其相似眉眼的另一个面容——1988年追赴南美处决叛徒【注1】,受伤感染当地恶性细菌。紧张局势下少得可怜的进口特效药除了留给特殊人物保健备用,剩下的还需要层层审批。第二年的初夏,那个广场上瘸着一条腿依然挺拔的背影,即使后来被降职到基层民警也从不曾瑟缩。
“也好,我本来也想换个地方呆。”谢飞舒了舒身体,眼睛亮亮的。
公孙策哼了一声,“正合你心意了对吧?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热血小毛头一个。现在遇上了心上人,什么主意都变了?”“反正我的身份都暴露了,就卖我个人情吧,干啥也一样能为国家人民做贡献啊。”
公孙策依然有些不甘心,“过不了多久还有大任务,你就这么撂摊子?”谢飞挑挑眉,“后年的大杂汇?今年几件事儿不都挺顺的吗?国强民富,社会和谐,有什么好担心的。”公孙策伸手恨恨敲了他的头一下,声音有些低,“……明年二十年了,上头还想让你负责盯——”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不妥。时间过的真快。那一场因为立场错误而不能拥有烈士追悼会,极其简陋的内部遗体告别仪式上,强忍泪水的温雅妇人身边那个孩子极其懂事的叫着叔叔的声音尚在耳边,如今却私底下动不动就是“狐狸”,“包子”,有时候还加个“老”字。公孙策想到这里,再看着沙发上这人大喇喇摊成一片的样子,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谢飞却看不出什么表情,两只手合在一起握了握,低头笑了笑,“现在的学生都忙着呢。S大这样的学校里全是饥渴工科男,只谈风月……”
公孙策盯了他半天,背着手站了很久。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老包早跟上头说了。赵老板听了就四个字,功过相抵。老包的意见是,行政降一级,恢复身份,转调公安系统,你觉得怎么样?”
谢飞想了想,“企业行不?再不然事业单位也行。”公孙策看了他一眼,实在有点忍不住了,“我说咱这还是等候处分的人,就别挑肥拣瘦了行不?……我也想送你去S大当教授,可就你那点底子那点水平,行吗?”不等他说话,马上不容置疑,“人家那块儿又不是养老院,能接收你就不错了。本来已经有五六个副职了,你过去就挂个名儿,什么都不用管,还不满意?”
谢飞坐正身子,点点头,“那行,就这么定了。”看着公孙策儒雅的书生脸越来越黑,赶紧补了一句,“我就知道,不用说你们也会帮我。”
公孙策揉揉发疼的太阳穴,白他一眼,“我们也不是傻子。人在心不在,留着白吃饭,有啥意思?快滚快滚,档案明天就转,下个礼拜一就去民兴局报到。”
谢飞走出房门,伸伸懒腰,觉得格外轻松。正好看到安则拿着材料袋过来,一把抓住,“虎子,走,跟我去趟久光百货。”安则挣扎,“展队,别,我还得干活儿呢。”谢飞大笑,“没事儿,今天猫哥我最后一天罩你。帮个忙,完事儿了请你吃牛排。”
【注1】原型来自1986年时任国家安全部北美情报司司长的俞强声叛逃美国,导致中国潜伏美国达30余年,曾担任美国中情局重要职务的间谍金无怠最终暴露。据传两年后俞强声被我方特情人员追至南美某国海边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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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一天,天气很好,校园内的香樟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庞主任满脸笑容的推开了白玉堂的办公室房门,“小白,这份名单是今年报咱们系的在职博士,下个礼拜组织面试,你看看。”
白玉堂头也不抬,“我忙着呢,主任您定了就行了。”
庞主任有些尴尬,“有个是指名报考你的学生,你先忙,那我帮你先定了啊?”
白玉堂这才抬起头来,“我的?我不收——”
庞主任笑咪咪的,“别这么死心眼啊,在职博士搞研究是不能跟脱产的博士比,可也挺好的啊,项目不用你操心,他自己找,就挂个名,学费照交,也不用扣经费。去面试一下又不费事儿,看着不顺眼不收就是啦……
白玉堂摇摇头,“在职的至少要读四五年,我恐怕呆不了那么久了,带完赵虎这一批硕士就——”庞主任有些尴尬,打断他的话,“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死板啊?要走的时候转给其他导师就行了嘛。读在职的也不是非得研究出个啥,不就混个文凭嘛。人家可是民兴区公安局新来的一个副局长。虽然咱们学校是教育部直属的不归他们管,可好歹在人家地头上,办个什么事儿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公安局门路多面子广,怎么说也是一层关系啊。”
白玉堂更加疑惑,“公安局的?他们公检法的要升职干嘛不去读个法律专业行政管理专业?读什么CS啊?”
庞主任摇摇头,“不清楚,递条子的时候好像说这人姓展,是分管信息安全的,来咱们系也算对口吧。”白玉堂哼了一声,“信息安全?搞IP追踪,跨省追捕?”庞主任脸上肌肉抽搐几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啊,怎么就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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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的当天,白玉堂最后一个到了教室。“不是通知我四点半才开始面试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白玉堂看着门口络绎出去的博士生候选人,有些奇怪。忙着要走的几个老头子打个哈哈,“我们今天都没什么事,来得早,就早点面呗。最后那个是你的,留给你搞定啊。我们先走了啊,啊。”
白玉堂拿着面试表推门进去,看到一个人穿着笔挺簇新的藏青色警服,背朝着门站着。“展昭是吧?”
那人应声转过身,夕阳的光辉从他背后的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泛起笼罩全身的金黄色光晕,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帽徽和肩头的三颗四角星,闪闪发光。白玉堂怔了一下,低低的骂了一声,转身要走,那人敏捷的冲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白玉堂身子一滞,回身就是狠狠一拳,朝着那人脸上打去。那人没有躲闪,“呯”的一声,被重重的打在鼻子上,顿时痛得蹲了下去,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白玉堂有点失神,晃了晃,却依然站在原地,口气狠狠的,“你走吧。”
展昭掏出纸巾捂住鼻子,直起身来,说话声还带着重重的鼻音,“白老师,好像我还没面试吧?”
白玉堂头一偏,不再看他,“面试?你没资格。”
展昭擦干净了鼻子,抹抹脸,整整衣服,端端正正的在面试台前坐下,“白老师,这不公平。你连我的材料都没还看过。”
白玉堂气结,呼的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什么材料?”
展昭不慌不忙的从随身带的一个公文包里往外掏,“招办规定的啊,个人简历,本硕学学历证学位证,硕士论文,导师推荐信什么的……”他摸了半天,最后掏出来放在白玉堂手上的,却是厚厚的一个大号牛皮信封。
白玉堂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手拿起来翻看,“什么材料要这么厚……”话没说完就顿住了,翻过来的信封表面,印着“档案”两个鲜红大字,和“绝密”两个小字,白色的封条上,盖着大红公章和钢印,依稀可见“S市国家安全局”几个字样。
白玉堂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对面的人倒气定神闲的微笑,“打开来看看啊,我的全部老底啦。”白玉堂瞪着他,机械的拆开来,一张张的看过去。
修长手指拨着新旧不一的各色纸张,“你小时候怎么长得这么傻?又黑又胖……”白玉堂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妈妈真好看……你跟她一点都不像……”“果然数学这么差劲,还敢学CS专业……”“负重40公斤10公里越野一小时十分?!你是非洲野牛吗?……”“原来前两年的美领馆事件你也有份?……”
厚厚的一摞材料翻到最后,是两张信笺。上面一张,抬头处居然是用毛笔书写的“推荐信”几个墨色大字,下面是龙飞凤舞的一页书信:
“尊敬的白教授:
您好!
兹推荐我局前队长展昭同志来贵系就读,展昭同志个人详细档案及和相关简历随附。”
展昭同志就职我处期间,忠于国家忠于党,政治素质过硬,业务能力突出,在多次训练考核中成绩拔尖。注重团结同志,具有较强的领导才能,多次圆满完成组织下达的各项任务,为国家做出了突出贡献。
然而,据该同志最近向组织进行的思想汇报,在刚刚过去的07。2号行动中,因为其个人感情因素,已经不再具有在我处继续工作的心情。经我处相关人员多次与其沟通,做其思想工作,该同志依然意愿坚定,对白教授的感情矢志不移。故我处在惋惜之余,本着才尽其用,发挥余热的基本思想,在此郑重将展昭同志移交贵处收容,如蒙接纳,不胜感激。
落款是“S市国安局局长 包拯政委 公孙策”
白玉堂有些呆了,怔怔的信手拿起下面一张:
“尊敬的白老师:
您好!
我的儿子展昭在贵校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承蒙白老师在各方面对其悉心照顾,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在这里谨代表全家向白老师致以最深的敬意和感谢!在展昭报考您的博士研究生之际……”
好看的脸上满是匪夷所思的表情,眉眼都要拧了起来,白玉堂有些无措,又觉得好笑,从来没面对过这样荒谬的局面。好半天,才哼一声,“亏你想得出来”,呼的站起来身就要往外走,展昭眼疾手快,一把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夕阳下两道身影被光线拉长了,映在地板上,无声的紧密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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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系里的人陆续下班。嘈杂过后,只听到会议室里两个人的低语。
“才降一级?还能捞个区公安局副?便宜你了吧,就你这样,当个派出所所长不错了。不对,该发配你去当公厕所长。”
“我还想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环卫部门,事情少补贴高,真正的肥缺。”
“哼。那你还考什么在职博?就你那水平?C语言都忘光了吧?”
“这个,当然是因为惦记着我老师嘛……不对……我老婆……唔……”没等说完,展昭就一声闷哼,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