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才学出众,但是却好像少了一种灵气。
这种样子已经二十年了。忘川,忘川,果真像是传说中地府中那个长满蒿草的回忆之地,叫人一旦陷入,就难以脱身而出。他们在这里反复徘徊,当今日变成了昨日,当明日又成了今日,当未来和过去没有任何差别,沈夜几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趣。午夜梦回,总是想到奔突的数据流吞噬一切的场景;清晨醒来,又是一成不变的街景和永远走不出的日常循环。
在外面的时候,沈夜二十年如一日,从未懈怠、永不放弃,就是为了努力出头,争取一个光芒照彻的未来;在这里,沈夜在一日中度过了二十年,夜以继日、循环往复,都是看厌了的人和物。如果说有什么消遣,那就是期待第二天早上瞳是不是又研究出了什么新的蛊虫。在这里,连衰老和死亡都没有,那么多年岁过去了,街上的小孩还是过去的那个,尽管旁边的那一树玉兰已经开放衰败了数十个轮回。
他和瞳说过这件事情,他说:“我再也受不了了,过这样的日子,真是比死去还难受。”
瞳回答他:“你想要的太多了。”
呵呵,是啊,能够以这种方式存在下去,本来也几乎算得上一种恩赐吧。本来,在那一切结束之后,沈夜已经准备好在坍塌的第三虚空中彻底湮灭,准备好世间再无自己的痕迹。他在那个瞬间其实是心安的,想要做的,已经做到了;用自己的消亡来给自己的恶行赎罪,也在情理之中——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在最后关头,忘川会把他们吞入这样一个地方。
谢衣一定是故意的,沈夜相信这一点。他在那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谢衣眼睛里坦荡的笑容。二十年来,他一直确信这一点,即便瞳对此嗤之以鼻,他还是相信。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这样想的话,恐怕很难继续在这里地方活下去而不疯狂了。
“我们都是疯子,别多想了。”这是瞳的评价。然后他继续摆弄他的虫子去了。
前几年还好,瞳还像个活人一样早出晚归,日进三餐。到了后来,连沈夜也见不到他了。他总是把自己埋在可怕的试验当中,生活得像一道地下室里的幽魂。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商量,他就派一个东西出来——有的时候是一只火鸟,而有的时候,则是一条蜈蚣。
此时唯独能够陪伴沈夜的,只有谢衣。
但是谢衣成为了那样一个谢衣。
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直到小镇上住着的那个神神叨叨的巫师居然没有第二十次做出同样的预言。那一天,那个佝偻的老巫师又像过去十九年那样磨磨蹭蹭在沈夜宅子门口不肯走开,沈夜虽然觉得厌烦,终究还是让他进来了。结果,老巫师拿出那个的铜盘转了几十圈之后,却是两眼一瞪,说出这样的话:“古老的尸体生出了粉嫩的孩子,在刀与剑相逢的时刻,盘子碎了。”说完,却见老巫师昏倒在地,打起滚来。沈夜没办法,只得抛出几个钱打发走了他,但是那一句谶语却是刻在了他心里。
反正是无聊,研究研究也好。
没想到第二天,镇上的红夫人就来找他。
“沈先生,没有品尝过鲜血的味道,怎么会知道其中的美丽?”
一开始沈夜并不了解这句奇奇怪怪的确切含义,于是他派出谢衣去打探。在这种事情上,谢衣一向是非常有效率的。
“老师,那个女子是买卖奴隶的。”
彼时沈夜正在院里赏花,却看到自家的玫瑰架子上夹着一张粉色的信笺,上面赫然描着一种新型的图样,把流月城的矩木徽章和玫瑰的纹饰合并在了一起。
“是想合作么?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格。”
结果就在沈夜在自家庭院里下定决心的第二天,沈夜就收到了一份礼物——一个漂亮的奴隶。那个女奴有一头东方人的乌黑长发,还有雪白的皮肤和优雅的姿态,然而最让沈夜吃惊的是,那个人的那一双眼睛,像极了华月。
沈夜顿感恶心,但是又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毕竟是来此二十年以来第一次生活的变化!他立刻派出了谢衣,去和这个神秘的红夫人交涉。这一切都是谢衣那个家伙搞出来了,就让他自己来解决好了。
现在已经是谢衣参与到红夫人的交易链条中的第三个月,但是他摸清的情况依旧只是冰山一角。他只是知道,这个“红夫人”的资金支持者是镇上的一个武器制造商,名叫禺期。
禺期是个古板的小老头,除了热爱锻造各种奇异形制的剑以外,他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别嗜好。他平时也就是经验着一家制造武器的商铺,在这个千余人的小镇之中,虽然不算发达,倒也不算寒酸。沈夜让谢衣把禺期家的产业里外查了个遍,依旧没找到他要支持“红夫人”这样一家贩卖奴隶的暗铺的原因。
实际上镇上贩卖奴隶的商铺并不止一家,甚至还有明面上的。但是这一家的非同寻常在于他家出货的质量——无一例外,全部拥有贵族一样的容貌气质,并且从未接受过各种侮辱性的训练。他们出产的奴隶,全部拥有刚烈的性情,就像狂暴的野马,总是让勇敢的人更有挑战的兴趣。
沈夜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即这家暗铺背后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秘密。
后来,这一点也真的被证实了。
因为,谢衣在那里买到了乐无异。
第35章 第 35 章
乐无异在一块深绿色的地毯上躺了许久,才等到谢衣回来。在此之前,乐无异手脚被缚、浑身酸软,甚至脑袋也有些混沌不清——即便是热爱刚烈性情的猎奇者们,一般也并不喜欢上来就被自己的猎物咬一口,所以这样的处理也是他们的惯例。
不过谢衣显然不是一般的猎奇者。他走了过来,一刀出手同时劈开这些精巧的枷锁,完全不顾那精细的做工。随后,他立刻将乐无异抱了起来,一手环住肩颈,一手抄起膝窝,然后大步流星向里屋走去。
乐无异只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喵了个咪!这是传说中的公主抱么?这是要干嘛啊啊啊啊!惨了惨了,这里的师父应该还不认识我才对,买了我难道是为了——咳,想什么呢!可恶,这个时候偏偏手脚都麻了,一点都动不了……
乐无异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可他还是很想哭。那么久没有见到他,梦里魂里的人就近在咫尺,就算只不过是一个幻影、是一堆变异了的数据,已然很想拥抱。就算是饮鸩止渴,也会甘之如饴的吧!
一个轻柔的下落感打断了乐无异理不清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被一种非常舒适温暖的东西所包围——睁大眼睛往四周一看,自己这是被放在一张宽大的铁艺床上,而一卷细腻柔滑的蚕丝被子把自己拥了起来。
乐无异还来不及从震惊中清醒,就感到有一种清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是谢衣的手掌。
那个先前冷漠僵硬的男人此时半跪在大床的边上,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额头,好像在测验体温。
“……师父?”
“别说话。”那个人终于说了乐无异到这里来听到的第一句话,“红夫人有没有给你吃什么东西?”
“额?吃东西?好像没有……不过在我昏过去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嗯,你现在的状况不太好,先休息一下。过一会儿再换一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
乐无异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牙齿不停地颤着,但还是努力咬着下唇让自己不要哭出来,面上是不可抑制的滚烫,而胸里面那个热烫的东西一下一下锤击着自己,让他几乎要浑身发抖。
“别哭,我去找合适的衣服。”
等到谢衣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门后,乐无异才用几近嘶哑的声音喊出来一句:师父……
一切来得太快,让人不敢相信。先前还以为是砒霜,不顾一切吃到嘴里,才发现居然是蜜糖。等了近两个月,已经习惯了离别、习惯了刀割一样的伤痛,甚至可以每天用这种并不有趣的题材来和叶海开玩笑了,现在这般相见,乐无异真的有做梦的感觉。
然而,忘川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梦吗?最好的梦也会醒,何况这还不是自己的梦。
谢衣重新回来的时候,乐无异还在把自己埋在枕头里轻轻啜泣,这倒是让谢衣几乎笑了出来:“小傻瓜,起来换上。”
乐无异瞬间翻身坐起,红红的眼睛直盯着谢衣。
“换上呀,呆住了么?”
乐无异扑上去,顺着衣服抓住谢衣的手,几乎要把那一把到手的骨头都捏碎了:“师父,你还记得我么?这当真不是梦?不是你根据潜意识创设出来的一个幻境?”
谢衣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过他只是停了一瞬,就挣脱了乐无异的手,双手环过这个微微抖着的少年的背,将那一件流水一样柔软的绸袍披到了乐无异身上。
“别想那么多了,我会陪着你。”
那一天晚上,乐无异一夜无梦。居然能够躺在师父的边上慢慢睡着——尽管完全睡不着,也当真是做梦一样的好事情。乐无异回想起以前第一次和师父表白心意,第一次能够拥着师父入眠,感受那一个温雅如玉的身子的温度,将那个仿佛只可远观的人藏在只有自己可以触摸到的地方,真的是不饮亦醉。现在尽管是在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完全荒谬的时空里,居然有了恍如初见的感觉。
不过乐无异还是半夜醒来了。尽管完全不想去想,他心里隐隐地还是有一种声音在发话:醒醒,那个人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师父,怎么可能记得你。这样做,一定是有目的的!再努力地说不可能,乐无异还是不可避免地夜半醒来,然后,他发现师父真的不见了。
他几乎是瞬间地暴怒——没有什么比证实心中的可怕猜测更糟糕的事情了。他甚至不耐烦去宅子里寻找,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去做什么阴谋的事情了。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情,乐无异不想去想,也实在懒得去想。
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雨,冰冷地滴在宅子的暗色窗框上。那些看似漂亮的窗框实际上都是由叶纹装饰的铁杆焊死的,自己被关在这里而手无寸铁,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不对,真的没有办法么?
乐无异终于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凌晨了。谢衣还没有回来,看来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调皮一会儿!师父一定不会发现的,自己那时候捉迷藏最厉害啦……几乎是一边笑着而一边含着泪,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查看房子的各种通道、角落,试图寻找一丝缝隙。
然而没有,完全没有缝隙。
哐当,似乎是外面铁门的声音。糟了,他要回来了。乐无异干净摸回原来的房间,迅速溜回床上,闭上眼睛。刷拉,那个人掀开被子重新钻了进来,身上还留着一些雨丝的冰冷和潮气。
乐无异猛地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个又缠绵又深沉的吻几乎能把那个人弄得窒息。然而乐无异心里想的却是千万别叫他发觉自己身上是冷的,不然那个人那么聪明,一定会发现自己试图逃走的情况。
一吻之下,谢衣果然有些动情,从透进来的些微晨光中可以看到,他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乐无异不可抑制地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想将他拥得更紧一些,但他的手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细细摸过去,上面好像是三个字母:ESC。
第36章 第 36 章
ESC。乐无异再细细摸了一回,确定是这三个代表退出的字母没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这几天落入忘川的经历真的像一个看不清的过去和未来的噩梦,没有熟悉的人,也没有熟悉的事物,那种一切皆陌生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滞涩起来。忽然间指尖又触摸到现代化的东西,他有一种久别重逢、大梦初觉的感动。
但是他忽然觉得唇上一疼,垂下眼睛一看,是谢衣雾蒙蒙泛着水光的眼睛盯着自己,而自己的唇边也正被他的牙齿细细噬咬着。他现在这是……
不,要搞清楚这里的状况才对,不能再沉溺于这个虚构世界的逻辑里不肯清醒了。再怎么样完美,这毕竟是一个人造的虚拟逻辑,不会没有破绽。用这里的逻辑来试图破坏这里的环境,那一定是被误导了。我可是一个虚拟空间工程师,怎么能用普通人的眼光看一个幻境呢?
另外,这个眼前的谢衣究竟是师父意念的备份代码,还是沈夜等人创造出的模拟数据?忘川这个环境之前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被建造,而现在又在此发挥着什么作用?乐无异觉得必须要立刻想办法弄清这一切。
什么红夫人、魔法匕首、奴隶买卖,什么礼堂、舞蹈、还有谢衣,终究都是一组组数据的不同组合。师父留给自己的密码应该不只是进入这个情境那么简单的。他究竟想要自己做什么?
乐无异重新进入第三虚空仅仅几个小时,沧溟醒来的消息就直达赤霄手中。沧溟一直是赤霄最为忌惮的人物之一。当初殷丽丽阴谋破坏第三虚空,这种情报在共和国情报局严重直若透明,然后赤霄并没有立即阻止她,而是任由她行事,最终再把爆流事故的责任直接推向沈夜——这件事情只有赤霄自己知道,他本来以为永远不会被人发觉。
可是沧溟知道了。赤霄不知道沧溟是如何知道的,毕竟自己已经把所有共和国调查到殷丽丽相关的资料都暗自销毁,相关的情报人员也已经合理处理了——何况自己并没有和殷丽丽合谋,只是顺水推舟利用了一把,准备在解决掉沈夜这个绊脚石之后就过河拆桥。
赤霄甚至颇有些自信,认为沧溟是不会站出来的。毕竟沧氏集团和赤霄、雍门狄、崔凌镜等人代表的军部保守派有着非常深厚的交情,几代以来的利益和人情纠纷都不是能够一刀割断的。这个沧溟小姐虽然年轻激进了点,应该也不至于和他们直接割裂,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去支持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的沈夜。所以,赤霄一向是非常自信的。即使表面上还算谦恭,实际上连李圣元都没被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李圣元这种凭借龌龊手段爬上来的平头百姓,就算再会做人、圆滑狠辣,也不可能和他们一个集团作斗争。
他果然猜对了,沧溟并没有说出来。爆流事故之后,她就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一样,每天照样微笑着去沙滩晒太阳。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谁知道,那个沧溟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他总觉得有些隐隐的不放心,有些东西自己还不知道。
到达共和国医院的监控病房的时候,赤霄被看守人员拦住。
“也不看看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