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芝忙说道:“浓茶对身子不好,我进去陪老太太说会儿话,过了这阵就好了。”
青姨点点头,和安芝一同进来。老太太屋里有个年轻的小大姐,正跪在床边给老太太捶腿。安芝示意那人起来,自己给老太太捶起来。
老太太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安丫头来了?”
安芝一愣,抬头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睁开眼睛,说道:“你是在我身边儿长大的,你进来我能不知道吗?”
安芝眼眶一热,忍不住低下头。
“前几天各房的孩子们都围着我转,只有你没动静,你近来也忒不识时务了。”老太太歪着身子说道。
安芝双手停了下来,说道:“我让您失望了,不敢再给您添堵。”
老太太微微起身,换了个姿势,示意安芝坐下,说道:“有什么失望的呢?人老了,希望也就没那么大了。我只求你们过得平安顺遂好了,况且你也不是多么大逆不道。挺有道理,再过个三五年,你双十年华,堂堂的名校大学生,身边不是会有更好的吗?”
安芝靠近老太太,说道:“我让您着急了。”
老太太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我是急,就怕三五年是等不了了。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从此以后就寝食难安……”说着,老太太拧着眉毛,身子似乎都在颤抖。
青姨忙上前,说道:“老太太又多心了,您别再想那些,身子早好了!”
老太太突然睁大眼睛,抓着安芝的手臂说道:“你说得对,堂堂正正做人,靠自己!我一直都怕,因为怕,我也做过不该做的事情……”老太太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安芝,面上的皮肤都是松弛的,眼睛却极为锐利,于平时的慈祥安稳大不相同。
安芝吓了一跳,扶着老太太,就听见青姨按着老太太要躺下,嘴里还劝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太太何必想呢?如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您是有大福气的人……”
老太太嘴唇颤着:“用不了几年,我也要下去见她们了……我以前是绝不怕的,现在我到底该不该怕呢?”
说完,老太太重重喘着气,慢慢躺下来,神情极为疲惫。
安芝实在是又惊又怕,以为老太太是魔怔了,看了看青姨,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老太太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青姨安顿老太太睡下,拉着安芝走了出来。安芝还忍不住心惊,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青姨看看安芝,低头沉默了一阵,叹口气说道:“大家子的事情,说不清楚。”
安芝想了想,老太太不是长房长媳,从孙媳妇一路做到当家主母,周家在她手上中兴,手段自不必说。但就子女来看,老太爷当年据说也是有几个老姨娘的,如今除了她的丫头出身的青姨,一个也没剩下。四男两女都是老太太所生,这里面总得有什么事情。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能不以为意,如今老了,胆子也要跟着变小,朦胧之中,自然害怕死后被那些结过梁子的人纠缠。
安芝看着青姨,点点头,心里想着,大家子的少奶奶,就是这样苦!如果男子有担当还好,若是个花心的,左一个妾,有一个姨太太,明争暗斗,岂不是家宅不宁?谁又能担保自己的手段是堂堂正正见得光的呢?
老太太一天比一天显得憔悴了,身上的病渐渐发作,精神又不济。安芝的心慌乱起来,眼泪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只能用手背挡着。
青姨见状,也是心酸,拉着安芝进了自己房间,说道:“你这孩子,老太太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么哭,不怕看见的人说你讨老太太的晦气?”
安芝吸着鼻子说道:“我……我没忍住……”
青姨叹口气,那一块帕子给安芝擦脸,说道:“六小姐,你听我几句话行吗?”
青姨在周府的身份有些尴尬,说是老姨娘,对于老太太却像是一个老嬷嬷,但是底下的子女对于她都是毕恭毕敬。虽然备受尊敬,青姨却从来和善。这时她怕是有话要教训自己,当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安芝忙点头,说道:“老姨娘有什么话,只管教给我。”
青姨说道:“老太太对于你一直另眼相待,不光是因为从小把你带大,还是因为众人都说你是姊妹们里最有出息的。你父母双全,比五小姐好;性子稳重,比七小姐好,又是念过书的,比大小姐好。咱们家嫁小姐,都愿意和门第高一些的结亲,好处我不用说了,想必你也明白。只可惜,现实陆世杭,再是吕钧翰,都是空欢喜,老太太是觉得,最得意地孙女儿,打了她自己的脸。”
安芝心里歉疚,又觉得这歉疚来得有些委屈,便低着头,不说话。
青姨继续说道:“老太太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想法也就变了,她是不会再跟你生这个气了。”
安芝心里一暖,说道:“谢谢老姨娘,我……”
青姨摆摆手,说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我还有话要说。你说你要独立自强,仿佛是有些道理,然而别说咱们家,哪一家的小姐不是一直养尊处优,谁出去独立了呢?抛头露面难免有人说闲话,若是将来嫁了人,夫家不准许,那又怎么办呢?”
安芝神色一黯,说道:“现在大公司里,也有女职员,学校里也有女教师,职业妇女已经不少见了。”
青姨说道:“若是能做一个女中或是大学的教员,那确实是体面,不过所挣的钱也有限。我给你出一个主意,说句犯忌讳的话,将来你要得家产的,不如用嫁妆做些生意。找一个靠得住的经纪,或是跟人合股,或是置办房产地产,好歹是保身立命的产业。”
安芝心里一惊,看着青姨。从来她对青姨一直礼遇有加,但是终究把她当一个不远不近的长辈,如今她说的这一席话,真的算是掏心掏肺了。自己何德何能,得老姨娘这样照顾?想着,心里越发感激,说道:“老姨娘,我……”
青姨说道:“你也别嫌我多事,其实偏疼你的何止老太太呢?你若真能成一个新女性,不必在憋死人的家庭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也算是成全了我的心愿了。”
安芝看着青姨,她此时也是两鬓斑白,年过半百的人。这一生只为着老太太活着,没有子女,其实也是没有丈夫。这样的一生,自然是有无限的遗憾。况且……
安芝这才想到,老太太这样的形势,若真的去了,周家分了家,青姨去哪里?她一生为周家鞠躬尽瘁,但却一直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怎么办呢?
安芝看着青姨,嘴唇动了动,她知道这样的话不是自己能说的,好在青姨明白她的意思,扶着安芝的胳膊把她往外送:“回去吧,多余的事情都别想。”
青姨关上门,安芝看着深红的门板,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门后的两个老人,一个子孙满堂,偌大的家族里说一不二;一个备受尊敬,平安一生。然而在她们垂垂老矣的时候,却是心无所依。安芝擦去泪痕,走了出去,想着,无论如何,哪怕吃点苦头,少享受些富贵,也不能活成她们那个样子。
87、谈笑里公子诉衷肠
第二天下午,雄辉便开车来找安芝。四太太偶然看见安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心里颇吃味,回了东楼,见幼芝捧着《申报》看得仔细,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不出去跳舞吃饭,天天在家里看什么申报时政版,难道你还要做学生领袖不成?”
幼芝猛然抬起头,有些慌张地要把报纸放在身后,刚动了一点,就停了下来,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说道:“实在是无聊而已。”
四太太看着女儿,心头有些悲凉,说道:“你难道还忘不了他吗?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他在北京,你在上海,他就算是混的风生水起,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幼芝颓然,说道:“妈你又多想什么?我不过是不想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罢了,想有个女学生的样子,我都忘了他了,你这样一提,不是揭我的伤疤吗?”
四太太心里一紧,说道:“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怪我多嘴,你自己看吧。”
幼芝把报纸合上,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四太太想了想,笑道:“我也是太心急了,你担待一点吧,今天看见安芝和方先生出去,还是你六姐姐有手段,刚和吕先生分手,就有了这样的追求者。”
幼芝对于这些虽然有些好奇,也并不是十分感兴趣,但是说安芝的事情总比说自己的事情好,便跟着附和。四太太见她也没有什么反感,便继续说下去:“安芝这丫头处事就是圆滑,谁也不得罪。有些人谈过一场恋爱,若是不成,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你看吕先生也从来没找过安芝的麻烦,断的倒干净。那方少爷对安芝也是顶不错的,你呀,就是遇事太不冷静,个性太强总不是好事。”
幼芝垂着眼皮,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也没有什么不好。”
四太太叹了口气,说道:“要说起来,咱们家四个女儿,前三个都极温柔的,你活泼泼的自然也好,只是有时候太没算计,要吃亏。心计这个东西,太多了自然不好,一点也没有,固然纯真可爱,也是不利的。”
幼芝拿起一只橘子,开始剥橘子皮,也不抬头。
四太太继续说道:“明芝前些日子闹着不要结婚,如今也正跟冯先生通着信呢。我看,只消过个一两年,你上面的两个姐姐恐怕都要嫁人了呢!”
幼芝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四太太,站起身说道:“我的爱情已经没有了,不用再跟我说这些。”说着就走了出去。
四太太被呛得哑口无言,自从裴宏宇的事情之后,幼芝和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有了一些嫌隙,谈话总是不欢而散。对于四太太而言,幼芝既是女儿又是朋友,走到这一步也是极伤心。可是即使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依然会阻止幼芝和裴宏宇。
雄辉带着安芝进了一间小小的咖啡馆,一进来,安芝便笑道:“果然与众不同。”
雄辉笑问道:“为什么我朋友开的咖啡馆就一定要与众不同呢?况且这样的一间小店面,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安芝笑道:“你朋友既然得到这样一间店面,大饭馆是不好做,一般的小点心店卤味店又要求独门秘方,这样的咖啡馆,只要有气氛就好。你别看它小,五脏俱全,窗帘沙发桌子杯碟都精致得紧,只怕是一个女子布置的。”
雄辉拍手笑道:“厉害厉害,你学经济学可真是不屈才了。”
“我也这么觉得呢!”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过来,安芝一怔,望过去,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穿一件蓝绒旗袍,围一件米色披肩,白皙的鹅蛋脸,烫过的卷发刚过肩,十分端庄祥和。
安芝只觉得这个人十分的眼熟,便看看雄辉,雄辉笑道:“我可不信你会不认识她,她可是上海滩名媛淑女里鼎鼎有名的人物,往汪曼云汪女士呀!”
安芝恍然大悟,又看向汪曼云。这个人的大名她自然是听说过,吕碧城的学生,凌月出的好友,商界顶有名的何舜卿的夫人。因为热心女学,又受过良好教育,在上海滩极为有名,尤其是听说她虽然是何太太,但对外还是喜欢别人称呼她汪女士。
眼前这个女子,是比报纸上还要漂亮些的,尤其周身淡定从容的气质。安芝的社交圈子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姐和四五十岁的太太,虽然仰慕却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今天遇见真人,自然是觉得像做梦一般。满眼惊喜地说道:“真的是汪女士吗?”安芝问完,又环视一周,说道:“难道这间咖啡馆的设计,就是出自汪女士之手吗?”
曼云笑着拉过安芝的手,说道:“你是真担得上蕙质兰心这四个字,来,跟我来。”说着,她领着安芝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说道:“雄辉说我会遇见一位知己,一开始我还不信,你既然猜得出来,我看我们确实是有些默契的。”
安芝脸上一红,说道:“我一没有学问,二没有阅历,怎么好意思做汪女士的知己呢?”
雄辉坐到安芝对面,说道:“汪女士是震旦大学女子学院的名誉教授,你叫她一声先生也好。”
安芝暗自里正为称呼发愁,叫阿姨是嫌老,叫姐姐总有些别扭,叫何太太人家是不愿意的,现在叫先生,又尊敬,又名正言顺,便感激地朝雄辉点点头。
曼云说道:“称呼倒是无所谓的,只要你叫着舒服就好。我是很喜欢周小姐,总觉得看见你就好像看见十几年前的我自己了呢。”
雄辉插嘴道:“这就叫慧眼识英雄,周小姐前途无可限量。”
何太太侧着脸说道:“你不要在这里打趣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周小姐说呢。”
安芝说道:“先生知道我吗?”
何太太笑道:“我听雄辉说起过,你也是北平人,成人之后来到上海,我们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安芝笑道:“您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北平世家搬到上海,大多落寞,先生算是做得风生水起了。”
何太太摇头,说道:“不过是一些虚名,叫一些报人传了出来,好在现在社会风气开放,女子也有各种自由,否则真是大大的麻烦。”
雄辉见两个人渐渐聊得起兴,便站起身走了出去。何太太与安芝说话都有些北平口音,早年又同样读私塾,都有国文底子,越谈越觉得有话题。不知不觉外边竟然就有些暗了。曼云向外面望了望,说道:“这真是,已经这么晚了,府上门禁是几点呢?”
安芝笑道:“早些时候是有的,后来因为参加跳舞会,大多凌晨才能回家,也就没有了。只是我这次是一个人跟方先生出来的,所以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先生不说我也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
何太太说道:“这真是罪过,我只顾着难得找到这么合得来的朋友,倒令你为难了。”
正说着,雄辉进来,说道:“不得了,怎么现在还聊着?”
何太太笑道:“安芝正说已经晚了,你开车快些送她回去吧。”说着,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安芝,说道:“这是我的片子,来得仓促也没有准备什么,下次你来我家,定然要盛情款待的。”
安芝笑着收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