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其眯起眸,眼底有抹不明光芒一闪即逝,将季程拉着自己的手放回水里,“既然你这么说,我岂有不从之理。”说着褪去衣袍也跨进桶中。季程摸了摸景其的手臂和肩背处,原是担心他受了凉,但碰了才发现他的体温比泡暖水里的自己还要高一点,转念一想,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景其有恙,抑或是自己没注意到过——说到底,景其对自己而言还是有如迷雾笼罩一般看得不甚真切,尽管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自己身边。季程却不知从何开口。
没泡多久两人便起身,背对着的季程没看到景其落在自己身上打转的目光。
景其未曾见过久映的身子,此时见着了季程的,刹那间不禁想到久映,也仅仅只是瞬间。感觉却静如深水,淡淡惆怅之余不再有深到骨子里的疼痛,也不知从何时起,季程带来的影响之大,实是出乎意料。
真是情何以堪。要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景其还没有答案,但不可否认对季程的感觉开始有所不同。要后退还是要原地到此即止,抑或——向前继续下去?
是夜景其让季程睡在自己的房中,给他点了安神香,为了让他更安心些还贴了黄符做做样子,然后走到床边双手搭在他肩上:“没事了的,好好睡一觉。”
“景其!”季程又扯住他的袖子不放。
“小程?”
“别走……不要走……”
景其握住季程略有些凉的手:“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想和你一起睡……”季程低下头去,声如蚊吟,脸颊开始发热,比起被留下一个人的不安,他宁可选择坦白出来,羞耻心这玩意儿还是让它哪凉快哪待着去吧。须臾,不见有应,季程抬起头:“你——不行么……抱歉,是我太没出息,这点、这点小事就怕成这样,我……”
“小程,如何害怕至此?我晓得你身子骨虽弱,心性可不是这般弱的。”景其在季程身边坐下来,仍是握着他的手,好声好气地问道。
“我说不上来……”季程摇摇头,眼眸漫上一层忧伤之色,“十年前,爹和娘……虽然扶钱说我一直在睡觉,但是我有感觉……”
景其暗暗叹气,轻轻拍了拍季程的手,“我知道了,我会待在你身边,不过现在要先处理你房中的蛇妖,你在这等或者先睡,好么。”季程点点头,这才放开景其。
来到季程卧房,不出意料地看到玄衣正绕着地上的黄符徘徊,蛇身和蛇头都没了,唯有那些腥臭的血证明它的存在。千年道行蛇妖的妖气何其强大,连玄衣这种才修炼几年的小妖都感觉到了。黄符上躺着一枚拇指头这么大的墨绿色珠子,青气氤氲,看起来甚是不详。景其上前拾起珠子,拿在手中把玩片刻,见玄衣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你可知这是内丹?”玄衣点头,眼中满是渴求。
“我一并说清了。内丹可以给你以助增长修为,今后还有类似的,不论妖鬼,取得的法力都给你;然而你要晓得不是白给的,从下个月起我会教你法术,当我不在府中或是遇上紧急情况,你要保护小程,若他有个什么闪失,指不定我会做出什么,届时可不要怪我。”
景其的微笑没有任何温度,玄衣看得有些不寒而栗,仍是点头,心道哪怕你不说我也会尽力保护公子。
本还想补上一句“你要是敢打小程的主意我定要你生不如死”,但想到它从初见季程到现在都在躲避着他的碰触,大约也不能是什么算计,尽管看不出这猫儿的心思,景其也还是吞回了这句威胁——身为玉炩延续至今的自尊也好,认为一切皆在掌控中的自负也好,他根本不屑用法术去探知其他生灵所想,对沐均如此,对久映如此,对朱离如此,对小狐狸如此,对辛氏兄妹如此,对季程依然如此,更别提一个小猫妖。
第 21 章
蛇妖内丹属水性阴邪,玄衣跟随景其修火,二者相冲;且夺取妖力对玄衣目前的道行而言并非易事,景其也只能做到给玄衣护魂以不被反噬,至于如何消化吸收还得看它自己。解决完玄衣和内丹的问题,景其回到卧房,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季程很随意地倒在床上,被子盖了大半个身子,但仅是浅眠,景其一走近他便睁开眼睛。
“困了就盖好被子睡,你这样要着凉的。”景其略微蹙眉,语气却温和并无太多责怪,季程只是摇头,双眼还有点红肿,模样看起来甚是委屈:“你没回来我怎么安心睡。”景其无声地叹气,若是常人遇到这些也要后怕好一阵子,何况经历过父母被妖物残害的季程,只是这一觉起来十有八九怕是又要生病了。
给季程塞好被子了景其才宽衣解带跟着上床,季程一眨不眨地看着,待到景其躺好扯了薄被,“你不怕冷。”景其笑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何时见过我穿厚衣皮袄烤火笼?”见他露出有点羡慕有点渴求的神情,景其又道:“很冷么。”季程下意识地就想摇头,但顿了顿,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景其伸手进他的被子里,摸到一片冰凉,“之前怎么不让扶钱给你准备个暖手炉呢。”
见季程不吭声,想着这样子根本没法好好睡,景其以掌风带灭了灯,挪了挪身子蹭进被子里揽过季程半抱着他:“快睡。”还是没有回音,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季程主动贴紧旁边的温暖身子,当全身上下都被带暖,这才沉沉睡去。
早饭时,扶钱发现玄衣赖在窝里不动,少爷不知怎的睡在道长房中不起来,问了问,也只被告知煲粥的时候加些祛湿的药材。待到午饭,玄衣出现在食盘旁边,耷拉着脑袋,两眼无神,无精打采地舔了几口饭就趴下来了,要死不活地半眯着眼睛;季程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粥没吃几口就想放勺,要不是景其在一旁频频敦促,碗恐怕都还是满的。细细看去,季程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好不容易吃完粥,又回景其房里去睡。百言见惯不疑,只在午休之前告诉星策季程来不了书斋他也不能逃,老实念书即是。
饭后扶钱去找景其,他简单说了一遍昨晚的事情,吓得她花容失色:“道长!你要出府怎能不叫我,少爷要是有个万一——”“扶钱,这回是我疏忽大意,但你要记住我定不会让小程出事。”
“道长……”
“昨夜太晚,你该已经睡去,实是不忍再把你叫醒来陪小程。”
“那又如何……只要少爷平安彻夜不睡都无妨。”
景其笑了笑,眼眸深处倒映出一缕常人看不见的赤焰。
季程又睡了一下午,傍晚起床时脸色更难看了,景其抚上他的额头,不出意料的烫。这事不怪季程自己不注意,扶钱煎好药和糕点一块端过来,没有说他什么。在景其的注视下季程乖乖地喝了药,苦着脸去抓糕点,“扶钱,不够甜。”
“少爷现在只能吃点清淡的,等少爷身子好了,想吃什么扶钱就给做什么。”扶钱耐着性子柔声解释道。
“嗯。”季程这次倒是老实了,没有闹小孩子脾气,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扶钱却看得心头一酸。伺候完季程,扶钱去看玄衣,玄衣蔫蔫地趴在窝里,听到动静眼睛开了一条缝,然后又闭上了。景其没给她说过玄衣的事情,扶钱甚至都不知道玄衣是妖,可通人性听人言。
扶钱蹲在猫窝旁,一脸难过。景其从未跟他们说过十年前那事的来龙去脉,她直觉季程定然是在那之后变得体弱多病,想想自己后背那条长长的伤痕,扶钱也明白努力无用,不管再怎么使劲回忆,都想不起那天的细节。轻轻抱起玄衣,扶钱低声念叨:“玄衣,道长说你没事,是不是因为少爷病了所以你也没精神?既然你也喜欢少爷,为何老是躲着他……”玄衣一下睁大了眼,呆了片刻便拱了拱身子,蹭到扶钱胸前伸出爪子去够那块红翡坠子。
那坠子里有什么东西让它感到很温暖很舒服,玄衣又使劲蹭了蹭,想把那坠子抱住,未果,只好趴在扶钱胸前了。扶钱看得惊讶,这副项圈戴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玄衣对这块坠子感兴趣,只是如此重要的东西不能取下来,更不能给玄衣玩。
于是扶钱就这样抱着玄衣,要做事的时候放下来,玄衣会蹲在一边等,即是说,扶钱想抱就抱。季程看到不乐意了,扔下手里的九连环,“我要玄衣!”
“弄脏道长的床,少爷要去睡客房不成?”
“玄衣、玄衣,快过来。”
“少爷……”扶钱无奈地伸臂将玄衣递过去。
喵——!喵——!
玄衣嗷嗷尖叫,扭着身子挣扎起来,扶钱的动作也就僵在了半空。
景其恰好进来看到这一幕,觉得好笑,又要安慰季程了。
“景其……”
第 22 章
见景其来了,扶钱赶紧收回手将玄衣好好抱在怀里。季程露出像是要哭的神情:“为什么玄衣这般讨厌我。”
“你确定玄衣讨厌你?”
季程语塞,但是幽怨不减,玄衣从来不给他碰是没错,他也感觉得到不是出于讨厌他,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问谁都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玄衣……”季程眼巴巴地望着扶钱怀里的黑毛团。
“……少爷病了玄衣也提不起精神,所以——所以——”这种时候扶钱便很词穷,“或许,少爷有些什么东西让玄衣怕得不敢靠近……”
“什么东西?景其,是这样么?”
“这只是可能之一,你该休息了,玄衣也要休息了。”
“我不过是想看看玄衣哪里不舒服……”季程不满地嘟囔。
“小程。”
季程还想说什么,但看景其那摆明了除了睡觉没得商量的微笑,只好撇撇嘴不作声了,乖乖地擦脸漱口准备睡觉。
上了床,季程自发自地偎进景其怀里,景其碰了碰他的手脚,并不凉,暖的。也不推开或是拉开距离,景其比昨夜更亲密地抱住了季程。这样子两个人相依而眠,温暖安宁,比起过去望着床头的长明灯,不知要舒愉多少,叫人舍不得放开。
那边厢扶钱将玄衣抱回猫窝处,才放下就见它转过来朝自己声声叫唤,扶钱讶然,试探地伸出手,玄衣果然伸了爪子搭上来。“你想和我一起睡?”
喵……
“你是有多喜欢这块坠子,可是不能给你。”扶钱给玄衣洗干净四个爪子带回自己房中,放在一块洁白的毛巾上,“在这等我回来,别乱跑别又弄脏了。”见玄衣听话地趴下了,扶钱放心地去洗浴洗漱,回来看玄衣自己走的时候什么姿势还是什么姿势。
闻到扶钱的气味渐近,玄衣睁开眼站起来朝她抬起一边前爪,扶钱好笑地把它抱到床上去。玄衣待谁都十分冷淡,对自己也仅仅是愿意给自己碰到而已,尽管不明个中原因,眼下它的主动亲近让扶钱很开心。吹灯后,扶钱躺好盖好被子,不一会便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的身子拱进怀里,她愣了片刻:睡在枕头边还不够啊,但还是轻轻揽住了玄衣。
次日在饭桌上,扶钱无意间说漏了嘴,季程不干了,筷子一放椅子一退,跨到食盘旁边就要捉玄衣,玄衣一扑一跳,差点蹬翻食盘,窜到景其身后躲着。它还在与那颗蛇妖的内丹挣扎,浑身上下都在难受,根本没有精力陪季程玩你追我赶。
“小程,别闹。”景其朝季程摇头。
“季程!你这样成何体统!”百言沉下脸斥道。
自知理亏的某人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在景其身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玄衣,老老实实坐回去继续吃,期间用哀怨的眼神无数次来回打量扶钱,直看得她寒毛倒竖;外加无数次给星策使眼色,只是不待星策有什么动作,就被百言瞪回去了。
过两三日,季程痊愈,自己卧房内的一些物品也依照景其的要求更换过,于是便回房睡了。第一晚爬上床后还习惯性地往左边靠去,碰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自己房里了,心里竟然有点怅然若失,季程在被子里像煎鱼似的翻来覆去,只觉得手脚都要凉了。看来明天要让扶钱准备暖手炉才是——最后好不容易睡着,季程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模模糊糊地想。
相隔不远的景其亦然,没摸到人才发觉季程不在身边,寻思良久,翻身坐起重新点亮了灯。走到墙一角的黑实木双门立柜前,景其蹲下身拉开靠墙那边最下面的抽屉,摸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木盒,里边是一挂轴,从裱褙工艺来看显示了主人对此画极为爱惜的情意。景其一点一点展开挂轴,使之浮在空中。
画中人修眉斜飞,双眸有如黑曜石,直挺鼻梁红润薄唇,雪白的皮肤在金红彩线绣边的纯黑衣衫映衬下更显眼;轻灵地坐在一朵盛开的红莲上,怀里抱着一盏九角亭宫灯,四周云雾缭绕,侧身回眸,浅笑晏晏,温柔脉脉。
伸指在画上轻轻来回抚过,景其眸光沉沉,一簇血红的火焰从挂轴底部开始燃起,他凝视着被慢慢吞噬的画中人,黑漆漆的双瞳里什么都没有。半晌,挂轴消失,一点残灰都没留下。
又是一夜无眠。
玄衣瘟了半个月才恢复过来,由于属性相冲,蛇妖千年的道行它只得不到一半的妖力,但用景其的话来讲,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玄衣开始跟景其学习法术,但是他只教它攻击打斗用的,说是妖的自我愈合以及疗术要靠玄衣自己琢磨领悟,他并非妖类所以教无可教。
当看到一只连人形都还修不出来的猫妖用爪子努力学画符的情景,景其还是觉得相当有意思的,只不过被季程看到还以为他们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得这般亲密,难免要嫉妒羡慕一番,景其少不了时而安慰之。一来二去,两人又亲近些,景其态度自然,季程浑然不觉,只有星策默默看在眼里。
第 23 章
很快到过年,人人都在忙碌,季程和星策忙着准备拜访时用的顾客礼品清单,扶钱协助季夫人的大丫环给府中女性添置新衣首饰等物,同时星策和扶钱还要准备过年这个事,百言既要算账核账还要管赏钱的发放;唯有景其看上去比较悠闲,他也无意去帮季程什么,更无意仅一己之力就把季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过去的他,定然会事事先行处理好。然而过去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