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过了三日,百言便受不了了,当季程再一次跑掉,他气得没胡子都想翘,疾步来到景其房间声言做什么都行但就是不要教季家少爷。
景其笑得意味深长:“这可不是你想说不要就不要的,除了做他的老师,你别无选择。”
“这季少爷我实在教不了!景道长还是另请高明省得我误人子弟的好!”
“哦?很遗憾,你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百言兄——抑或我该称你白三公子?”
“你——!”百言瞬间煞白了脸,早知道这道长绝非善类,但竟会用这个来要挟自己,只是为了一个教书问题,他有点不敢相信。
景其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意料中的反应,轻笑出声:“明白了的话,就想想该如何把小程教好。”见百言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景其满意地坐下来,“这也怪不得小程。他前一阵……”把季府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百言果然有些动容,拧着眉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难怪都没见他爹娘,原来——我尽力而为之,正好也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一夜之间,季程似是变了个人,开始愿意学习,尽管不那么用功,也已是一大进步。大家纷纷猜测景道长带来的百公子用了什么法子摆平了季程,几个恰好路过的丫环说是看到他将少爷逮回书斋大门一关,好像是训了少爷一顿,之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百言很快又兼做了总账房先生,如此一来在季程长大之前便没什么大问题好担忧的了,季府的一切渐渐回到正轨,虽然有些人有些事已被彻底改变,但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景其真正定居季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了一个巨大的驱邪阵,季程成了心术不正的修炼者觑觎的目标,从里到外都要做好防范;还抽空赶了趟无烬,向朱离要来一丝灵火,将其封在一块上等红翡中,请工匠制成坠子配以银项圈给扶钱戴上,叮嘱她戴上了就不要取下,若是自己不在季程身边就尽量不要远离他。
经过这个事情,季程身子变得体弱多病,年前一场冷雨落后他就病倒了;于是扶钱开始跟景其学药,而星策则开始认真习武不再偷懒,两个人都是抱着同样的目的要好好保护和照顾季程。
第 15 章
就在大家以为季程不再调皮顽劣的时候,他对玄衣的态度却又让许多人甚是无语——玄衣便是他捡回来的猫,因为一身黑无杂色的毛而得名。一般在书斋找不到他人的时候去花园的假山附近十有八九能逮到他,玄衣长大了身子灵活四肢矫健,喜欢跳到假山上晒太阳,季程也就跟着喜欢蹲在附近盘算如何偷袭。以前的季程是一心想跑出去玩,现在则是一心想捉到玄衣,若问为何,答曰想摸它。于是皆叹,此等执着放在学习上该多好。
对此,景其持放纵态度,百言睁只眼闭只眼……咳,好吧,比起过去跟着星策捣鬼添乱,少爷现在偶尔追着玄衣到处跑带来的麻烦真不算什么,众人如是想。不知谁开玩笑地来了句:得玄衣者得少爷,一时间在季府广为流传,更有细心人发现了玄衣只给扶钱碰到的诀窍,还真有好事者想看帮少爷捉到玄衣会怎样而去贿赂扶钱,弄出不少趣事。只是没想到,季程这一执着就坚持了许多许多年,还当他一时兴起。总之一句话,一干忠诚家仆看到季程没有因季老爷季夫人双亡而日夜悲痛消沉不起,喜怒哀乐之情俱全,就好。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季程、星策和扶钱三个人稚气渐脱,个子长高了,面容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一日景其路过书斋遇到正好走出来的百言,“景道长,要是看到季程烦请把他带回来。”
“小程又溜到玄衣那去了?”
“没错。”百言没好气地应道,随即不满地嘀咕:“什么玄衣,如此随便的名儿亏他想得出来……”就那黑猫的起名问题上,只能说是人各有执啊,景其好笑地点点头,然后继续朝花园走去。
经过假山却不见季程和玄衣,景其随便走了走,转到紫藤回廊处才发现季程。回廊尽头有石桌石凳,玄衣正趴在石桌中央背对着他和季程。
季程半仰着头,从景其的方向望过去恰好能看到他的侧脸。一串串粉紫色的花序悬挂在蔓藤绿叶间,随着风轻轻摇曳,繁花一片烂漫;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地上点点明亮,宛如铺碎了一层珠玉。在这样一幅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画里,一个蓝衣少年仰头凝望,神情专注认真,带着被眼前一切所感染而不自觉的一丝笑容,发尾和衣角在春风中一下一下地摆动。
景其眯起眼,静静地看了一会,并未出声又原路离开。
那一瞬间他发觉自己不是在透过季程看久映,而是切切实实地在看着季程这个人。
这一年,季程十四岁。
再度走过书斋时,景其被百言叫住:“季程呢?”
“我没有找见他。”然后就见百言咕哝着自己去找人了。
晚饭时百言斜着眼看景其抱怨道:“季程明明在紫藤花那里,你为何说没见。”景其眨了眨眼,浅浅一哂,“哦?我被美景迷去了吧。”似有意若无意地瞟了季程几眼,更是发现他的模样开始与久映的有所不同了,许是脱离了久映的制约的缘故,尽管现在还指不出哪里不同。
睡前看到扶钱从季程房中出来路过自己窗前,只见她向自己行礼后又朝她房间走去,在景其眼中,扶钱胸前红翡镶银坠子里燃烧跳动的灵火在黑夜里显得更夺目。细细想来,自己身边竟然没留下任何久映的东西,那一簇长发也因要探知他的过往轮回而被自己亲手烧掉,唯有那灵火勉强算是与久映有关。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景其不禁想,当初久映离开,发生在季府的事情确是让他来不及去怒去悲,而后来的自己算什么,这么快就接受了守在季程身边照顾他的事实,莫非已移情到他身上?景其不能确定对季程是不是有欲求的喜欢,就连想念久映的时候,也不能确定那种难受依旧、胸口却不再痛得全身发冷的感觉昭示着对久映还剩多少情意。
果真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不自觉地习惯了求而不得的绝望?景其只觉万分厌恶,却无法自控。
天色将明前景其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于梦中见到自己在红莲神座上,执起久映的手对他说,待在我身边,待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久映温柔和顺地笑,眉目含情,点点头道,是,我的玉炩大人。
第 16 章
季程十六岁那年开始全面掌管季家各商铺酒楼,到现在都还学不会看账的他在接人待物上却颇有一套,做生意方面没有什么新点子但也做到了坚持诸如诚信公平等之类的原则,让和季家有生意来往的新老主顾都挺满意,各为季家做事的掌柜们也就勉强心服了,个别嘴上不饶他的也只是说说,本意还是为他好。季程出门必然是景其和星策寸步不离,几次下来丰城的人们都知道了,远远就认出景其那一身常年不变的临清道袍,除了季家商品包装上的那个“季”字圆图章,这三人也成了一活招牌。
三人组活招牌还吸引了一些这样的顾客。
比如:“掌柜的,今天怎么没见季公子……”“少爷哪能天天来。”“那……他下次何时会来……”“这个就难说喽……我说姑娘,这匹布你还满意不?”
又比如:“赵掌柜,景郎中是季公子什么人?”“这个在下还真不知道。”
再比如:“店小二,能否打听一下总是跟着季公子的那位小公子是谁?”“这位客官是说星策?”“原来那小公子叫星策啊……不知可有婚配……”
据某位自称丰城百晓生的人透露,丰城约有六成待嫁闺中的女子都或多或少地打听过他们,最多的是季程,景其和星策次之。
这事在某日于书斋中由星策提起,扶钱恰好送茶过来,景其正好来书斋拿东西。
“道长乃清修之人,不娶不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少爷的话过两年再考虑不迟,至于你——你有意中人了么?”
星策嬉皮笑脸状:“啧……我说扶钱,你别是忘了夫人早就把你指给少爷了吧?”
扶钱瞪了星策一眼:“这个问题就此打住。”
出了书斋景其和扶钱同行了一段路程,扶钱又补充道:“若是道长中意哪家姑娘,不需烦心聘礼等事,交给我们去办即可。”景其笑了笑,不应反问:“扶钱,你与小程已有婚约?”
“那是夫人——”提到季夫人,扶钱脸色黯淡下来,她摇摇头接着说:“夫人随口一说作不得数,姑且不论我的身份配不上少爷,我希望少爷能娶到心意相属的女子,若要我一辈子服侍少爷那是我该做的,但要嫁给少爷却是万万不成。”
景其又笑,看她的目光温柔如水:“扶钱真是个好姑娘。”扶钱还是摇头,到分岔处向景其略一弯身然后走开。
如果说这时的景其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见到秦家小姐,才意识到季程长大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季程正在和玄衣玩你追我赶:“玄衣你就从了我吧……”眼见玄衣一下从灌木丛钻了过去,他赶紧绕到近的一头追,没跑几步就注意到墙那边一声声呼叫:“雪儿——雪儿——”再看前边几丈开外,一只从未见过的浑身雪白猫儿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的。白猫看到玄衣,嗷地一声就扑过去,玄衣掉头就跑,从季程身边一窜而过。
两只猫跑得快,季程一下就追没了影,正到处找着,扶钱过来告诉他有客人,季程拍了拍身上的草叶,面露不耐之色地跟着她走了。
跨进厅堂,一位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女赶紧站起身来。这少女生得十分貌美,润白如玉的鹅蛋脸嵌着一对水汪汪的杏眼,细眉如黛,鼻梁小巧直挺,樱桃小嘴淡淡玫红;米黄绸缎锦衣将她的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发间的钗簪珠翠精致典雅,衬得她的气质愈发华而不俗。
“这是隔壁秦老爷的掌上千金。”扶钱悄声提醒道。
秦府可是他们季家的贵客,季程立时露出温和有礼的微笑,做了个请用茶的手势:“秦小姐亲自上门,不知有何指教,莫不是前一阵送到贵府的布料有差?”
“不是,季公子……”秦梓语看了季程一眼,对上他笑吟吟的目光,随即垂下眸,“我的猫好像是跑到这里来了,看管不严还请季公子见谅,我是来找雪儿的。”
“原来先前看到的白猫是秦小姐的,我这就与你一同去找。”
“有劳季公子了。”
在花园里转悠的时候扶钱在后边瞧着秦梓语,姿态含蓄矜持,一举一动无不符合大家闺秀,看自家少爷的时候眼底却暗含一抹羞意。末了在一棵桃树下寻到雪儿,不见玄衣踪影,扶钱将雪儿抱起来正要递给跟秦梓语,季程伸手拦住,掏出手巾擦净雪儿四爪上的泥土才让她上前。
“谢谢季公子,我这就回去关好雪儿,改日再来赔礼。”
“区区小事秦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送走了秦梓语,扶钱瞅着季程,语气有些玩味:“少爷,你待秦小姐可真好。”
“那是自然,我们每年从他们秦府要赚不少银子,她满意了说不定下次多买几匹昂贵的上等料子呢。”
扶钱笑而不语,以她的直觉,少爷和秦家小姐之间不会就这么完了。
第 17 章
随着雪儿再次闯入季府追玄衣、秦梓语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或找猫或赔礼、秦家直接请季程过去做客等事循序渐进,不止扶钱,连星策他们几个都发觉了,秦小姐自始至终矜持含蓄,但那秋水一般的眼眸里暗藏的情意,使她看季程的时候整个都显得特别楚楚动人。
一晚在池心亭乘凉,星策不由打趣:“少爷,你看那秦小姐如何?”
“好主顾。”
“少爷,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感觉?”
“还要什么感觉?”季程奇怪地看了星策一眼。
“秦小姐可是绝色佳人一位,自及笄以来上秦府说媒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踩平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星策故意拖长了音调,笑得暧昧不明。
“于是?”这和生意有关么……
“呃……”看少爷一脸莫名其妙不像是装出来的,星策倍感惊奇:少爷不是最擅察颜观色的么,怎的瞧不出佳人的落花有意?“少爷,你是当真不晓得——”却见扶钱在背后摆手,星策倏地住口。
“什么?”
“没、没什么。”
景其懒散地半倚在凉亭边的长凳上,双眸半垂的模样似在打盹,实在打量着季程。灯笼的光昏黄柔和,暗影微微摇曳,他却照样看得一清二楚。
季程的面容仍是极像久映,但较之久映的精致无暇,他的眉眼生得更英挺些,平添了几分俊朗,双唇也更丰润厚实一些,更不用说那久映从未有过的灵动神采。原来已到了快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的样貌也不再与久映完完全全重合。
他还会长大,会一年一年老去,然后死去。待到眼前这几个人此生寿终,自己又会变回独自一人。经过了望境漫长岁月的清冷,寻找久映那几百年的孤寂,景其是再不愿体会这种滋味,只有自己的空旷荒凉感,让他痛苦绝望得想毁灭一切。
当夜回到卧房,景其取出贴着镇魔符安安静静的阴阳杀端详良久,最终还是放回原处。澈斩和烟刺不能好好地过平常人的日子,如此,没有形体的朱离也是一样。
次日晌午过后,景其将双镇交给扶钱,在上边施了个极耗心神的法术,告诉她自己要离开几日,务必剑不离左右人不离季程。在他慎重又慎重的嘱咐下,扶钱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九年前的事情她仍有依稀记忆,当即二话不说地应下来,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这次来到无烬,不待景其呼唤,朱离就现灵了。景其折下一枝半年红拿在手中,望着从山上到山下的花海不出声,还是朱离先开的口。
“景其真好兴致特地来此赏花,料凡间也没有这永开不败的一大片半年红吧。”
唇角向上扬了扬,这一声“景其”听得他舒心,“你当初得仙籍后为何没有留在望境?”朱离见景其提起过往,略有些不安,但看他神色并无变化,很是风轻云淡,寻思一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