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百言他——”能让景其变脸至此,星策握紧了拳,极力压下心中的恐惧。
“不可让小程知道。”必须得在季程发觉不对劲之前找回百言的三魄,景其疾步离去。
这一夜,丰城方圆百里之内的小妖小鬼再度如惊弓之鸟般纷纷远逃,不约而同地寻思着是不是要换个地方待,那景道士解开压制后的灵气着实叫他们吃不消,这不,好好的一个月圆之夜就被浪费在逃命上了,晦气!
过了三日,一个烈日当头的晌午,星策发现百言没有再醒过来,不管怎么呼唤怎么摇晃,就这么陷入沉眠。
季程只是被告知百言病了,于是他不得不接下算账的事务;星策似是和景其在忙些什么,自己在饭桌上和睡时才能看到景其,一下清静不少,偌大书斋只有自己一人。
正对账,书斋的门开了,听那细碎的脚步声季程不用看也知道是扶钱给自己送银耳莲子汤来了,到得跟前,刚要抬头,忽然闻到一阵陌生的香气。不属于扶钱,不属于书斋点的熏香,不属于自家香料铺里的任何一种;他却来不及寻找,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对于所有修炼中的妖怪而言,偶尔错过几个月圆之夜不打紧,但千年一遇的福月之夜是万万不可错过。传说这是一位神明仁慈大善,取来仙界的天地精华惠泽他界——不管怎样,夕染一个小小的梨花妖才修出人形不到一百年,就幸运地遇上了福月之夜。
“你要是在福月之夜好好努力,说不定就能修到能脱离本体的境界了!”崖下的那几只兔子都这么说,夕染满心雀跃,若能脱离梨树本体,就可以自由地四处走走瞧瞧了,比如一个叫延云山的地方,听说那里有很多同伴,比如一个叫无烬的地方,听说那里开满了四季不落如火如荼的美丽红花。
夜幕降临,银盘般的明月升起,异常的大异常的亮,初次见到的夕染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就看到大地浮出点点绿光,轻轻柔柔,飘飘摇摇,比萤火虫飞舞还要美,他惊喜地伸出手,没有任何触感,却觉有灵力涌入体内。修炼要紧,夕染赶紧坐好,虔诚并贪婪地吸取天地精华。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偶然一睁眼,夕染就怔住再也移不开目光。
几步开外的残破石台上,站着一只火红的狐狸,通身皮毛赤焰流转红光灼灼,九条尾巴聚拢在一起微微摆动,就像一束火焰,那么耀眼,那么——“……好美……”夕染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狐狸向夕染走了两步,他又喃喃:“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美的狐狸……”
狐狸似是眯了眯眼,转身正欲离去,夕染下意识地站起身叫道:“等……等等!”
你能不能在这待一会?
不过是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却遇到这小梨花妖,墨紫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答应了他。
“你叫什么,我叫夕染,你看那枝红色的梨花,他们都说像是被夕阳染过色的,不过没人知道为什么独独那枝梨花会变成红色。”
“你不是住在这座山的吧,能不能给我讲讲外边的事,有什么好玩的和好看的?”
“赤狐?可是你有九条尾巴……你们和九尾狐有哪里不同?”
“唉……一千年才碰到一次的福月之夜,我还是没能脱离树体,好想到外边去看看……”
……
夕染话很多,说个不停问个不停,墨紫归竟也没觉烦,不想回答就沉默,愿意出声就简单说几句,这一树梨花还是很赏心悦目的——除了那枝突兀的红色梨花,他不知道他被什么人下了什么咒,也懒得去一探究竟,反正自己只是路过,待到烦腻了离开就是。
然而面对夕染透亮明澈的眼睛,满满的期盼,墨紫归只觉不忍。一天、两天、三天……七天,半个月,一个月,“我助你修炼可好。”
“咦?”夕染愣了一愣,“可是……为何……”
墨紫归别开眼,“早日脱离树体得到自由不好?”
“……好,好……你待我真好,我——”夕染低下头,掩去眸中的羞色。
有了墨紫归的相助,夕染的修炼简直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他并不知道墨紫归道行几何,只知道每天依照他说的把那颗半个拳头大的血红色珠子纳入体内与自身灵气一同游走四肢百骸。
一个满月的夜晚,墨紫归答应了待到夕染修成离体就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不管承认与否,已是放不下夕染一个在这。
只是没想到,那个眼中映着一树梨花和自己的倒影的人到头来不过一场噩梦。
更没想到在紧要关头,夕染竟是摆脱操控恢复神智,然后为自己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紫归……对不住了,我不能完成与你的约定……哪里也去不了……我……能在记得你的时候死去也……挺好……只是……只是我……”
有冰凉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脸上,一时间墨紫归什么都听不到,眼中只看到一片血红。
季程醒来的时候,脸颊边湿意冰冷,泪水还在从眼角溢出,滑落而下。胸口苦闷至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顺气,仍觉难受。
好长好真实的梦境,仿佛是自己方才的经历一般。
抬手遮住眼,手背顿时湿了一片,多少年不知哭泣是何滋味,如今却为了一个梦流泪至此,不能自已;季程动动手指,狠狠扼住景其颈脖的触感似乎还有残余。
夕染和墨紫归,与景其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季程静静地躺了好一会,渐渐止住眼泪,起身下床,感觉有些乏力,似是饿的,但他顾不上叫丫环,只想找景其。若梨花妖和狐妖是景其和自己的前世,那自己还真是欠了他一世;除了前世轮回,季程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让自己梦见这些。
“道长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即便是少爷也不行。”
被拦在景其房门口的季程好一阵愕然,“是、是么……”
及至饭厅,面对星策和简招,季程皱眉:“扶钱呢?”
“还在睡,昨晚你和她倒在书斋,景道长说你只是睡着了,扶钱却是累的,好好休息即可。”
听了简招的话,季程回想了一会,只记得扶钱好像是给自己送银耳莲子汤,可是自己怎会突然睡过去?正百思不得其解,又听星策问:“少爷和扶钱是怎么了,可别太勉强自己。”
季程摇头不语,饭厅里安静下来,简招记挂着扶钱,星策脑子里只有景其何时找回百言的魂魄一事,各自心不在焉地草草吃完,季程才出声:“百言好些了没?”
星策不自然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轻松的语气:“嗯……有道长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季程更难受了,有梦境带来的大悲在前,百言和扶钱抱恙,又暂时不能见到景其,胸口如压了块大石般沉重,焦虑不安忧伤……等,好像带刺的蔓藤紧紧地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抬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通向简招和扶钱的桂园的小径上,也不知是不是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扶钱,他呆了片刻,决定去厨房吩咐做点滋补汤膳一类的东西。
回身瞬间,一个暗红身影映入眼帘,季程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叫出声,一时惊得不能言语。
面前的年轻男子专注地望着季程,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平静而忧愁,好像等了他很久的样子。
“……墨……紫归……”
良久,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那一瞬间,狐妖出于被背叛的愤怒而狠狠掐在梨花妖颈上的景象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季程睁大眼,灭顶绝望一般的悲伤如水袭上,心口痛了起来。
死魂香 三
“这位兄台可是看得见在下?”男子露出些微诧异的神情。
“墨紫归……你是……墨紫归……”面前之人的容貌是陌生的,不知是不是他那身与自己在梦里的丝毫不差的衣着打扮所致,季程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就是梦中的狐妖墨紫归。
“兄台如何知道在下姓名?”墨紫归一脸疑惑。
季程按住胸口,深深吸了两口气,“夕染呢?”
“你——”墨紫归脸色难看起来,“敢问兄台是何方神圣,在下赤狐墨紫归,如有冒犯,还请——”
“不……”季程摇摇头,“是梦……”他缓了片刻,压下痛到心悸的难过,“墨……墨公子,可否愿意耽搁片刻听我几句话?”
墨紫归点头,见季程往回走,又说:“在下不可离开这里太远。”季程想了想,向简招和扶钱的丫环要来一壶清茶往桃花林的石桌石凳走去,自然没有看到身后墨紫归眼中的算计。
“季兄是说,在梦中变成了我,那季兄也见到夕染了?”听完季程的述说,墨紫归若有所思地瞧着他,提到夕染二字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不,我并没有见到真正的夕染,梦里的那个是别人……”
“哦?季兄何以肯定是别人?”
“嗯,那是、那是住在这的一个郎中……”季程有些不自在,尽管当年在大家面前跪在爹娘坟前承认了景其,但还没坦然到要向一个刚认识的人说他是自己的谁。
“如此说来,我看季兄确是有什么异于常人,以致受到我的妖气影响,才梦到那些。”
“……墨公子真的是妖怪?”
“货真价实,不过是修炼了有些时日,可以这种常人模样现身。”
一时静默,只闻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啼,季程望着园中青绿郁郁,想起梦里那树漂亮的雪白梨花,下意识地轻喃:“夕染……夕染呢?”
“季兄不是已经看到了终局,夕染死了。”
季程咬了咬唇,无言以对。他知道夕染死了,要不是梦境里眼睁睁地看着景其死在自己怀里,其中悲痛可谓身临其境,也不至于醒来都还在流泪——只是出于一种侥幸,或是别的什么,忍不住问出了这一句。
“当时那样,不管怎样夕染都逃不过一死,他受制于那畜生,若夺取内丹失败,他会杀了他泄愤;或者被我杀掉,那时一心认定夕染亲近我只是为了内丹,一切都是他骗我的,没有那畜生我也会动手。”
墨紫归的声音压抑得低哑,季程听出里边深深的哀痛和后悔,不知所措地沉默片刻,有话没话地接道:“那畜生?”
“生养夕染的那座山风水好,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都很有灵性,一老道给山中所有妖怪下了咒,就等福月之夜过后好将他们做成药引,若我当初能多关心一点夕染,他也就不会……”墨紫归摇摇头,似是不愿再说下去。
悲欢离合本是世间常事,如今亲见他人的悲与离,较之自己的欢与合,季程也知道能和景其安然相守全是因为他强迫一般的执着和努力,对于他把自己变成这样又多了一分无可奈何的理解,想着想着有些走神,目光落在墨紫归身上,又觉他衣裳上的花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耳边却听得他继续说:“此次前来,是听说有一位隐居凡间的仙人在这,但愿能求得指点一二。”
“墨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让夕染复活,关于起死回生之术,纵然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类似传闻,可是必定有,至少无所不能的神明会知道。”
季程怔住,他从未听景其说过什么起死回生之术,若有,那明月,还有自己的爹娘,况且景其到现在都没有解释为何给了玄衣灰衣长生却不给明月,“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么……”
墨紫归颔首,神情认真郑重,季程矛盾起来,他想要相信景其不再对自己有所隐瞒,却又无法忽视心头的疑云,正寻思见到了景其怎么开口,身旁墨紫归站起来拱手:“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准备准备,妖气影响了季兄真是抱歉。”
“墨公子!”季程下意识地叫住了他,“你说的那位仙人,他……他就住在这,或许我能帮你一点什么。”
“季兄认识玉炩大人?”
“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季兄留步。”墨紫归扯住季程,显得很诚恳,“即是有求于大人,怎能失了礼数,一般人去求拜都还要上香,待我准备好,再烦劳季兄,在此之前,还请季兄对见过我一事行保密之便。”
季程虽不解,但见墨紫归坚持,只好答应,走时叮嘱他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就来找自己。
眼见季程的身影消失,墨紫归才收起装出来的温和姿态,唇角弯弯扯出一抹狡猾的微笑,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算计。既然玉炩大人可以赐予凡人永生,区区起死回生之术又何足挂齿?
去往书斋的路上季程特意拐道到明月的墓前,小土堆上已经开满了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扶钱移种的,季程呆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与墨紫归分别后的季程一忙起来就暂时把那些事情抛到脑后,直到睡前回房,没有见到景其才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诚然星策他们几个对自己而言是很重要的人,而爹娘更是自己的至亲,明月也是自己重要的猫,为何景其任由痛失他们的自己哭得像个小孩子——明知这种念头很任性,季程还是忍不住想向景其问个明白。
“……小程?想什么如此入迷,连我过来都没发现。”
“你——你回来了。”季程略一惊,捉住景其抚上自己脸颊的手,再看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笑颜,脸上湿迹未干,额前和两鬓的头发还滴着水,有些许疲倦的样子。
“你很累么?”
“没事。”景其笑意更深,掩去眼底的怒火。
“景其。”
“嗯?”景其腰带解到一半,听得季程这一声唤得欲言又止的,他转过身来看看他,想到这阵子为了百言的事情有些冷落了他,略一迟疑,还是上前在季程身边坐下:“有话就说。”
“这世上有没有起死回生术?”季程紧紧盯着景其的眼睛,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些。
死魂香 四
正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没有”,景其还是顿了一顿,“四界之中,并无被承认的起死回生术,若真有类似的,也是在部分心术不正者间偷偷流传的邪法;但是有一位神女——”
“有一位神女?”
景其将季程揽入怀中环住,沐均的灵气有能让他平和沉静下来的力量,“她拥有使土地上一切生灵复苏的能力,可复活仙、妖以及凡人是被禁止的,况且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