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很在意季夫人的话,景其也还是留了个心眼,他不会允许季程身上发生什么事。
第 8 章
接下来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正常地进过季府大门,有时会听到季程跟星策抱怨:“那个道士怎么还不来……不是说要给我带好玩的……”景其隐在繁枝茂叶间,惬意地享受季程对他的记挂。
一个闷热的夜晚,有人倒在景其药铺门外,动静虽小,以景其之敏锐警觉,他马上就醒过来,提了盏灯笼出去看,那是一个脸色极为不好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忽见屋主开门,两人都吓了一跳,表情顿时紧张起来,景其瞥了一眼那中年男子,知他命悬一线,再得不到医治就要准备后事了。他侧身让道,两人对望一眼,有些犹豫,景其本非什么厚德怀仁的良医,见此冷冷地说:“还不进来,若想死也别死在我的店门口。”中年男子咬咬牙,对书生点头哼了声“少爷……”便昏过去。
将中年男子弄进内室,景其命令那书生去烧热水,自己则点上灯查看他的伤势,皮外伤很多,新的旧的浅的深的到处都是,还中了毒,待书生回来,景其发现他也受了伤,但没有中年男子的严重也没有中毒。他心里大概有了数,瞧这两人受伤都没有好好处理过又十分疲累,十有八九是在逃命中,他也懒得问,只管疗伤解毒。
第二天中年男子醒来,谢过景其,便请求他收留他家少爷,书生急了:“文叔!”
文叔摇头:“少爷,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两人争执一番,书生败下风,这文叔仍是请求景其收留书生在他的药铺管账打杂什么都好。景其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冷笑:“这位大哥,你家少爷能干什么,既做不得力气活又不懂药。”书生脸色一变正要开口,文叔拦住他,继续苦苦央求。景其眯着眼半晌,缓缓点一下头:“也罢。”文叔欣喜,想撑起身来下地给景其磕头,他一拂袖子:“动不得就莫要勉强,话先说在前头,没有工钱,不得抱怨。公子尊姓大名?”
书生皱眉,很不情愿这样的安排但也无可奈何,“百言。”
文叔伤好以后就离开了,许诺每个月来看一次百言,景其对他俩的隐情没有兴趣,只知道没有别人找上门来,若他推测无误,百言这种明显富家贵公子出身的四体不勤的读书人躲避在这里确实比亡命奔逃要好得多。药铺多了个人,景其只觉和自己一人的时候无甚差别。
百言伤好没几天,季府来人请景其过去,说是季少爷病了,景其匆匆收拾好,还没忘了回房取一个东西,跟着季府家丁过去一看,只是伤风,情况也不严重。待开了药方吩咐下去,扶钱前脚刚离开季程后脚就一骨碌爬起来,生龙活虎的不像个病人。
“你答应过给我带好玩的!”季程一把揪住景其的袖子,两眼放光。
景其笑得温柔:“是,我没忘。”说着取出一个九连环,一边讲一边示范,季程果然被吸引住,没等景其做完示范动作他就抢了去自己研究起来。景其目的达到,揉了揉季程的头发,坐在一旁看他玩。捏准小孩子的心性是易如反掌,眼下看来季程很快就不会排斥他,景其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就等季程苏醒长大或者长大苏醒了。
扶钱端了煎好的药回来,一起端来的还有糕点,季程向来厌恶吃药,吃之前费劲口舌好说歹说一轮不算还得有药后糕点。闻到药味,季程的脸马上垮下来。扶钱正准备老调重弹,景其端起药碗递到季程面前:“先喝药。”
季程揪着眉头一脸嫌恶地看着药汤迟迟不肯动,景其又道:“乖乖喝药,下次我就还给你带好玩的东西。”季程迟疑,望望景其又望望药碗,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接过药碗就张嘴,咕嘟几下药汤尽数灌进,喝得太猛弄得一缕药汁从嘴角留下来。景其伸出拇指擦去他嘴角的药汁,又拿过糕点,就差亲自喂了,季程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许食言。”扶钱在一边看得瞪大了眼,暗想景道长要是个教书先生多好,这样不怕少爷不听话。
第二次景其给季程带了孔明锁,这回季程对景其的态度来了个大反转,会对他笑,说话语气不再分生,还叫他“景其哥哥”,景其却一本正经地告之可以直呼他的名。
“景……其……?”
“小程乖,不要叫我哥哥。”
因为这个称呼,季程把景其当做像星策那样的玩伴来看待,压根没从长幼有序等观念的角度生疑。
第 9 章
尽管季程已把他当自己人看待,景其还是很少出现在季府,除非季府来人找,几乎不以常人能看见他的样子过去。季程很不满,景其这一次来,还是因为府中有人病了。待景其诊完,他就忙不迭地扯着他回自己房间。
“带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我跟你娘——”
“别告诉娘!我们偷偷出去玩一会,在他们发现之前回来就好了。”
景其故意板起脸:“你要是跑丢了我上哪找,怎么跟你娘交待。”
“我和星策一定会老实跟着你的。”
“那你要是被人抱走了呢?像你这样的可是能卖个好价钱……”
季程再三保证,景其再三反驳,绕来绕去季程才明白他的意思就和娘一样,总之不让自己出门就是。季程气呼呼地瞪着景其,半晌蹦出一句:“我讨厌你!”
“小程,这话可太伤人。”景其浅笑道,完全不把季程的小孩子脾气当回事。
“哼!”
“你若真想出去玩,我劝劝你娘,可以的话他们也放心,你也能玩得安心。”
“娘会听你的么?”
“我尽力。”
景其见到季夫人的时候没提这个,他本也是为了来看看她身体状况,至于季程,本着坑蒙哄骗的原则应付应付就行。
当晚,深秋夜凉如水,捂紧被子好睡好梦,景其却毫无来由地突然惊醒,四下里一片沉寂。窗外有异,景其赶忙下床推门出去,天幕漆黑不见星月,东边隐有红光,那是季府的方向,他心下一沉,回房拿了道袍和宝剑瞬间穿过无数屋墙出现在季程房中。
只见季程全身笼罩在红色柔光中,额头一簇血红火焰,看他神态十分安宁祥和好似尚在沉眠的火精魅。景其惊异,知道季府有巡夜侍卫走动,此刻一片平静,料想这红光常人不可见,伸手触到他额头,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传来。
久映将醒。
景其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须臾镇定下来,坐在床边握住季程的小手。季程额头的火焰越烧越亮,当烧成拳头大小时,忽然绽开夺目的光芒,景其双眼被闪了一下,待能看清时,就见火焰中慢慢化出一个熟悉的身形。
红火星星点点地散去,久映怀抱长明灯出现在空中,他一睁开眼,看到一个人一眨不眨地仰望着自己,眼中凝着千年不变的深情。
“玉炩……”久映落下来,景其赶紧伸手接住:“久映,或者——还是叫小程?”
“小……程……”久映靠在景其怀中,眉头微蹙眼神迷茫。景其知道他这是刚醒,千年近三十次轮回的记忆一起恢复,确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景其低头,嘴唇在久映眉间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倏地发觉久映在自己怀里,还有一个两百多岁时的久映——季程躺在床上。景其细看之下方才知晓,季程原是魂魄残缺的死胎,久映寄宿其中使他得以活命。
久映是久映,季程是季程。
景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无法确定,他压下心头的不安,看季程在久映脱窍后仍有气息,便把还在茫然中的久映抱回了药铺。久映眉头不展,似是很头疼的样子,亦不多话,但对景其是有问必应有求必从,一如过去那般乖巧温顺,景其也不多说,等他自行适应。
倒是百言一觉醒来发现药铺多了个人,且见景其待他言行举止甚是亲昵,非比寻常,惊诧之余难免对那青年感到好奇,路过景其门前总忍不住望两眼。
第二天中午景其就被火急火燎的季府家丁请了过去,季夫人伏在季程床边垂泪,见景其来了赶紧起身迎上去,还未开口,景其就出言安慰道:“季夫人毋要慌张着急,我同你保证季程无恙,季夫人是否信我?”季夫人眨眨眼,又是两行泪水滑落,缓缓地点了点头。
久映脱窍使得季程身子损耗极大,于是陷入昏睡——真正缘由自然不能告诉她,景其取下腰间玉佩缠于季程腕上,佯装作法,完了临场编造一通说法,季夫人这才稍微平静下来。走之前景其复杂地望了季程片刻,他会自行慢慢恢复然后醒来,只是——个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久映确确实实已经回到身边,然而心底那股不安竟是压过了喜悦之情,且不能把季程完全当做别的什么人来看待。
不当如此,自己遭受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久映,季程不过是他的宿主,怎会……
几日过去,景其还未理清这一团乱麻,久映终于主动开口:“玉炩大人,我们何时返回望境?”
第 10 章
午后的太阳白花花的刺眼,景其抱着久映斜在露台的软榻小憩,忽闻其声,却如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玉炩大人,我们何时返回望境。”久映声音轻轻柔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要说笑。”
“久映不敢。”久映撑起身子回头看景其,一脸认真。
景其心底霎时一片恐慌。
“久映……你,你可知返回望境意味着……不,你此话当真?你为何要这么说……久映,不要开这种玩笑!”景其试图从久映脸上看出什么,惊惶得语无伦次。眼前这个久映不是假的,他从不离手的长明灯不是假的,他的神态也是真的。
“你别忘了,回望境的条件……”
“久映没忘,回去以后久映不是还陪在玉炩大人身边吗。”
“你、久映你……”景其此时的表情比哭都难看,紧扣久映双肩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你为何如此,如此疏离……我们在凡间不也一样在一起,还不受清规戒律管束。”
久映只是摇头,眼神透着浓重的忧郁:“久映不喜欢……不喜欢凡间……想回望境,玉炩大人,久映想回望境。”
景其定住久映的下巴:“你该知道我想要的不止那点!”然后狠狠封住他的唇,舌头强硬地撬开牙关伸进去,勾着他的舌吮吻,力气大得不容久映反抗和逃避。一吻毕了分开时,景其舔去唇舌间牵出的银丝,看久映气息大乱差点没晕过去,面染粉色,心知他对自己仍有情意。
“久映,久映……我知道你是明白的。”
久映双唇微张气喘吁吁,眼眸深处赤焰流光,他抓住景其的手软声央求:“玉炩大人,请带久映回望境。”景其睁大眼,正欲说什么,楼下百言的声音传来:“景道长——”接着又是一个女人的哭声:“道长救救我儿——”景其闭了闭眼,放开久映站起身:“我先下去救人。”
刚抬脚,手又被紧紧抓住:“玉炩,我们回望境吧。”
景其停了片刻,慢慢抽出手,脚下略一用力,从露台跳到院子里几步赶到药铺内室。给急病小孩诊治完,季府又来了人,季程还未醒来,季夫人每天都要请景其过去确认季程无事才行,景其这又跟着过去季府。
坐在季程床边,凝视床上安睡的小孩,景其想起初见他时心中难以言喻的狂喜,以及后来几个月的满心期待,没想到这么快等到了久映苏醒,更没想到久映会说出要回望境的话来。良久,景其低低地道:“小程,你与久映还真是一模一样。”
回到药铺已是夕阳西下,百言早就摆好碗筷。饭桌上三个大男人,沉默地各吃各的。百言眼睛都不敢抬,目光只放在饭菜上,心里有如奔腾的江水那般不平静,他一点也不想处于面前两人的尴尬气氛之间,就想着速战速决赶紧远离。久映几乎不吃什么,凡间食物于他可有可无,半垂着眼眸的样子看起来很伤心。
睡觉的时候景其紧紧抱着久映不松手,久映手掌覆上景其的手低声道:“玉炩,我们回望境吧,回去吧。”
“你别这样。”
“我不喜欢凡间,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久映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迁走,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够,你说我改,可你不要说回望境,不要回去。”他不明白久映这是怎么了,回去的话这么些年来所遭受的苦难不都白挨,千辛万苦后再度相聚,本以为从今往后两个人可以好好在一起过,如今怎能让一切回到原处并永远受其约束。
久映现出迷惑的神色,不住地摇头:“我说不上……但我想回去。”
又过两日,景其从季府出来朝药铺走回去,步子拖得缓慢。两人意见依然相左,久映坚持要回望境,也不说理由,僵持不下。回到药铺,百言正在药柜前整理药材,景其径直往后门走。
久映站在院子中央面对夕阳的方向仰着头,手里的长明灯发出迷离炫目的光,红得明艳,景其一惊:“久映?!”久映回过头,在阳光照射下景其看不清他的眼,“玉炩,我走了。”
第 11 章
眼前一花,久映身形瞬间消失,景其慌忙使出飞天之术,直追到凡仙交界处的界泉边。有资格的神和仙只要顺着界泉往上,穿过流云便能到达望境。久映在这里停下来,回头看着很快追过来的景其,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跟我回去好么。”
景其抓住久映的手:“不,不要离开我。”
“你说过为我做什么都可以,现在,是要食言了么。”
“……久映,你对我,是不是已经——”
久映凄然一笑:“玉炩,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我也只有你了。”
“那为何还要回望境!我们一起留在凡间,你想做什么都行……久映,不要走,不要回望境。”
久映摇着头抽回手,脚下生出祥云,沿着界泉往上飞去。景其眼睁睁地望着久映,直到那个黑色身影模糊起来,他忍不住腾空而起追上去再一次抓住久映的手。久映吃了一惊,却很快反抓着景其往上带,景其任由他扯了一会,然后轻声唤道:“久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