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前景其带季程去自己的房间,到了门前,望着旁边同样没有上锁的房间说:“那是师弟的卧房。”
“你的师弟……”
“死了,师父还剩我一个徒弟,但这两间房一直保留着。”
季程愣了愣,想说“你应该多回来看望他才是”,然而话到嘴边只是动了动唇,没有说出口。
睡前季程还在好奇景其房中的东西,站在书架前排排书册扫过去,一回头见景其正在宽衣解带,目光落到袖口的花纹又挪不开了。景其察觉,好笑道:“都看了那么久,这会怎么了。”
“花纹,与静一道长的相同,与其他人的不一样。”
“这么细微之处都被你发现了,其实是守符,从这里剪开就是一张符,要不要我现画一张给你看?”景其拿着道袍比划给季程看,“守符?”“顾名思义。”
季程略一寻思,大致明白,很快脱到中衣爬上床。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每晚热情缠绵的吻,取而代之的是景其在自己额上蜻蜓点水地一碰,也没有紧紧地抱着自己,时值初夏不会感到冷,但总有点不习惯。或许是身处这清修之地的缘故。
进入梦乡前,他还在迷迷糊糊地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景其对静一道长如此敬重……
游记·箓山 下
“再过一日便是今年的出师试炼,这回你替我举行如何?”待景其收剑入鞘,崖边负手而立的静一真人说道。
“出师试炼?”景其转过头,发现他正对着妖境的门,“弟子要怎么做。”
“这就答应了?”
“师父吩咐,弟子岂有推脱之理。”
“悟性奇高如你,想必不需教如何打开妖境的封印,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只要暗中保护妖境里的人没有性命之忧,把想中止试炼的人带出来。”
景其有些愕然:他早就知道箓山的这个妖境是独岚那纯血赤狐的迷境之术,只是没想到保护进去试炼的临清弟子竟是自己师父所为,而不是独岚——即是说,独岚在这里施用迷境之术没有一点手下留情,完全是要致人于死地的阵势。他不明白了,师父同独岚交情不是很好?尽管面上看起来一直不和——
“景其?”静一真人见他发愣,出声唤道。
“……是,弟子明白。”
说起来,回箓山几日了,居然还没有看到独岚,景其心不在焉地想着,又听静一真人道:“景其,从那以后,你都没有想起究竟发生何事?”景其再一愣,方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出师试炼时误入禁地遇上妖物的事情,明明是自己苏醒时的无烬之火烧毁了一切,却不能与他说。
“恐让师父失望,弟子从未想起丝毫。”景其垂下眼轻声回答。
静一真人只是摇头,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伤感的神情,季程倚在白玉栏杆旁望着箓山的风景,装作没看到。
四月初三这天清晨,景其早早醒来,便感觉到了独岚的妖气,看了眼滴漏,距晨练还有一会儿,睡不着的他还是悄声起床,拿了剑出去。第一遍结束,景其也不收剑,正准备接起势,“好!”
景其停下来回头,静一真人并没出来,只见独岚带着一脸玩味的笑走向自己。“景小兄弟,好久不见。”到了跟前,声音一下低得如同耳语:“抑或,独岚该叫一声‘玉炩大人’?”
“我只是临清宫静一真人座下弟子景其。”景其冷冷地看着他,温沉的嗓音里暗含警告。
“好好,景小兄弟。”独岚笑得更痞,“听说今年的出师试炼由你来举行,想必我的迷境对你而言不过雕虫小技罢?”
“你想说什么。”
“我不过是想知道,哪怕神明,有了七情六欲后,在迷境会不会陷在自己心中的幻象里永远走不出来……在无烬,那是朱离大人的迷境;而在这里,可是我的迷境。”
景其眯起眼,神情又冷峻一分,见状独岚轻笑出声,拍拍他的肩:“玩笑而已,景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且不论凭我这点道行能否伤你一根毫毛,我怎能对君寒的爱徒做那些。”
性子恶劣的老狐狸。景其总算明白为何师父待他总是那样的态度,不过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了,只要他不说出自己曾经的身份,怎样都好。
到了时辰试炼开始,景其便不能陪着季程。景其房中的书大多看得一知半解,该游玩的地方也走得差不多,季程百无聊赖间坐在邀星亭里发呆,闭目养神正惬意,“季公子。”季程一抖,不知什么时候静一真人就在自己身后了。
“季公子,景其明日才出来,你若有需要可同我说。”
“不……我……”季程顿了片刻,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道长,有些话不知可否问……”见静一真人颔首,“景其以前是……怎样的人?”
景其在离宫下山前,一直都是很听话安静的,只性子有些冷漠,少与他人往来亲近;离开后再回来,变得不但看起来阴郁许多,眼神里还有一种狠劲,或者称之杀气也不为过。如今平和不少,是因为遇上这个人?静一真人凝视季程片刻,无从说起,又寻思片刻,“季公子稍等。”须臾归来,给季程带了几本书和一壶清茶,“景其也是道中名人,不少志录都有关于他的记载,季公子可有兴趣一读?”
季程一听是立刻两眼放光,盯着书册连连点头,正迫不及待地拿过一本翻开来,发现静一真人还看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
“道长?”
只有山风吹过林子的沙沙声,静一真人摇头起身,留下季程一个人在亭子里。直到景其回来,静一真人也还是没有把为何季程身上没有活人气息问出口,景其也只是两三次看到他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的神态。
在临清宫中,由于景其本就是特意与季程保持了一定距离不会与他太亲昵,也就忽略了他的异状。
看完关于景其的那些东西,季程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复杂。不是没见过景其杀生,但都是些妖魔鬼怪,从未见过他杀人的季程看完阴阳杀的记录只觉得不寒而栗,要多残忍才能做出活人铸剑这样的事。原来景其曾是这般冷血残酷的人……不,他仍然很残忍,不然也不会对星策他们……
无法入眠,却又不敢翻来覆去怕吵醒身旁的人,他要是问起来,自己该说什么,如何说,季程一动不动,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漆黑。最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才睡着的。
次日早晨,季程不起来,景其轻轻拍他,反而把头埋得更深,景其凑到他耳边,声音低低柔柔:“起来了叫我。”
一时间有种难以面对景其的感觉,季程忍不住避开了他去问静一真人。“道长,那个……关于阴阳杀——”
“阴阳杀?很厉害的法器,若持有者——季公子想说的是景其?”
“拿人来铸剑这种事,道长当初是如何看的。”
“……若我在,定不会让景其做这样的事,后他回来,我也问了,他说那辛氏兄妹屠尽皇城杀成了魔,入了地府也是判诛刑,不如为他所用造福苍生,还可一了他们长相厮守的心愿……”
竟无言。
回到季家,季程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喜爱的美味佳肴。临清宫仅素无荤,且大多清淡,十多日下来季程只觉得自己都快成菜干了。景其看他毫不注意地狼吞虎咽笑而不语,还帮着夹了不少,百言也睁只眼闭只眼,若放平时必然好一顿说教。季程吃得勤快,也看着时不时伸过来的筷子,却低着头,没往旁边望一眼。
在书斋与百言星策忙到近子时,季程才拖着步子往卧房走去。已经回到这里了,还未缓和过来,要如何面对景其?季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
推开房门,却是一片安静,只见景其斜倚在凉榻上合着双眼;季程望了好一会,毫无声息地慢慢走过去。昏黄的光下,那张看了无数次的睡颜安详依旧,宁和依旧,季程的目光从他光洁的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斜飞的剑眉,如扇的睫羽,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最后停在形状分明的锁骨上不动了。
季程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残忍的那个是他,笑得无比温柔的那个也是他,自己还是忍不住不去碰他,忍不住不去亲近他,忍不住不像此时此刻这样——
“景其,起来了,我们到床上去睡。”
景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有意识的瞬间只觉一个熟悉的身子压上自己,温热的气息拂过,然后被一个贴在耳畔的轻柔声音唤醒。
相忘于天 上
“太曦大人,长明灯灵气异常狂乱,下官已布下结界以防伤及无辜,也仅是暂时,恐撑不了多久,还请太曦大人速速回宫。”
太曦默了片刻,面上毫无流露,只眼神黯了黯,折身往望境。正在巡查四界之间的结界途中,忽接神官来报,久映无故昏迷,随即神归长明灯,灵气大乱;太曦掐指算来,大约知晓会是什么事,想想愈发觉得棘手,不由得暗自叹气。
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神殿,只见半个望境的天色都映得通红,结界里隐隐可见流焰飞舞,太曦赶忙进去。长明灯悬在半空,放着耀眼夺目的红光,整个被包围在血红的火焰里看不清楚。还好只是久映一个,太曦上前取下长明灯,强行将其狂暴的灵气压制在自己的结界里,与此同时他的神官所设下的结界也到了极限而消失。
胤凰一进来就看到太曦提着红光敛去大半的长明灯站在殿中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太曦。”再定睛一瞧,长明灯被玄冰锁缠着绕了几圈,火焰与透明的链条相映透出迷离的光。
“久映将醒。”太曦侧头望着她,神色比平日更冷峻几分。
“……这一天终要来到了么,若久映固执如前,是否要将他镇压,或是——”胤凰眉头轻蹙,略有担忧地说——尽管玉炩的神力分为久映和景其两个,自己和太曦都可以独自应对。
“不必到那个地步。”
胤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正要走,“胤凰。”她停住脚,并未回身。
“你明知我在巡查四界,除了你我,并无神官或仙人能够操控长明灯,为何无动于衷。”
“太曦言重,我不过是从不擅自定夺罢了。”
当晚,在玄冰锁的压迫下,久映再度化出形体,太曦随即醒来,点亮寝宫的灯。久映静静地躺在一旁,平和安宁,一点都不像发狂过的样子,太曦凝望他的睡脸,须臾,目光落到围绕颈间的链条,然后一手轻按他的眉心一手解开玄冰锁,转到左手腕上缠好,这才又睡下。
不论如何,他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此外,也是无可奈何了。
久映睡了七日,在一个清晨睁开了双眼,他慢慢坐起身,撑着头,许久,正要下床,一动才发现一条寒气透心沁骨的透明锁链紧紧缠在手腕上,而另一头在长明灯上。久映轻笑一声,抓过长明灯起身朝外走。时值太曦在正殿与众神官例常议事,久映睁眼的那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却不动声色。
神官们就看着一个黑衣男人随意大方地走进来,走向太曦,没有一点恭敬,俊美的脸带着狂傲邪气的笑,左眼宛如染满鲜血的晶玉。明知他这样是对太曦大不敬,却畏于他的气势以及四大神器之一的身份,无人敢上前喝斥阻止。
久映就一直走到太曦面前,眯起双眼,笑容更深,“太曦大人。”
太曦定定地望着久映,“到此为止。”说着做了个手势,神官们陆陆续续退出,正殿很快空下来。
“太曦大人,玉炩大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你该比我更清楚。”
久映举起提着长明灯亦是被玄冰锁缠绕的左手,上前踏了一步,“太曦大人,这个可否给久映解开了。”
太曦紧紧地盯着久映血红的左眼,一时无从判断他的心绪,但也仅是迟疑了那么一瞬,他扣住他的手腕,“接下来你做何打算。”
“当然是去找玉炩大人。”久映轻轻地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见太曦抓着自己不放,既不解开玄冰锁也不出声,又道:“怎么,太曦大人这般舍不得久映,叫久映好生为难。”
“你可以去找玉炩,也可以不再回来,但是必须得在沐均下一次醒来,给你重造一副肉身之后,在此之前,你不能离开望境。”
“原来太曦大人舍不得的,是这长明灯,叫久映好生心伤。”久映收起笑冷然道,“还请太曦大人解开玄冰锁,久映自有分寸,不会做什么。”
太曦松手的瞬间,玄冰锁消失的同时久映的左眼也恢复了黑色,他的目光移到太曦束发的红翡玉扣上,忽然又笑,“太曦大人,若说久映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两位大人,太曦大人可相信?”
太曦没有应答。
久映的灵气很平和,太曦也就暂时由着他随意,反正目前暂时没有要用到长明灯的地方。
久映却哪里都没去,只是回到太曦的寝宫,看过水镜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记得所有的事情,包括重生的自己,记忆里没有玉炩的自己,只知道忠心于太曦和胤凰的自己。
竟是有点羡慕。
那个忘了玉炩的自己,不知何为痛苦的自己。而不像此时这样,在水镜里看到玉炩和一个形似自己的凡人在一起,露出曾经只有自己看过的温柔笑颜,一种被背叛的愤怒难以抑制地升上心头,虽不若当时失控到要毁掉一座凡人的城池,也不知如何排解,于是无法安定下来。
久映烦躁地睁眼,呆呆地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又抓了抓没有任何饰物的散发,是自己亲手拔下玉炩送的发簪化作利剑刺入他的胸膛,如果那时杀了他,再自我了结同赴死路,都好过现在这样……
直到太曦回来,久映还在梳理乱七八糟的思绪,半眯的两眼无神地望在一处。太曦一边解发扣一边道:“你若要下凡去找玉炩,不可像上次那样私自偷离。”话虽是警告,嗓音却温和。
房中静了一时,“要不是你和胤凰,我同玉炩总不会——我该恨你们,可是现在看到你们,似是恨不起来,反而……反而是……玉炩,我更恨……我恨玉炩。”太曦皱了一下眉,正要开口又听久映换了语气:“这是为何?求太曦大人给久映一个解答。”
“神不当有七情六欲。”恨亦然,这种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