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起来,季程吃过东西填肚子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坛酒埋在了小土堆旁边,并对百言说这笔浪费算他的。大年初二、大年初三、大年初四……沉闷压抑仍旧,但季程的神色看上去似是平静了不少。元宵节灯会上在落仙河边,几个人的花灯已经看不见了,正在等烟火,“对不住了。”
四个人齐刷刷回头,有些诧异地交换个眼色,扶钱小心翼翼地说:“少爷为何道歉?”季程摇头不语,长袖里的手握成拳,星策蹲下来拨着飘过手边的花灯,“曾经我总是向神明祈求长命百岁,想不到果真应验,虽然并非确如自己所想。少爷心觉歉疚亏欠,可是希望被我们怨恨?”季程更是不住摇头,“可是我——”
景其站在几步开外抱着灰衣,目光随着河中形形色|色的花灯游移,听得一清二楚。
烟火漫天时,季程无心观赏,不经意间又看到落仙桥上的秦梓语,看到其他认识的人,惊觉大家的变化,再看他们几个,容貌年少依旧;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能依稀闻到那熟悉的药香。
几日后,景其照例在睡前去找季程,出乎他意料的是,季程开了门并让他进去。
季程的贴身小丫环立刻跑去报告这一情况,几个人好奇心起——除了百言,聚在书斋经过一番不伦不类的商量,扶钱让玄衣用窥术看看季程房中是何景象。
第 72 章
季程没有看景其,只是问了一句:“景其,你到底是什么人,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我……我真不知——”
景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在桌边火笼旁坐下来,拿烧火棍拨了一会木炭,季程也不催,静静地站在挂轴旁;那是景其送给他的,上面绘着半边山景,山顶隐约可见飞檐斗拱,漫山漫野的红花海中一条白色小道从山脚往上若隐若现。这幅画用色很鲜艳,却淡浓相宜看得顺眼,季程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很喜欢,问过景其这是什么地方,他却笑而不答,自己当时注意力全在画上也没去追问,现下想来,大昭境内有哪处长满了这种红色花树却不被广为流传的地方呢。景其说得很慢,三句一停两句一顿的,似在措词,声音轻柔,但听不出任何情绪。
听完,季程愣愣地盯着画上的云雾忘了挪开。他说他原是天上的仙人,因动了凡心生了私情被打下凡,起先与凡人无异,后拜入临清宫门下,在出师试炼中恢复了记忆和神力,本就无意回去,且离宫下山多年才找到了自己——季程猛地转过身来:“你说,你在找我?”景其定定地望着那张与久映仍是有八分相似的脸,声音略一沉:“小程,你可说是那个人的转世。”
惟有他原是死胎前因久映后因沐均才活了下来这件事,他不想告诉他——或者说他不想让他知道久映的存在。
“……你是仙人,所以拥有永远的寿命。”
“严格说来,我获罪的那一刻就已被除去仙籍,所以……记得我曾在放花灯祈愿的时候说过自己不是神仙?这没骗你。”
季程闭了闭眼,再睁开来眼神竟带了点怨恨:“玄衣和灰衣是不是也不会老去死去。”不知为何,想想就一股无名火起直冲上脑,他怎能对他那些重要的人做这样的事,这叫他情何以堪,这叫他如何面对他们的笑颜。
“嗯。”关于玄衣和灰衣季程有误会,景其也懒得辩解,更何况那两只猫要想给他知道妖的身份,早就给他知道了。
“你连两只猫都不放过!你既然也能看着明月在我怀里死去,为何不能看着玄衣和灰衣的生老病死?!或者反过来,你给了玄衣和灰衣不老不死,为何不能给明月?!你问过我们的选择吗,问过它们的选择吗!”几句不带停顿的责问下来,季程瞪着景其轻喘。
对上他眼中复杂的恨意,景其微微一颤,这般抗拒这般陌生这般遥远,让自己不禁不安到心悸。饶是如此,他还是强自镇定:“记得我说过什么,可又记得你回过什么。”
季程皱起眉头,景其笑了笑,无奈而苦涩,掩住自己的害怕:“‘小程,此刻你若是要求我留下,我便再也不会放开你,不管你今后是否愿意,你确定,要我留在你身边?’”
季程怔了怔,有那么一阵目光茫然,随即蓦然睁大眼。
你、你可不许笑话我……你不在,我觉得很不安宁,静不下心……
别走……不要走……
不要离开,不要走,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
我……不讨厌,你不要走。
自从爹和娘走后,我最害怕的就是你离开,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会走。
记不起来,感觉好像是谁要走……景其,说那不是你。
……
一味怨怪景其的自己不也是罪魁祸首?季程摇摇头,只觉得更无法接受:“你、你……若是只有我一个,那也罢……你为何连星策扶钱他们……”有种瞬间一切都崩溃了的感觉,他无力地靠在墙上,不住地摇头。景其见状连忙起身,季程闭着眼,脑中无比混乱,一阵药香袭来,习惯性地深吸气,突然失去意识,靠在景其怀里睡了过去。
季程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
小时候与星策扶钱一起玩耍,第一次遇见景其的场景,爹娘下葬的那一天,生有一对极其妖媚双眼的蛇妖,一盏漂亮的有着鲜红火焰的大宫灯,小玄衣和小灰衣,秦梓语厉鬼上身朝自己扑来的时候,被百言在书斋里怒斥,扶钱出阁,景其笑起来的样子,明月睡在雪梅图酒坛后的模样,自己跪在爹和娘的墓前说此生只有景其一个人……
梦的结末,他看到景其悬在荷池上方,一身自己从未见过的装束,不是他常穿的白色临清道袍,而是淡金色的衣裳,长发束得齐整,戴着像是金红色的头冠,都不甚清晰;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地望着前方,自己站在曲桥上焦急地唤着他,那人却充耳不闻。不多时,景其身边出现两个身影一左一右,只见他转身就要离去,抬脚欲追的自己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回头一看是全身雪白披散着头发的景其,或者说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景其。
醒来的时候感到被圈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季程静了片刻挣开下床,打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昨夜那个奇怪的梦,他还记得只来得及看清空中那个景其左边的绣有金红色莲花的黑色衣摆,右边的一抹纤纤绿影。
第 73 章
不是头一次做这些个稀奇古怪的梦,以前都没有特别去在意,而此时却很难不把这些与景其想到一起,季程吹了一会冷风,心里仍有许多疑问——
“小程?”怀中空空,景其很快醒来。季程回头望了他一眼,“正因为我太喜欢你才……”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随即手脚麻利地穿衣系带,小丫环正好端来热水毛巾等物。
早膳后,季程告诉百言自己已经没事,百言看看景其,后者神色如常。今日原定去丰城辖管的一个县,不管是他代季程去还是季程亲自去,他都少不了这一趟;季程明白百言这一看的意思,显得很镇定,说话语气也平和。目送他们上了马车离开,百言几个人不能确定他们之间是否已和好,面面相觑,须臾散去,玄衣和灰衣跟着扶钱一路,灰衣变了人问道:“要不要跟着公子?”玄衣没好气地抓了一下灰衣的衣角,扶钱是很想知道究竟如何了,迟疑片刻也还是摆手。
出了城门上了官道,远离了街市,渐渐安静下来,马车里只有车轱辘的声音,景其和季程一人坐一边,中间有一点点空隙。季程把布帘掀起半边,只望着小窗外的景物,冷冷的风灌进来吹淡了车厢内的药香气,也把他的脸颊吹得冰凉,缩在袖中的手也不是很暖和。
两人沉默良久,季程忽然打了个寒颤,景其转过头,厚厚的布帘把小窗遮了个严严实实,他扯过他的手,“冷么。”季程不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多时手被捂暖了他又默默地抽回袖内。
到了布庄,看新货下预定等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只是……
二掌柜:“莫非是我多心……怎么季公子同景道长这般生分?”
三掌柜:“季公子简直就是视景道长于无物……”
大掌柜:“还杵在这做甚!”
不光是布庄的人们,季府上下也发现了。就看着季程不再抗拒景其的亲近,但是很少回他的话,很多时候都以摇头或点头来回应,实在不得已会答一句简洁得差不多只有景其能听懂的话。
不会主动开口,不会主动对他做什么,不会朝他笑。
看他的眼神总是平静如水,待他的态度总是轻轻淡淡,与他的独处总是动辄露出发呆的模样。
景其丝毫不恼,他有足够的耐性,更没有消沉,因为他知晓季程的平静背后是深到即使知道他做的事也无法淡化无法消除的情意,不减一分。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尽管每天清晨季程都毫无留恋之意地离开自己的怀抱起床,景其也还是抱住了他。也许是累了,季程很快睡着,安静地靠在景其怀中一动不动,胸膛缓缓一起一伏,景其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默叹也只有这时候两人才能以此种方式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正迷迷糊糊地快要见周公,景其忽然听到一声“……其”,极轻极小,整个人瞬间清醒,想也不想地贴在怀中人脸边细细听辨。
“……景……其……”
就如同以往床笫之事中的那样,他仍是没有发现,黑暗中骤然燃起两团烈焰,鲜艳如血,那是自己眼眸中盛开的红莲。
景其用了很大的力气抑制自己,才没有以要把季程揉进怀里的劲收紧手臂,他只是长长地舒了一气,轻柔地半起身,温热的双唇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季程微凉的额头。
旁人很不解:少爷都不再排斥道长了,为何态度还是如此冷淡?
一个晚风习习的夏夜,百言几个在池心亭纳凉,喝着花茶吃着糕点,星策和简招照例对酒知己千杯少,兴头一起,把酒杯一放就去找季程。
正在书斋整理文书的季程还没回头就闻到一股酒气,星策一看景其不在,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少爷,你就打算与道长这般……长此以往?”
季程愣了一愣,然后竟像是笑了一下,星策看得不甚真切,定睛瞧去,又什么都没有。
“有些事情我——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日要过,可以慢慢想不是?”
游记·无烬 上
从某一年起,季程和景其,百言和星策,相互达成一种默契,两人外出游山玩水之时,另两人要代劳其所有的事情。然而季程作为一家之主,算起来出门游玩的次数与时日比起星策他们要少了一半,好在他也不是特别介意。
这年严寒,许多人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火笼火盆等物旁边取暖,怕冷的季程更是一进房间就不愿出去了,连从书斋去饭厅,或是从书斋回卧室这样的,都要磨蹭一阵,缩着脖子裹紧裘袄披风一路小跑。景其看他那样,粗略一算,抓过他的手边揉边说:“带你去个四季如夏的地方吧,过小年之前回来足矣,如何?”
“四季如夏?”季程微微拧眉,“哪有这种奇境?”
“去不去?”
季程想了想,迟疑道:“莫非是书上所述的仙山福地?”
“不中亦不远,敢保你会喜欢的一个地方。”
季程其实早就起了兴致,没有爽快答应是还以为他要玩什么花样,但见他说得认真诚恳,才点头说好。
晚上把商铺的事情交待好,第二天便要启程,有景其在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两人早早睡下,拂灯前景其望了一眼素绸床屏后的挂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跟以往一样,景其和季程出了大门转过小巷就一手抱他一手捂住他的双眼施展飞天遁地,经过初次的争执季程也向景其要求的不能看妥协,乖乖地让他带着自己,不管去哪里。
不一会,季程明显感到四周暖和得不像冬天,随着景其放开手的动作他睁开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呆呆地望着说不出话。
只见他们站在一条汉白玉砌成的石阶小道前,蜿蜒而上,季程的目光一点一点抬起,从看不清尽头的山顶一直到山脚,满是火团锦簇的红花,清风吹过连绵不断的花海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这正是景其送他的那幅画。
好半晌,季程才开口:“景其,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无烬。”
“无烬?”
“意即不留灰烬。”说着景其捏住他的下巴转过他的头,在眉心印上一吻,一个形如莲花的红符随即毫无痕迹地融入。
“有客人!”一个脆生生的嗓音传来,季程闻声望去,那是个大眼圆脸的可爱小姑娘,衣着打扮是他从未见过的大胆豪放,长短不一的裙摆使得她露着左边大腿,可以清楚地看到从脚踝一直延伸到大腿上的红色花纹;然而真正吓了他一跳的,还是小姑娘头上一对毛茸茸的尖耳和背后那条大红尾巴。
还没来得及问景其,小姑娘已经三步一跳地跑上前,但在一臂长的距离处停了下来,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上下打量了一番季程不再往前,转向景其道:“是景道长带来的客人么?”
景其点头笑笑:“所以那些规矩和礼节可省了,我这便要带小程上山。”
“景道长等等。”小姑娘噔噔跑开,季程瞪着她身后一甩一甩的大尾巴,犹在震惊中:“景……其,这、这是……”
“这里是妖族赤狐的家乡。”
“妖——!”季程万万没想到会能够亲眼看到妖精,更没想到这个美丽的地方,自己看了无数次的画,是妖精们居住的地方,景其又补道:“她道行不够,所以尚不能很好的化出人形,吓到你了?”
季程下意识地点一下头,随即又摇摇头,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是新鲜好奇以及兴奋——很想摸摸那对耳朵和尾巴看是什么感觉,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周身有他的灵气护体,所有的赤狐都无法靠近。
就这么短短一刻,季程觉得热,扯着前襟很想脱,景其早说了是四季如夏的地方,还忘了带一套夏衣备换,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小姑娘返回,递给景其一个竹篓,景其又指着季程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