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看起来简单质朴,却随意坦然。
欢宜将她拉到东厢的书斋来用膳,就是为了让她看看六皇子的书房长什么样吗?
行昭心头堵得慌,索性又拿起筷子恶狠狠地夹了块儿笋尖,咬在口里,脆生生的。
从重华宫再回凤仪殿时,过了晌午,天色放晴得厉害,初冬时节的暖阳透过白蒙蒙的一层霭,照在灰墙青瓦上,恬淡得不像话。
欢宜找了托辞,在要到妙经阁的时候停了停,说是,“。。。去给太后娘娘求个平安符,过会子再过去瞧你三姐。”
宫里头长大的都是人精,欢宜这是明白两姐妹有话说,她这样做既显亲近又识趣。
一路上都有阳光相伴左右,行昭心里头雀跃起来,其婉候在门廊里,细声细气地给她通气儿:“。。。贺二夫人和三姑娘是掐着点儿来的,皇后娘娘将用完膳,就听了传召。欣荣长公主也来了,比她们早来,和皇后娘娘一道用的午膳,用的时候还问起了您。。。”
边听其婉说,边拐过长廊,还没穿过中庭,便能隐隐约约听见二夫人的声音。
“府里都好。。。侯爷如今赋闲在家,进进出出的倒只有臣妾家里头那个有差事了。。。太夫人照旧吃着药,静心养着不能生气。。。”
行昭愣在门外,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贺家的人与事如今离她离得太远了,她此生也不想再靠近了。
其婉束着手偷偷拿眼小觑行昭的神情,小娘子的神色好像迷蒙着在云端一样,就和这一段时间里的这一长串事儿扑朔迷离得一模一样。
南风拂面,行昭终究是回过神来,重新展了眉,笑着探出身去拿手轻轻地扣了扣门板,笑眯眯地先同方皇后屈膝行了礼,再挨个儿下来朝着二夫人,欣荣长公主行礼,扭到行明那处跟前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行明眼眶红红的小模样。
不过半年未见,小娘子的轮廓就长开了,长成了标准的鹅蛋脸,面容秀丽,好像性子也沉稳了下来。
是了,这大半年的,贺家起起落落,人心难测的,想不成长起来都难。
“瞅瞅这小两姐妹,半年没见便想成了这个样子。”方皇后冲着欣荣笑行昭,“阿妩带三姑娘去瑰意阁转一转吧,转一圈儿再把欢宜叫过来,左右天儿也凉了,三个小娘子就在一起烫锅子吃。。。”
欣荣靠在椅背上,衣着宽松,却眼见着已是显了怀,面若圆盘用在这里刚好,性子却没大变,直让:“。。。不管不管,我也烫锅子吃!”
“你去烫什么锅子!老老实实窝在这里,外头路滑着呢!”
方皇后吵欣荣的样子和她吵行昭的样子像得很,行昭一边笑一边拉着行明出了正殿,将出正殿,两个小娘子便异口同声。
“你在宫里过得还好吗?”
“你在贺家过得怎么样?”
话音一落,两个小娘子相视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全都红了眼眶。
PS:
阿渊是坚决的1v1党,无论阿妩嫁给谁,后院肯定都是没有人的!男主一开始就定了,嘤嘤。。。
正文第一百五十章昏因
行昭拿手背抹了抹眼角,拉着行明进了瑰意阁,小苑径深安好,朱门轻掩成一道缝儿。
屋子里暖暖的,莲玉已将地龙烧得旺旺的,莲蓉眼中含水,亲手斟了热茶奉上来。
行明单手接过茶,眼神从瑰意阁里一一扫过,笑中有泪:“皇后娘娘是你亲姨母,总是护着你的。。。”话停了停,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了口气儿:“进宫住也好。。。那把火烧得人心都快慌了。。。”
话音一落,沉重得便将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些。
连行明都瞧出来了。。。
“不过半载没见,三姐做什么学得像个大人儿样!”
行昭语气高昂,兴高采烈地岔了话头。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无比怀念那个横冲直撞的行明,那个会一巴掌扇掉黄三娘威风的行明,是什么把曾经的鲜活的小娘子磨成了这个样子的啊。
行昭艰难地昂了昂下颌,将眼里面的泪忍了忍,贺家遭逢此难,和她脱不了关系,方皇后投鼠忌器,她又何尝不是。
若要把贺家一撸到底根本不难,可要既不牵连别人,又要让贺琰伤筋动骨,这就不那么容易了。
若是将无辜之人牵扯进这一桩事儿里,这样的处事为人又和应邑有什么分别。
行明眸光柔柔的,将手覆在行昭的手背上,眼神四下望了望,语声一滞:“。。。要嫁人了,不作出一副大人样儿,还能继续放肆不成?”
明明是很淡的语气,行昭却莫名地听出了心灰意冷。
哪家的新嫁娘不是喜气洋洋地备嫁妆啊!
行昭蹙眉,一把将行明反握住,压低声音:“是王家不好吗?还是王三郎不如意?还是王夫人为难了你?你且同我说,左右还没下定。我就去求求皇后娘娘。”
行明轻轻摇摇头,抿嘴笑一笑,王家不好吗?
不,王家太好了。
以她的身份能嫁进王家同长公主做妯娌,照她母亲的话来说“。。。是托了阿妩和方皇后的福,才能嫁进王家,嫁给嫡幼子。”,照太夫人的话说是“方皇后心善,看在阿妩的面子上给你寻了这么一桩亲事,做小辈的有了自己的主意。当长辈的便不好管了。”
太夫人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可脸上漠然的神色却像把尖锥一样刺进了行明的心上。
她本就应当是受漠视,坐冷板凳的人。好歹阿妩还惦记着她,越过太夫人让皇后间接决定了她的婚姻,否则她根本不敢想象太夫人会把她嫁到哪家去——拼命撕破脸也要保下阿妩院子里的那个丫鬟,给二门的婆子赛银子只求打听一下外头的情形,再通过欣荣长公主口把情形递给行昭。
她明里暗里忤逆了太夫人多少次。
太夫人心里头明白得很。只是闷着不发,攒着怒气就等着在婚事上卡她。
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做下的,不足挂齿。
“都好都好,王夫人前些时日上门来,看起来为人很和气的样子。王家三郎也见过几面,没多少话性子也蛮好。。。”行明垂着头只顾上搅帕子。拿出一套标准的却敷衍的说辞。
行昭急得很,世间哪有这么多的佳偶天成啊!
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双怨偶!
“三姐。你对我都不说实话了吗!”行昭探了半个身子,将帕子从她手里抽开,兀地想起什么,佝了腰声音愈低,“是。。。是。。。克扣了你的嫁妆了吗?”
是了两声。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
行明却明白这说的是谁,连忙摆手:“贺家女出嫁公中出得多。这是定例,左右嫁的是幼子,又不是长媳,也不用太多的嫁妆撑门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行昭叹口气儿,她是真心希望行明能够过得好。这个世间太艰难了,会耍手腕的,会耍心机的,会谄媚作小的常常过得会很如意,可立身正的,腰杆直的,不懂得转弯俯身的往往更容易走进死胡同里,往哪处走都是个死。
行明个性坦然,死倒还够不上,可总不能图面子好看,嫁个人,然后郁郁寡欢一辈子吧?
“阿妩日盼夜盼,三姐能入宫来让阿妩瞧一瞧。方皇后说起这桩婚事的时候,只有好字儿,阿妩看欣荣长公主如今也过得好极了,王驸马也是个正正经经的,便也很为三姐高兴。”行昭仰着脸轻声道来,“可今日看三姐,三姐其实并不欢喜,婚姻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日子是自己慢慢过的,一天不舒心还可以忍,可是一天又一天的不舒心加在一起,三姐你想怎么办?一辈子这么短,趁事情尚有回寰余地,三姐如今不说清楚,往后便只有囫囵着过了。”
行明听得目瞪口呆,睁圆了一双眼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好像一直都没认识过她。
话糙理不糙,字字斟心,行明心里又酸又苦,她不喜欢王家小郎,可她喜欢的身侧又已有佳人相伴了,往哪处走都不通。祖母的漠视,母亲的焦虑,父亲的无能,还有压在心上沉甸甸的爱慕与遗憾,让小娘子差点喘不过气来。
行明的脸色变了又变,行昭看得慌,果真王家小郎做事不地道!?
不能够吧!识女看母,识子看父,看不了父,看看兄也能略觑一二吧?
欣荣成亲快两年了,长公主府里妾室不纳,通房没有,连清秀点的小倌都不往内院进,别家的夫人说起来是语气酸津津的,有说欣荣河东狮吼不贤惠的,也有说方皇后气势大压住王驸马不准纳妾。
可行昭却晓得,明明是王驸马自己不想纳,欣荣有孕,是备了通房的,方皇后也从六司里选了两个面貌较好的宫人送过去。
哪晓得第二天,欣荣就喜气洋洋地进宫里来,说是“。。。驸马把那两个丫头送去铺子里了。”
那小模样。啧啧啧,得意得很。
王驸马是这样的人,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品相能差到哪里去?
不过既有歹竹出好笋的,难保就没有好竹出了个长歪了的!
小娘子的心思你甭猜,猜来猜去,一准儿猜错道儿。
行昭利落地趿拉着木屐,扶着莲玉就要下炕,口里直说:“。。。若当真是因为王三郎的缘由,三姐也甭拦阿妩,我总不能眼看你往火坑里跳!”
“哎呀!阿妩你别急!你难做。皇后娘娘也难做!”行明连忙来拉,四下看了看,脸色也急得不得了。“不是因为他!是因为。。。”
行昭身形随着其话头顿了顿,扭过头去看行明。
行明拉着行昭衣角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滑,眼神从高几上的绢花移到雕着五子登科的书匣上,最后定在了铺了羊毡毯的青砖地上。
行昭静静地看着行明,小娘子的脸色又白转青再转红。最后红成一片,分明是面带赧色。
叹了口气儿,挥挥手,莲玉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出,屋子里只剩了姐妹两人,行明舒了口气儿。嗫嚅嘴唇,最后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连成了几句话。
“是因为我自己。。。我不想成亲。。。成亲有什么好啊。看看你母亲,再看看我娘亲。一个主持中馈了这么些年最后。。。”
没说出后话,“一个为子嗣所困,现如今都没有办法解脱出来。成亲了便要侍奉公婆,侍奉相公,忙里忙外。忙成一个黄脸婆,最后还要帮着夫君纳美进门。不纳就是喝醋,连带着自己的女儿都难嫁。。。”
行明说话越说越顺溜。
行昭险些信了,一转眼却看见了行明黯得像一口深井的眼波。一定不是这样的,行明这样的个性,就算把她抛到荒郊去,她也能边哭边啃着树皮,活得很好。
因为恐惧婚姻,才会低沉得不像话。
她才不信。
行昭手撑在木案上,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行明的话越落越低,最后连行昭的眼神都不敢看了。
行昭的仗义,她明白得很,行昭帮她出的头不少,她默默维护行昭的举动也不少,可这样荒诞的理由说出来,她自己都嫌脏了耳朵。
行明渐渐不说话了,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地龙烧得旺旺的,火苗扑哧扑哧地往上窜。
隔了良久,行明重重地叹声气儿,再抬头眼圈又红红的,说话出声来,语带哽咽。
“我不喜欢王家小郎君。。。我欢喜的。。。我欢喜的是。。。黎家大郎。。。”
话音一落,便传来行昭惊呼一声:“可是黎家长兄有妻室啊!”
行明红着眼颔首,头点着点着便低得要垂进了泥里。
行昭一双手掐得死死的,直颤,她脑子里陡然想到了应邑、贺琰和她母亲的那桩陈年官司!
再扭头看着行明可怜巴巴的模样,行昭猛地甩了甩头,将手捏紧成了一个拳头,强迫自己放低了声音。
“阿范长兄知道吗?二夫人知道吗?还有别的人知道吗?阿范长兄欢喜三姐吗?阿妩记得阿范长兄是六年前娶的妻室,琴瑟和鸣得很,两年前才给黎三娘添了个乖巧的小侄儿,三姐不也去看了他的洗三礼的吗。。。”
行明将头垂在胸上,讷讷地摇摇头,隔了良久才轻轻点头。
原来她心里都清楚得很。。。
行昭顿觉颓然,陡然觉得情爱这种东西飘渺得就像晨间的雾气,山林的莺啼,突兀得就像陡然而至的海市蜃楼。绊住人难得往前走,来得又没头没脑,无迹可寻——黎家大郎比行明大了接近一轮,怎么就突然欢喜上了呢!
婚姻,婚姻,分明就是昏了头的因,才会造就出来的果。
PS:
还记得前面行明喜欢黎大郎吗?最近阿渊忙,更得都比较晚,大家别等,早睡早起身体才好(对对,说的就是你昕想事成和阿格~),明天再来看也是一样的嘛!
正文第一百五一章落雪(上)
皇城之中,银装素裹一片。
定京城里的第一场雪是在行昭去送贺二夫人和行明出宫门的时候落下的,暮色微合之下的黄昏,扑扑簌簌掉下来的雪粒儿,还有靠在青帏小车旁小娘子微红的眼眶。
像一幅水墨丹青,又像一阕伤心词。
行昭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白粥,木木愣愣地看着袅袅而上的白雾气儿。
“。。。把库房里头的刻丝、妆花都清出来,欢宜那头赏两匹,慈和宫赏两匹,再给阿妩做几身新衣裳。”方皇后靠在软缎垫子上,抬眼看了看神色怏怏的行昭,边将册子放下,边拿手背去摸小娘子的额头:“自从贺三娘出了宫,你神色便有些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小娘子耷拉了眼,那口白粥没动,顺手便将勺子原归原好地放在碟子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她脑子里乱乱的,既为行明捏了把汗,又感慨世事无常。
那日,行明一直不说话,她便只好直截了当:“你当如何?撬掉阿范长兄的妻室?堂堂贵家娘子去与人做小?这两桩事儿你都不可能做出来,又何必将那个不可能的人放在心上了呢?日子总是要过,少了谁都能咬牙过下去。再问你,阿范长兄也欢喜着你吗?这应当只是三姐的一厢情愿吧?退一步说,就算是阿范长兄也欢喜着三姐,可他尚且有正妻嫡子,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二夫人只有三姐一个女儿,下半辈子就靠守着你慢慢悠悠地过。人活一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你且想一想你的母亲!若行举之间稍有逾矩。便是万劫不复!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姐,你当三思!”
作为妹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僭越。
可她当真是怕了,见惯了女子的飞蛾扑火,最后却被火苗烫成灰的故事,她生怕行明一个不当心便毁了她的一辈子。
她的母亲个性和软,她便慢慢地哄,最后终究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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