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皇后明明和方福长得不像,可柔下声调来说话,看在行昭眼里却是一模一样的。
正月初一守家门,淑妃遣人给行昭送了压岁钱来,拿大红包装着,装了一叠儿,那宫人行昭也认识,是淑妃身边第一得力的,说话儿说得喜庆极了“。。。小娘子长大了,胭脂水粉,翡翠头面的都缺不了,拿着钱要买糖就买糖,要买衣裳就买衣裳,索性买着玩儿”。
行昭先笑着道了谢,打开来看,一看是一小叠儿一百两的银票,数来数去差不离得有一千两上下。
行昭拿着十分烫手,是。。。她是以小富婆的名号在宫里头所向披靡。。。
可她也从来没收过这么多的压岁钱啊!
淑妃一年的俸禄才一千八百两,六皇子封了王,可也是住在宫里头的,一年三千的俸禄,皇帝没给,全叫户部给存着。
淑妃却让她拿一千两买糖玩!
就算行昭满心都是事儿,仍旧不可抑制地想一想,陆淑妃那样温温柔柔的人儿手里数着一堆银票,然后往前一摞,财大气粗地斜眉横眼地让自家亲眷“可劲儿地玩儿!没钱了,有老娘顶着的”的模样。。。
行昭随即抖了抖身形,抖出一身冷汗来。
莲玉赶忙去翻库房,翻来翻去也翻不到合适的东西给欢宜送过去,最后惊动了方皇后。方皇后笑着让她收下,却开了自己的库房,选了两樽实心的赤金摆件送到重华宫去,行昭这下才安了心。
这个年没过好,皇帝按兵不动,等待方家自己先开价,连方皇后这处都没来。
一连几天要么独宿,要么宿在顾婕妤处,要么宿在孙贵人处,孙贵人更懂事些,侍寝过后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来问早礼,还带着几朵自个儿亲手扎的鲜丽绢花儿,方皇后笑呵呵地让她服侍着簪在了自己的鬓间,孙贵人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儿。
行昭安安分分地候在瑰意阁里,到了初七,便候到了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就着清水抿了抿鬓角,轻捻裙裾,穿过游廊便到了凤仪殿暖阁之外,方皇后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如释重负。
“早朝上平西侯解了虎符,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交呈给了皇上?”
行昭手撑在朱漆落地柱上静了静,心头五味杂陈。
都是做父亲的,有人对自家骨血弃之如敝屣,有人却愿意以竭力相护。
西北方家军靠的是家传虎符和方家的名声威望而行,方祈将虎符上呈皇帝,无疑是在表达一个信号——我愿意用西北的兵权,换回潇娘的平安。
自断臂膀,是行昭的主意,当时她反复想了又想,方家的立身之本在西北,若是拿方家军的兵权去交易,会不会太过冒险,可如果不拿出十足的诚意,被人设套挑起的君臣隔阂,是不会自己修复的。
方皇后一句话打消了顾虑。
“方家立在西北这么多年,不是平白立着的,那些将士们是更愿意听哥哥的话还是更愿意听一只虎符的话,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时人立世,讲究一个忠义诚孝,武将更甚。
文死谏,武死战,流芳千古,闻名于世。
方祈没死在战场上,他也不能毁在朝堂争斗中。
虎符算什么,方家真正的财富是在西北一呼百应的气势,可方祈,桓哥儿,方皇后,都身在定京,离了西北那一亩三分地,就像没了翅膀的鹰。。。他们是身处定京;可方家的外甥贺行景却掌着兵权在外翱翔高飞!
暖阁里,方皇后大约是得到了蒋明英的肯定回答,语气变得谨慎了些,“皇上怎么说?”
蒋明英恭谨垂首交手而立,轻轻摇了摇头。
行昭立在外廊,再没听见后文了,莲玉动了动眼神,行昭长呼一口气儿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一连几日,方祈都或明或暗地想将虎符呈交出来,皇帝都不为所动,终是到了第四日,皇帝收了虎符,紧接着下派了几道圣旨,蒋千户擢升西北指挥佥事,又领五县卫所协领之职,即刻往西北去。
蒋千户是谁?
是方祈嫡系中的嫡系,是方祈最忠诚的下属!
方皇后听此信息,朗声大笑;让蒋明英将埋在中庭柏树下的一壶陈年桃花酿起出来,手执琉璃杯,畅饮三百回。
方家舍了虎符,换了个掌实权的佥事,看在外人眼里还是会品评一句划不来。
可有时候吃亏是福,方家气盛,自己压一压,总比别人来帮你压好吧?
自己吃亏是吃,吃得甘之如饴,别人压着你吃亏就是丢了面子吃黄连,蒋千户收拾行装一走,凤仪殿就开始着手准备探查,到底是谁压着方家吃了这么个亏了。
正文第一百七十章上元
年味儿常常是在初一浓一回,十五再浓上一回。
宫里头的烟火一飞冲天,冲得老高,就算绽开成一朵光怪陆离的花儿,旁人始终也能从火星子里头瞧出悲凉的意味。
可定京城里华灯初上的大街小巷不同,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人挨着人比肩接踵地过,满耳都是带了儿化音的京里话儿,京里话儿敞亮开阔,一句话就像在糍粑上拿棒槌重重打了一下。
平白无故就带了些暖糯的甜香。
行昭笑吟吟地侧过身,车窗的纱帘薄薄一层,透过纱帘看出去,根本瞧不出来这已经是入暮的天儿了,街巷两边有摊贩一个挨着一个架起竹架子来,上头一层一层地低低坠下花灯,有绘着画儿的,有拿素绢糊的,也有拿堂纸糊的,全都亮着,将天际映衬得亮如白昼。
“。。。要过莫愁桥了,过了桥马车便不让走了,下车的时候两个小丫头记得戴帏帽。。。”
是桓哥儿的声音,又听他后言,“你们吃不吃黄糖汤圆?桥上老赵头的黄糖汤圆好吃,拿黄糖熬的,汤圆表皮硬酥酥的,一咬开里头就能吃到黑芝麻馅儿,馅儿里没放糖,芝麻已经够香了。。。”
行昭脑门一溜汗。
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以为桓哥儿是一条沉稳寡言的好儿郎?
一路上就听他说吃的了,从顺真门旁边的豆腐花儿是甜的好吃还是咸的好吃,说到这莫愁桥上的黄糖汤圆,她一个两世加起来在这定京城里活了几十年的老骨头,都不知道一路还能有这么多好吃的!
说起豆腐花儿。。。
桓哥儿为了让她说到底是咸的好吃还是甜的好吃,各买了一大碗,眼瞅着她喝完。又巴巴地问她结果,行昭觉得那两碗豆腐花儿至今还活在她的肚子里。。。
“阿妩不吃!”行昭当机立断,扭头问潇娘,“表姐要不要吃黄糖汤圆?”
潇娘身子紧了紧,面上愣一愣,便直摆手。
潇娘个性一向大大咧咧,神色很难得会有沉下来的时候,永远都是眉飞色舞着,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于定京城里的小娘子们,能让人看着便欢喜起来。连欢宜都在说“你家表姐利利落落地说句话儿,我便不由自主地想笑”。
一个能让别人欢喜起来的人,若自个儿都不欢喜了。又该怎么办呢?
行昭便扬声回了桓哥儿,“都不吃!”又佝下身轻轻握了握潇娘的手,并没开口。
上元节小字辈儿们去瞧花灯,原是刑氏的主意,方皇后却十分赞同。“。。。打发桓哥儿照顾两个妹子,京里的小娘子活得憋屈,一年就那么一天能大大方方走在道儿上,不论门第不论出身,就当去透口气儿。”
背过身,就递信让方祈备好人马。暗中护着。
是要护着谁?
行昭抬了抬头,正好看见潇娘英气十足的眉鬓,心头叹了叹——方皇后根本也不信任皇帝。
马车踢踢踏踏地过。临近莫愁桥了,声音陡然变得更喧哗。
噪杂,喧闹,却欢乐。
行昭扬了扬嘴角,拉了潇娘笑呵呵地扶过其婉下了马车。
莲玉和莲蓉都没跟着来。行昭大手一挥让两个人都回家里去看看,莲玉的寡母住在外头。莲蓉一家子都在临安侯府,莲蓉愁了愁,又琢磨了下意思,便麻利地将行昭备下的四色礼盒给提溜走了。
一下马车,原本在纱帘中朦胧的场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暖黄的灯光,波光粼粼的绛河,浮在河上成荷花型的河灯,三三两两随波逐流。
过了莫愁桥,往回走的人自发地走在了左边儿,往里去的人便走在右侧,桓哥儿将两个妹妹护在身后,小步小步地随着人流挪,行昭瞪大了眼睛,几乎欢喜得快要哭出来。
人贴着人走,衣角带过别人的衣角,穿着打补丁却干干净净小袄的小娘子们咧嘴笑着,嗓门洪亮地说着话儿,手里或是攥着一盏花灯,或是提着一个小灯笼,腰肢柔软,眼眸明亮地三两凑在一起走在人群里。
两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
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放冷箭,也不用担心靠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其实是别有用心,更不用担心走错了一步路说错了一句话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方皇后执意让她与潇娘出来走走了。。。
人声喧阗,行昭想同潇娘说话只好佝下头,将声量提得比往常大三倍。
“其实咱们应当买碗黄糖汤圆来吃的!一路走过去,肚子铁定又会饿!”
潇娘处在西北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欢喜起来,笑着重重点头:“。。。没事儿!过了这个巷口,哥哥肯定还找得到更好吃的!”
说得桓哥儿像只嗅觉灵敏的。。。狗。。。
行昭哈哈大笑起来,桓哥儿也跟着笑,直愣愣地点头:“没错!过了巷口有家卖馄饨的小摊,好吃极了!馄饨馅儿里有木耳有马蹄果,汤里下了虾米和海菜,好吃!”
桓哥儿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行昭仰头笑得止不住,随着人群慢慢梭梭地总算是磨到了河岸边儿上,瞧了瞧,总算是有个自个儿知道的了,投桃报李伸手挨个儿指过去,笑说:“。。。那个拿绢花和灯笼搭了并蒂莲的灯楼是中山侯刘家的,他们家在定京生意场上混迹,胭脂水粉的小本生意也做,纸张绸缎的赚钱生意也做,是定京的财神爷!”又指了旁边儿那个做成八仙过海模样的灯楼,想了想便说:“那铁定是户部黎大人家的灯楼,他们家的老太太看戏的时候就钟情何仙姑。。。”
行昭手移到最右边儿,潇娘便捂嘴笑:“那是我们家的!做的是乌金马鞭!工匠问了又问到底该怎么做,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去,爹爹便一个马鞭抽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马鞭就长这个模样。看清楚了没!’,倒把工匠们吓得反而一连吃了三碗饭。”
方家乌金马鞭的灯楼。。。
额,怎么说呢。。。很别致,一眼瞅过去就能瞅见。。。
行昭腹诽,那肯定能瞅见啊。。。一排的花儿果儿,花团锦簇的,方家特立独行一支鞭。。。
不过要是潇娘不说是马鞭,行昭准以为,谁家栽了支何首乌在地里头。
一溜神的功夫,桓哥儿便端了碗还冒着热气儿的馄饨过来。既然是路边小摊,用的碗,拿的勺铁定都是路边小摊的模样。行昭笑眯眯地捧着这只豁了个口儿的土瓷碗,和潇娘一人一只小木勺,躲在店家的檐下,鼓着腮帮子,边吹边吃。
咬了口在嘴里。是素三鲜,只有木耳、马蹄还有藕丁,连虾皮都没放,却仍旧鲜极了——是桓哥儿特意叮嘱的吧?
行昭“呼呼”吹散了蒙在眼底的热气儿,一口一个将馄饨吃下去,又就着碗沿大口喝了热汤。
一下子喉咙。心里,身子全都暖和了起来。
还没将碗放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唤着阿妩。行昭扭头去看,却是二皇子从河边儿过来,二皇子一张脸笑得跟朵绽开了的花儿似的,揪了揪行昭的小鬏鬏,“皇。。你家姨母也舍得放你出来?”又笑着扬手给桓哥儿打了招呼。和潇娘颔首示意,往后头看了看。“怎么没见老六?”还没等行昭回话,又迅速转了话头,自来熟地搭上了桓哥儿的肩膀:“。。。走,我领你们去吃酱肘子。晋国公家最近有些不太平,哥哥边吃边说给你听?”
一番话变了三个主题,最后还是落在了说八卦上!
二皇子对家长里短,是真爱啊。。。
他上辈子一定是茶馆里说书的。
行昭仰脸笑,正了正扎着的小鬏鬏,福了福身,只接了他最后的话儿:“将才吃完馄饨又喝了豆腐花儿,再吃酱肘子,腻得慌!”偏头往后瞅了瞅,方皇后没邀欢宜也没邀六皇子,到底是天家血脉,担不起半点差池,何况江南官场的那桩事儿还没了完,雪融起水,江南若是又发水涝,那一起子官员挨个儿去投江也解不了皇帝怒气了。
六皇子被这事儿一牵扯,连重华宫这几日都没大回,怎么可能出来看灯。。。
和二皇子一道来瞧灯的人是谁呢?
行昭抿抿嘴,抬手牵住潇娘:“您就这么一人儿来瞧灯啊?也不嫌闷得慌?”
二皇子手脚蹑了蹑,朗声笑着打哈哈:“哪儿能啊!呼朋唤友的,总能找着人一道瞧灯!你们好好玩儿!若是宵禁了,便拿我的牌子回宫!”
行昭默上一默,再探出半个身子朝二皇子身后瞅上一瞅,那几个仆从簇拥在中央的身形,分明就是石家亭姐儿。
男人的石头心肠终会被女儿家的百指柔肠变成怜悯,怜悯之后呢?
行昭心里头叹了叹,这个世间本来就对女子不公平,又哪里来那么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呢?
乘着马车打道回宫时,行昭透过纱帘,一眼便瞧见了一盏花灯高高悬在竹架子上,素净得很,青绢之上只有一行大雁从南往北而归。
寂寥笔墨,大雁归。
莲玉与莲蓉一早便回了瑰意阁,莲蓉附耳同行昭低低说了几句话儿,行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有小宫人提了盏花灯进来,口里说是“是重华宫送来给温阳县主把玩的。。。”
行昭一抬头,眼帘里便映入了其上那行大雁寥寥几笔的模样。
这分明就是最后落入行昭眼中的那盏花灯。
正文第一百七一章摇摆
“祖。。。临安侯太夫人近来身子舒爽了些,既见了陈显陈阁老的妻室,也有顾夫人来请过安,莲蓉回家一趟不容易,回来时被荣寿堂的妈妈构陷她顺手偷了东西,还是二夫人出手相助,这才脱了身。。。听莲蓉说,她的老子娘在府里也失了势,好歹二夫人还愿意帮衬,后院里头除却太夫人又没个正经主子在了,日子倒也过得去。”
莲蓉回去一趟,跟进了龙潭虎穴似的,和老子娘说完话儿,有人拽着不许她走,有人撒泼来打她,还是二夫人出面才平定下的局面。
贺太夫人这回没反应过来,反倒让行昭抢了先——顺手请蒋明英去贺家讨了莲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