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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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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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阿九!新来的那个不行了!你去收一下尸!”

是嬷嬷的声音。

阿九应了声“唉”,利落地把木桶放了放,再在兜子上擦了擦手,小跑步过去。

一推门便看见那人撑在床沿边上咳,头发长得覆面,因为长久死人,北苑的屋子每一间都会长久地蒙上一层黑纱,省得一年到头地拿下来再缝上去。

光线昏暗。满屋子都是甜腻的血腥气儿,阿九在门口愣了愣,回了神便小跑进去。帮那人顺了顺背,小声道:“公公先躺下吧,你要拿什么?阿九帮你拿。。。”

那人咳得愈发重了,双手扣在床沿边儿,青筋突显。

公公?

是啊。皇宫里只有主子们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不算男人,没了命根子便只能算作阉人。

他完完整整地去了,也算是他为段家做的另一桩好事儿了吧?

“。。。我姓段。。。叫。。。”

三个字说完,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

阿九心里慌极了,连忙又去顺那人的背。让他先别说话了。

那人靠了半个身子在阿九身上,手捂着嘴咳,咳得心和肺都快出来了。咳得全身的伤被牵连,痛得浑身麻木,深吸一口气儿,鼓起浑身的力气想睁开眼来,大约是冬日天凉。血与泪都被冻住了,试了试。耗尽了力气,热泪涌上眼头,轻声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那人声音轻轻的,阿九身形微颤,眼里猛地一酸,却听那人声音渐小,便将头凑近去听,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几句细碎的声音。

“我叫段如笙。。。笙箫的笙。。。不叫段小衣。。。这世上。。。世上只有一个人温温柔柔地唤过我小衣。。。可他不知道。我多么期望,他能叫我如笙啊。。。如笙如笙,笙箫皆寂,十里人家。。。”

声儿越落越低,阿九听不懂意思,却闷头哭得直抖。

临死前的人大多都有回光返照。

他是要死了吧?

段小衣声音渐低,热泪冲化开了血痂,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光化在眼里落成了一点一点的星辰,最后成了乳白的一片。

段小衣的手在床沿上摸摸索索着,总算是握到了阿九的手,提上了一口气儿:“爹好赌,输掉了咱们家的瓦房和地,弟弟要读书,你要嫁人,我是长兄不卖身还债能怎么办。。。可弟弟是读书人儿,不能有个下九流贱籍的哥哥,你也不能缩着一口气儿嫁人。。。他们给你们找的人家,落的户籍都是顶好的。。。你们好好过。。。你们好好过。。。哥哥在下头看着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过。。。一定要出人头地,上头的人不把咱们的命当成命,咱们就一定要成人上人。。。”

段小衣一只眼半睁开,一只眼紧紧阖上,脸色乌青,呼出的气儿都是凉的。

阿九并不怕,手反握住其,死死咬住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我。。。我。。。我叫段。。。段。。。”

到底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小衣眼珠一瞪,腿一伸,告别世间。

阿九“哇”地一声,仰头张嘴大哭,口齿说不灵醒,却仍旧努力接其后言。

“。。。如笙!你叫段如笙!”

雪气迷蒙,白茫茫的天儿与地压在一起,好干净。

崇文馆里,行昭出神地望着窗棂之外,眨了眨眼,便又有一片飞雪落到了沿上,没多久便化成了一小滩水汽。

再艰难的事儿最后都能尘埃落定,应邑如此,四皇子如此,可尘埃落定,白雪茫茫覆盖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行昭轻轻叹出口气儿,回了神,没再往窗棂外瞧了。

一到冬天儿,糊窗棂的桃花纸便被撤了下来,换上了能挡风遮冷的几大整块儿琉璃,说是琉璃,其实也只是新烧制的玻璃,宫里头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若实在用不到最好的,那明面儿上的称呼也必须是最好的。

崇文馆的地龙烧得红旺旺的,常先生在上头讲《游褒禅山记》,一番话老是拖得又长又慢。

所幸教授课业的三个小娘子都是性情温和的主儿,都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案上听他念书。。。。

常先生抬了抬眸,眼神从顾青辰身上扫了扫,想起那日凤仪殿罚跪传言。。。好吧。。。就算不都是性情温和的,也都是愿意做表面文章的。。。

“先生!”

绵长的念书被打断,欢宜拿着戒尺举了举,常先生放了书示意她说下去,小娘子抿唇笑一笑,素手纤纤指了指窗棂外:“。。。估摸着是母妃与皇后娘娘有事儿吧?让人来接我们了呢。。。”

行昭顺其指尖向外看去,却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着藏青夹袄长衫,单手执油纸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柄油纸伞的六皇子周慎,落落大方地立在阶上,遥遥抬了头来,冲行昭清冽一笑。

常先生回首瞧一眼更漏,大手一挥,算是放了小娘子的学了,只嘱咐两句,“。。。世间山川河流之美,甚于天际之星辰,游记之美在于前人之探寻。。。花蕊细微,花梗挺直,都是美。。。”

常先生喜欢留堂,这时候都还要啰嗦两句。

行昭抿嘴笑一笑,埋头收拾书册。

顾青辰收拾得快走在前头,行昭便看着她莲步轻移地给六皇子深福了礼,眉梢眼角皆是笑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欢宜将书放在案上,也不收了,拉着行昭便快步出外,笑眯眯地接过六皇子的伞:“是母妃来寻我了吗?”

六皇子将伞递给欢宜,又撑了另一把:“平西侯夫人入宫来了,皇后娘娘琢磨着下学的时辰差不离了,慎正好随母妃给皇后娘娘问安,便让慎过来接大姐与温阳县主。”

顾青辰移了移步子,往这处靠了靠,六皇子又笑:“顾家妹妹还有事儿吗?皇后娘娘说慈和宫晨间又有些不好,顾家妹妹不用回去看一看?”

顾青辰愣了愣,便佝身婉笑:“。。。自是要的。。。”说罢,丫鬟便撑开了伞,换了小靴往外走。

小顾氏一走,行昭能感觉到欢宜浑身都松了松。

只有两柄伞,欢宜拿了一柄,六皇子手里还有一柄,行昭便让莲玉拿伞出来,还没开口,便听见了六皇子的一声,“雪大风急,温阳县主还是同慎共撑一柄伞吧,离得远了,保不齐说的话儿便被风吹跑了。”

他要与她说什么?

行昭抬了抬眼,想了想,弯膝福了福身:“既是雪大风急,端王殿下千金之躯,若被风吹凉了,阿妩难辞其咎。”一语言罢,莲玉便知机展了伞,行昭凑身进去,笑着扭身招呼:“还是快走些吧,欢宜姐姐不是说饿了吗?”

欢宜挑眉望了望六皇子,压低了声音:“老六啊。。。你叫慎啊。。。”

话还没落地,欢宜便笑着接过行昭话茬,撑伞追了上去。

六皇子立在廊间默上一默,隔了良久,咧嘴一笑,手握了握伞柄,终是跟了上去。

一路风雪,莲玉撑伞砥砺前行,行昭握着暖炉走在伞下,走到半道了,欢宜才想起来书册还放在案上没拿,也不让宫人去拿,只让他们别等着她,“。。。既是平西侯夫人来,母妃也在那处,你们就快些走,只一条,中午的胭脂鸭脯给我留点儿。”

正文第一百六七章年末(中)

这厢六皇子满口应承,那厢行昭笑着点头。

一时间,狭长的宫道上只剩下了两柄素青的油纸伞,一柄上头绘着竹青秀影,一柄素净一片,只能看见绫绢的细小纹路。

安安静静地并肩走了良久,终是听见了六皇子伴着风雪簌簌的声音。

“段小衣死了。”

话不长,却让行昭猛地抬了头,她将到六皇子的肩头,只能从斜下方看见六皇子的眉眼,脱口而出:“四皇子知道吗!”

问完便后悔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十月初八出的事儿,晚上方皇后便从她口中知道了,事关重大,又涉及潇娘,自然是瞒不住的,便又请了皇帝过来,皇上震怒,召来六皇子和四皇子的内侍问了个究竟,当即将四皇子拘在了小苑里,又让向公公亲自审讯段小衣,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人扔到了北苑里。

北苑是什么地方?

是铸下滔天错处的宫人仆从最后的归宿,他们决定了你的死法儿。。。

本来整个乐伎苑和当天在湖心岛服侍的人都是活不成的,皇帝震怒,只有方皇后能劝住,“乐伎苑的伶人们都是不识字的,只要说不出话了,他们还能怎样和别人说起?当日服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摸到点儿内情的顶多几个人,更多的只有冤屈,事儿闹大了,想捂都捂不住。。。”

方皇后出面来劝,皇帝妥协,妥协的结果便是,乐伎苑几十人齐齐失声,事涉机密的仆从全部处死。

别人说皇家人都是福气重的,到底没说错,若是福气不重。又怎么能压得住这么多的怨气呢?

风夹杂着雪气呼啸而过,行昭身形抖一抖,她没这么多善心,她甚至不敢想象当时若是六皇子没有以强硬的姿态将场面镇住,她、潇娘和方家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六皇子也没有回这个愚蠢的问句,少年郎身形顿了顿,伞往前倾了倾,不叫雪花落在小娘子的肩头。

“二皇子不知道吧?”

后语没问出来,行昭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相信六皇子听得懂。

六皇子轻轻摇头。眉目微敛:“二哥不知道。四哥与伶人纠缠,还企图让忠良之后深陷险境,父皇纵然大怒。也晓得轻重缓急——这件事只有这些人知道就行了。乐伎苑上上下下都哑了,这件事儿瞒不过去,别人只要知道一个伶人不知轻重勾引皇子就可以了,其它的,他们不用知道得更详细了。”

三分之一的真相。让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二皇子、欢宜、淑妃。。。都在大多数人的范围里。

就连四皇子的养母陈德妃也是。

一向爽利的陈德妃穿着青绫素绢的衣裳,神色憔悴地,坐在下首与方皇后痛心疾首地为四皇子开脱:“那孩子一向是个单纯的,别人说什么便听什么,他喜欢谁便掏心掏肺地对那个人好。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也怪我,他叫我母妃。我便仔仔细细地养着他,什么事儿也不同他说,这不就被人哄了吗。。。”

行昭在后厢静静听着,心里松了口气儿,没有二皇子与潇娘的事儿便行了。损失已经降到了最低。

二皇子不知道便好了,否则再见四皇子时。兄弟两又该如何相处。。。

行昭胸腔里闷极了,她与方皇后说起这件事儿时,尽力以一种平顺的旁观者的心态去描述,可她仍旧记得当她提起二皇子时,四皇子陡然软下去的眉眼——四皇子是真的喜欢二皇子吧。。。

“那便好。。。”

“你让莲玉最近都别出凤仪殿。”六皇子向后看了看,眼神落在离他们三步远的莲玉身上,“你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又是父皇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就算事涉皇家隐秘,父皇都能软下心肠地对你。可莲玉还有其婉就不一定了。一个晓得诸多机密的奴才,就算自家主子愿意保她们,别人也不一定能饶过。”

行昭闷声点点头,陡然发现就算重来一世,世上比她聪明心细的人都多得多。

小娘子终是没忍住,常常叹出一口气儿,敛眸轻声问:“你与四皇子。。。那日都说了些什么。。。”

六皇子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骨节分明,再慢慢松开,油纸伞便随之往下顿了顿。

“说了很多。有说小时候,他跛脚的时候,下人们都背地里笑他,他失了母妃,上茶也不给他上温茶,要么烫得嘴都要起泡儿,要么凉得冬天喝下去就要闹肚子,父皇自然不知道,是二哥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拿着剑,冲到四哥屋子里当场狠狠打了一个小内侍几鞭子过后,情况才变得好了起来。。。也说了他住进德妃娘娘宫里后的场景,四哥有腿疾,德妃娘娘却还是让四哥每日都扎马步,打沙包,四哥吃不住,便去找二哥哭,两兄弟又在王嫔那里住了好些时日,父皇下了令后,二哥才又回到德妃宫中去的。。。”

六皇子抬头望了望伞沿边的那抹天,轻轻阖了阖眼,再慢慢张开,动了动嘴唇,继续轻声缓语道:“是说了很多。。。四哥说的时候有哭有笑,可更多的是一种安于天命的知足。。。”

六皇子明明是很淡的口气,却让行昭听出了酸涩。

知足?

真的知足了吗?

喜欢一个人会仅仅只是知足吗?

若是当真知足了。。。又怎么会有段小衣这档子事儿呢?

行昭嘴里干涩,以她的立场,她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才两不相伤。

六皇子说这番话的神情温和极了,让她无端有了一种踏实感,一个坚持公道,却仍旧愿意维护兄弟的人,就算理性与冷静,他的心里到底还是会因为各式各样的情意变得柔软而贴心的吧?

两个人并肩执伞,沿着红墙绿瓦,缓缓前行。

雪落在伞上,再顺着伞沿划落下来,行昭的眼神便顺着雪落下,最后定在了脚尖三寸之外的青石板宫砖之上。

“阿妩觉得。。。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行昭眼神未动,轻声出言。

六皇子便顺着话儿,轻“哦”了一声。

行昭仰脸,静静地看着六皇子沉静的侧面,笑一笑:“冷静下来,细想一想,段小衣的身世来历,四皇子怎么会突然选在那一天去戏台后边儿,给潇娘指路的那个宫人是谁,段小衣那天的言行根本就是在存心激怒我,他们不该息事宁人吗?四皇子个性软绵,段小衣能在四皇子跟前得宠,说话行止也不像是个蠢人,为什么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扣下潇娘,再激怒我?难不成他存心是想将事情闹大,最后不好收场?若功成,谁会受益颇多?”

六皇子停下步子,眼神回暖,亦是静静地看着小娘子。

行昭仓皇之下,将眼神匆匆移开,加快声调接其后话:“一条线引起的许多支点,四皇子只是一个身有残疾的无足轻重的皇子,谁也不会下这么重的力气去构陷他,可若说是剑指二皇子,未免力度又有些太弱了——这一番活动根本不会对二皇子造成伤害。。。”

行昭一道说一道迈开了步子。

明明半炷香功夫就能走完的路,他们都快走了一炷香的辰光了。。。

最奇怪的是,欢宜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六皇子紧跟其后,想了想,正准备开口,再抬头却发现凤仪殿的金檐走壁在烟雾迷蒙中显得富贵堂皇,话到嘴边顿了一顿,轻弯了弯腰,压低声音轻唤一句:“阿妩。。。”

行昭抬头,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撞进了六皇子的眼眸里,愣了半刻钟,才听见了六皇子的后话。

“阿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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