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杀声传不到方家大宅。但红透了的半边天映得屋内烛光都失却颜色。
这时有小厮屈膝禀报:”大人,谢家军破城了。“
”破成城?!“方桐辉回首,语气里带着惊喜还带着确认。
对方明白他的疑虑,补充道:”李剑将军是急先锋。“
哗啦啦──
水声响动,方桐辉已经站起身,跨出浴池。伸直了手臂等待穿衣。
脸上带着喜悦,他不屑隐藏──
这场战争的胜负与正义与他无关。他只关注着那个人。那个人的胜利就是他自己的喜事。
洗干净了身体,如同迎接一个盛大的仪式。
的确也是呢。他在意的人,将在他面前的第一次”胜利“。
作家的话:
121 不准说下官 说我
如一面诡异的镜子。民间的波澜反射在朝堂之中就是绫罗扯乱,红烛烧尽无人换。
谢家军鬼魅般的速度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事态很快从派系对抗发展到威胁皇权。
明晃晃的上书房内跪了一地重臣。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口。等着龙椅上那人的吩咐。
可老态龙锺的皇帝怎麽会知道呢?最信任的臣子现在杀过来了,他是真的帮自己”清君侧“还是想连自己一起收拾?
”你们倒是说话!食朝廷俸禄这麽久,难道真的要朕求你们不成!废物,全是废物!“龙颜大怒,挥落一地纸笔奏章。
可臣子们还能说什麽?
李家还是誓死坚持抗战──但这样的人已经没多少了。几天工夫,除了被北府镇暗杀的,还有急忙见风使舵的。
同时,也不是所有臣子都跪在上书房。过於渺小的,已经逃窜了;希望破灭的,早已放弃了;慷慨激昂的早去城头驻守。
留守於此的少数几个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
北边红了半边天,上书房内可以看得见最後的那一刻,犹如离弦的箭不疾不徐地逼来。
”大学士,你最有学问,你说呢?“老态龙锺的双目停留在後面的乐杏哉身上。
乐杏哉咽下一口唾沫,试探道:”依臣之见,依臣之见……“
皇帝忽而张开眼睛:”纵然谢家师出有名,但皇家威严不容侵犯!你迅速拟一份奏折警告谢恒远给朕收敛着点!“
”……是!“
於是还真领了圣旨出了门。
城外的火忽忽地烧着,烧红了青年人的心。一时间还真有些慷慨赴死的感觉。
可惜没走到一半就被人从後面拎住了领子,随後居然被拦腰抱住。那人力大无比,勒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勒断了,一路向阴沟里躲去。
”喂喂喂!“乐杏哉挥舞着两只手大叫。但没有一个宫女太监愿意理他──翰林院大学士被人威胁,偌大宫中居然没有半个人吭声。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在阻止自己的是谁。
高高在上不仅仅指丁肴的地位,也可以形容他的身高。此时他居高临下瞪着乐杏哉,满脸的气愤好像自家最珍贵的东西被人偷了去。
”你去干嘛?!“他怒喝。
知道他与谢家交情匪浅,乐杏哉一时不知该如何交代。自己真的要去做这番得罪人的事?恐怕还没接近谢恒远已经先被拿下。只好仗着乐家三朝元老的面子冲丁肴挤出个比蔫茄子还勉强的笑容:”家父……家父说请王爷有空一起来喝茶……“
丁肴双眉一横:”我问你要去干嘛!谁要和你谈你爹?“
”我这……我……“脸皱成一团,乐杏哉为难地举着圣旨快要哭出来了。
丁肴问道:”谢家待你不薄。你是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人?“
”可圣上现在还是圣上,下官总不能……“
”去你的狗屁下官!“脏话出口,丁肴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冲明显受到惊吓的乐杏哉使了个安抚的眼神。
但他是真的生气──下官下官下官……
长大以後他就总跟自己分着尊卑。仿佛他们之间除了官场上的这点虚与委蛇就没有别的交情可讲。
”不准说下官。说我。“丁肴的口气软下来,竟然在乐杏哉头让揉了一把,像哄一个孩子。
乐杏哉马上就红了眼圈,瘪着嘴:”可是,可是这圣旨我总不能不遵……“
”听说你救了蓝允之?“这个节骨眼上,却问这麽一个要人命的问题。
乐杏哉瞪大眼睛,想否认却觉得欲盖弥彰,承认吧──坚决不能承认。
一时间,他无措极了。
哪知看他这副笨笨的模样,丁肴却扑哧地笑了──心满意足的那种。然後伸出手:”圣旨给我,你去吧──但是蓝允之那件事情给我就此罢休。从此以後不准再碰!“
啊?!
乐杏哉在心底大大惊呼了一声。但他只敢作出比死人还僵硬的笑容,牵扯着腮帮子僵得好痛。
丁肴神情还冷着:”我入宫的时候看见乐家马车了。你爹也要入宫呢,被我拦下了。他担心你,在家里等着呢。“不知不觉的,声音却变得温柔了很多。最後还加了一句要命的”乖──“
混迹於官场之中的乐杏哉何等聪明。立刻心领神会──不仅有字面上的意思,还有字面下的。
常乐王想帮自己。
常乐王……在乎蓝允之那件事。
他怔怔地立在当场,可也只能立着了。
背後远远的是常乐王轻快远去的背影,背着的手里擒着没有送出去的圣旨。
再也没有思考的时机。乐杏哉暗下决心,而後折路向侧宫门跑去。
临走的时候,他遥遥想了一下蓝允之的事情。然後就不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
起码不能明着想了。
红红的战火烧着的,是一些旧事,和一些不太能够说明的情感。
翰林院大学士乐杏哉被战火所伤,卧病不起。待到夏日才再次入朝面圣。彼时的江山已经是另一番颜色,不必细说。
而战火烧到的不仅是朝堂,也真的牵扯到民居。
先锋李剑率小队一路冲杀,身後是一条蜿蜒的血火之路。
先锋军就好比砸核桃的锤子,又好比黑暗中的火折。哪里最危险去哪里,哪里最硬攻克哪边。
但是这帮年轻的将士不在乎那些。他们有的是血气,要得是发泄。書稥冂弚
一声哀嚎,李剑手中的枪尖已经挑上一个胆敢拦路的倒霉鬼。
那些特别忠烈的守城将领宁死不屈。有些胆小的已经抱头鼠窜。
都是混口饭吃麽。有人混得特别壮烈,有人只想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活着而已。
望着逃兵狼狈的背影,马上的李剑哈哈大笑:”给我杀!“
银枪一指,点燃了火捻子。身後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大喝一声,猛追穷寇。
他们不仅仅是抵抗这场战斗的士兵,也是反对谢家军的顽固势力。投降是不灵的,唯有杀无赦。
人呐,就是这麽可怜。有时候食言一千次都无伤大雅,但有时一开始站错了队伍,那麽此後连改过翻身的机会也不会有。
有一个格外倒霉的伤员一路逃窜,却无奈成了先锋将军李剑狩猎的头号目标。
在这场根本没有悬念的劫杀中伤员分外顽强,坚持做完了一个逃亡人能做的所有的事。
当他一头撞破一户人家的屋门,一重重帘子隔开的空间,最靠里发现四个瑟缩的人影。
一对父母护着一双儿女,以惊愕又恐惧的眼神对上他的。
但这户人家的倒霉还只是刚刚开始。因为接下来一刻,他们听到自己仅能遮风避雨的破茅屋被大力撞塌的声音。
一匹战马骄傲地昂首长嘶。
它是战场上的神物,这狭小的屋子盛不下它勃发的英姿。战马的主人一通劈斩,将屋内几面用来隔开空间的破帘子尽数斩断,然後便对上了藏身与此的逃兵。
”你还要逃麽?“马上的李剑以胜利者的姿态驱马前行──骄傲的青年战神才不肯下马。对於阻拦自己的屋顶,他抬枪一阵狂戳。尘土飞扬,屋顶大块塌落。
那逃兵又惊又怒,已经发狂。大喝一声拎起了窝在墙角的可怜虫。
”不要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立刻响起来。
他们是倒霉的一家人。因战事被毁了屋子已经足够可怜,小儿子还被这个血淋淋的疯子捉去当人质。
可懦弱的百姓什麽都不敢做,除了跪地磕头之外别无他法。
红了眼的逃兵声嘶力竭:”别过来!你他妈的要是敢过来,我宰了这小崽子!“
122 万物思春
李剑当真皱起眉头,停下前进的步伐。
谢家军乃正义之师。当年突破敌城时,入城三日,片瓦无损。
也就是仗着这样的军规,那逃兵才敢威胁他。
”再後退你就出去了。“李剑道。
”不许动!不许跟上来!不然我杀了他!“逃兵如困兽。
”你威胁我。“李剑摇摇头,很受伤。
逃兵得意极了,捉着小孩一路後退,脸上露出魔鬼般狰書稥冂弚狞的笑容──为了保命,他已经疯了。
可同一时刻,李剑脸上也绽开了一个笑容。狡黠,狠辣:”你敢威胁,我就敢杀。“
伤兵似乎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眼中现出迷惑。
但与此同时李剑已经动手,银枪一晃挽出无数朵枪花,铺天盖地将这个倒霉的家夥罩在下方。
伤兵面露恐惧,举起小男孩当自己的挡箭牌。可李剑非但没有住手,反而下手更快。与此同时,眼中浮现出一丝狂暴和残忍。
其实方才他不是在迟疑,而是在找灭口的办法。
现在找到了──不让谢家伤民的事情泄漏出去嘛。
那麽如果这一屋子的人全部死掉。他说人是谁杀的,人就是谁杀的。
於是他决定将这”好事“统统赖在伤兵上。
败军之将,所有恶名就应该由他们来承担!
伴着这杀人风暴的是四周凄惨的哭喊。
战火来了。杀戮来了。死神来了!
战争是统治者之间的事情。胜负之间没有人听见蜗居於小茅屋内一家人凄惨的哭号。
一地血雨。一声惨叫。
扑通落地的却是李剑。胸口戳着一根筷子,穿透了铁甲穿透了他的心脏。
因为盔甲遮挡,没什麽血迹。兀自是那双凸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
对面的方向走出一个年轻人,断壁残垣之中步履沈稳,犹如天神。
手里捏着一把筷子。正是这家人塌掉的厨房里的东西。
”你们打来打去,可以;威胁到百姓,该杀。“
仿佛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李剑硬是抬了抬头,可他抬不动。
倒是伤兵,突然”得救“,欢喜无比。扔下哇哇大哭的孩子,跑过去抱住救命恩人的腿。
可还没有触碰到,就惨呼一声倒了下去。和李剑一样,胸口插着一柄筷子。
李剑曾经远远地见到过蓝可嘉。
见到过他和蓝允之站在一起。那时他们在看街上的杂耍,自己则与方桐辉骑马路过。
没有交集,没有谈话。也不打算说什麽。
蓝允之曾经是他欺负的对象。可那个小孩得到过乐家和谢枚的帮助之後,他也就不去招惹了。
如今他不知道蓝可嘉能不能认出自己,或者言今日他变成程咬金杀出来到底是为的什麽。
他只是觉得很冷。很孤单。前面很黑,少年得志的英雄不想一个人走。但他已经控制不了局势的发展……
失去的是意识,留下的是遗憾。
谢军破城一月之後,等候未果的方桐辉终於听到李剑殉职沙场的消息。当下晕倒在地,清醒後变成了疯子。
别人只知他和李剑是少年时代起的过命交情。却不知他咿咿呀呀唱的是什麽意思。
”你骗人。说好骑着大马来接我的。骗人……“
自始至终,蓝可嘉只是过客。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李剑。也从未听蓝允之提到过这个孩提时曾经欺负过他的人。
於他而言,借机出城,路过民居,发现暴行,出手制止,以暴制暴……
过程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他没在这家人前逗留多久。
他只是推醒家里的男主人,警告他坚强一点,躲起来。
徒留战火之中魔鬼重生,出手掏心的传说。其实传说的由头只是两根筷子。
城墙边是最严重的战场。蓝可嘉掠过一处处人间地狱,临到城墙的时候遭到袭击。
那是一股无比可怕的力量。若然有若无,却贴身游走。凉得不像水,却像一条鬼影绕身不散。
他被缠住了。无论使出什麽手段也不能脱身。当下大骇──这是个什麽样可怕的敌人?
好在那人似乎并没有杀他的意思。招呼了一阵便陡然住手。
蓝可嘉静静盯住那条似乎从地狱里飘出的影子,却大吃了一惊。
不是什麽凶神恶煞的人物。却是个眉目清秀的同龄人。
一张清水脸,恬淡得几乎透明。站在对面静静看着他,又似乎看着地上屍横遍野,又似乎谁也没有看。
他不悲悯,不激动,无杀气。淡漠的目光如不似这世间的人。
但他手中薄如蝉翼的剑昭示着他就是刚刚袭击蓝可嘉的人──还是个武艺高超的人。
”蓝可嘉。“那人开口,语气却十分肯定,似乎并没打算等他承认。
蓝可嘉哼了一声。
那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他,一甩手飞出张白纸。
纸条飘得很慢,有足够的时间让蓝可嘉思考是不是要接住。
於是他接住了。
就听见对面说道:”往西行,见到一辆黄藤马车就是蓝允之。“
”你?“蓝可嘉还想再问什麽,那人却已经消失了。
徒留一阵清风。他的到来和他的离开一样神出鬼没。
事後传言。谢家军破城前後动用大批北府镇杀手。开城门,下迷药,劫杀地方将领。
破城的历史虽然只写着军队二字,但这些暗地里游走的死神功不可没。
其中位於杀手之巅的那人自然也是手下冤魂无数。
那是屠伯靳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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