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这位表弟的性格唐青实在是太了解了。若说在这京师地面上有他摆不平的人,需要唐青这个做表哥的出面撑腰,那今天的太阳铁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么急匆匆打发人过来知会一声,八成是这个家伙又闲得蛋疼,想找点乐子逗逗闷儿。
大掌柜细细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感叹道:“我看那小哥儿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这么容易就被人骗了。如今小王爷还不肯放人,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唐青脸色微微一沉,皱眉道:“这些倒也罢了,怎么有人居然敢借宝来商号的名义行骗……哼,他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大掌柜听了这话,口中连连应是,却听唐青吩咐道:“林大,去查一下这帮人是什么来头。”
“是。”那面目精干的家人急忙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唐青这才整了整脸色,抬步往二楼而去。
“小美人儿,别这么别扭嘛,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哥哥帮你去打坏人,好不好?”
熟悉的嬉皮笑脸声入耳,让刚上了二楼的唐青脸色一阵发黑,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格望去,犹可见那二十郎当岁,一身白色锦衣系着满身华贵饰物的小王爷正围着一人团团直转,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涎笑,眼见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一根细长的手指时不时勾起那“小美人”的下巴细细打量,脸差一点便要贴了上去。
☆、第18章 今生(四)
“你走开!不要你瞎操心……快放开我!放我走!”
还不待唐青看清楚那人的样貌,一道愤怒的话音便传入了耳中,登时让本就僵着脸的唐青一怔,一张脸顿时显得更黑了,几乎是乌云密布,差一点就要电闪雷鸣。
这个声音唐青实在是太熟了,这几天几乎一直都与这人在一起,就是方才,两人才刚刚分手,能不熟悉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不得多想,唐青一摆手制止了身后几个家人的跟随,疾走两步,猛地上前一把推开了虚掩住的房门。
“表哥!”
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小王爷一转头便看到唐青出现在门口,登时就笑裂了嘴,早把刚才正玩得开心的小美人丢在一边,赶上前去就是一个熊抱,笑得花儿一般灿烂:“你可算是来了,哈哈……”
“小王爷好兴致啊。”唐青不动声色地推开了这个活宝,看了一眼自见到他出现起就呆成一根木头的林垣,见他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房中一张特制的太师椅上动弹不得,白玉般的小脸苍白得吓人,眼眶通红,噙了泪珠儿在眼里滚来滚去,明明吓得不轻却偏要佯装坚强不肯落泪的倔强模样,唐青心里竟是一阵恼火,又隐约夹杂着一丝心疼,纷纷乱乱的,不舒服至极。
唐青瞧了林垣一眼,心中虽恼怒,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加温和灿烂,转身便对小王爷作了一揖,正理八经道:“小人今日方才抵京,不知小王爷大驾光临,若有何怠慢之处,还望小王爷能多担待些,不要同我等低贱之人一般见识……”
小王爷呻…吟一声,登时就苦了脸,悻悻道:“得,又来了,真受不了你……”然后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唐青。
唐青也不理会,走了几步绕到小王爷身前,又指着林垣继续道:“这位是我的一位小友,行事向来还算谦逊有礼,若是无意间得罪了小王爷,还望看在小人一向对小王爷恭谦礼让的份上网开一面,放了他。若是小人的面子不值得小王爷高抬贵手,便请看在小人亡母的面子上……”
“啊——好了好了!我放!我放还不行!你就别再念了成不成啊我的好表哥,我的头都大了!”
小王爷崩溃了,一退三千步,望着唐青咬牙切齿道:“你就整天拿这些话呕我吧,明知道我最受不了你这样……你要真是这么谦恭礼让也就罢了,偏偏整天介这么装……你,你这是典型的软暴力……”
见唐青不以为然的样子,小王爷气哼哼道:“你还别不服气,你若有一天真这么君子了,我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唐青懒得搭理他,上前一步便给林垣松了绑。见到少年被绳索勒红的手腕,脸色变了一变,又敛了去,只问他:“你不是来京城办事么?怎么会在这里?”
虽是这般问着,想到刚才大掌柜说的话,唐青心中已是大略有数,猜到了几分。先前自己还曾断言这孩子心性太过于干净,在商海中沉浮,将来极容易吃大亏,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林垣眼圈一红,抿紧了唇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得难堪,便扭过了头,不想让唐青看到自己这般的狼狈模样。
他遭人欺骗在先,正无措之时又遇到恭顺王府小王爷这个表面看起来就很不正经的恶人,被好一番戏…弄纠…缠在后,正苦恼于无法脱身,六神无主之时,居然正好看到唐青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瞬间,他几乎有种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境地,再想到那夜在山洞之中夸夸其谈,大言自己的雄心壮志云云,林垣更是羞愧得恨不得拿片树叶把自己遮住才好。
“嘿,原来你们还真认识啊,我还以为表哥你又诓我呢。”小王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唐青和林垣之间徘徊了两圈,忽然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那么说,这块玉佩不是这小美人偷来的喽?”
一行说着,小王爷手腕一翻,手心里便多出一枚羊脂玉佩。玉质细腻温润,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一眼便知非凡品,可不正是那枚素日里被唐青系在腰间,后又被其主亲手赠出的双鱼戏莲玉佩么?
“我的玉佩!”
林垣惊呼一声,再瞧瞧早已空空如也的颈间,不禁心头大恨,早忘了这恶人的身份乃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恭顺王府小王爷,口中喝骂一句:“小贼,还我玉佩!”便猛地扑上前去劈手夺了回来,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上,脸色犹然气得发青。
想也知道,刚才这恶人定是趁自己被戏弄,无暇他顾的时候悄悄从自己身上摸走了这枚玉佩。不过……自己也实在是太不小心了一些……这般想着,林垣更觉羞愧,偷偷看了唐青一眼,一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被抢走了玉佩小王爷也不在意,只叉着手嘻嘻笑道:“刚才乍一见小美人儿随身带着这块表哥从来不离身的玉佩,我还以为是他偷来的呢。这才急匆匆地打发了人去请表哥过来走上一趟,又想着拿了他让表哥好好发落一番,却不成想你们居然真的是素识,嘿,都是误会,误会啊,啊哈哈哈……”
唐青脸上的表情变换几多,很是精彩,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有劳小王爷费心。”
林垣则是对着小王爷怒目而视:“我没有偷,这是唐大哥给我的!”
小王爷自动忽略了林垣身上冒出的熊熊怒火,打着哈哈道:“好说,好说。”话锋一转,却是对着唐青笑得欠扁:“不过表哥,你什么时候连交友的品味都变了?这小美人儿么,一张脸蛋儿固然是漂亮得紧,人却实在是忒傻了点儿,不是你向来的风格啊。”
林垣一听这话登时炸了毛,小王爷口中说话速度快,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还不待林垣恶语相向,早眼疾手快地从桌上捞了一袋东西扔给了唐青:“就像是这种货色,小美人儿居然都能打了眼当成是宝贝,难不成是以为这京城无人识得极品东珠不成?”
唐青知道,小王爷这人虽是浑了点,但眼光却是毒辣得很,他既然这么说了,八…九层是不会错的。接过那小袋,唐青随手打开,便有两粒鸽卵大小的黑色“东珠”滚了出来。
☆、第19章 今生(五)
打眼一瞧,唐青就皱起了眉头。随手从腰间取下一柄只有寸许长的小刀,轻轻一刮,便从那珠子上刮下一层薄薄的皮儿来。再凑到对光处仔细瞧上一瞧……
唐青收起了小刀,面无表情地把那两粒“东珠”扔在了桌子上,口中淡淡道:“假的。芯子大约是蜜蜡做的,表面涂了一层染色的珍珠粉,造假手段并不高明,不但做不到鱼目混珠,便连真正东珠十分之一的匀净光泽都没有仿制出来。行内人一打眼便可知。”
林垣本还带了万千分之一的侥幸心理,如今听了这直白到几乎毫不留情的话,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神采也消失殆尽,脸色难看地坐倒在椅子上。
小王爷则在旁边翘起了二郎腿,还惬意地摇了一摇,端起桌上的茶水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露出一副果然如此吧的得色来,十足一副欠扁模样。
唐青没理他,径自在少年面前坐下,望着他淡淡道:“具体是怎么回事,说说看吧。”
林垣苦恼地揪着头发,好一会儿方才无精打采地道:“这件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林垣的铺子里迎来了一位操着京师口音的中年人,生得是器宇轩昂,人品不凡,一进门就口口声声说要找掌柜的来。正巧林垣就在铺子里,便上前问他什么事。
那人自称姓王,现在急需一批质量上乘的丝和绢,价钱不是问题,问他有没有存货。恰巧林垣刚进了一批丝绢,便干脆全卖给了这人。那姓王之人倒也爽快,验了货后很满意,当场便付清了钱款,带着货物走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这王姓商人又上门了,还带着一个姓吴的伙计,同样要采购丝绢。虽然数量上比上次少了一些,却是当场钱货两清,依然十分爽快。如此这般,因此人付款及时,又为人爽朗大气,很快博得林垣的好感,与其称兄道弟,好不热络。
后来那姓王的人来的次数少了,大多时候都是那姓吴的伙计前来采购货物。林垣细心打听,方才知道那姓王的中年人乃是大名鼎鼎的京师宝来商号内城总店的大掌柜。前次因为宫里突然下来一宗大份额的物资需要宝来商号采购,而因为其数量极为巨大,时间偏又紧迫得很,赶不及从全国的商号调配货物,不得已之下,几乎京师附近所有的掌柜们都倾巢而出,四处寻找货源。而王掌柜在归京途中路过石梁城的时候,偶然听说林垣的斗金商号物美价廉,名声极好,便因此找上门来。
林垣听了自是大为得意。他虽居于石梁小城,却也听说过京师宝来商号的大名。如今能为其供货,虽然数量并不大,却也觉与有荣焉,似乎离着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些。
数日前,王掌柜忽然来信,言道宝来商号最近要向宫内进一批珍稀物件,举凡珠宝玉石,珍奇玩物,无所不包,若是林垣近日内能遇到些稀奇玩意儿,务必要及时告知于他。
林垣的铺子主要经营布帛和杂货,对这些稀罕贵重物件并没有涉猎,因此接到这封信后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不料几天之后,竟真有人找上门来。
此人自称是北海采珠人,因家乡遭了瘟疫,妻儿俱殁,不得已只身背井离乡,长途跋涉,前来石梁投靠亲戚。却不料到了这里之后方才发现亲戚一家早已搬走,音信杳无。采珠人此时已是身无分文,几要饿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一双祖上传下来的极品大东珠,拿到当铺里当掉。
哪知那掌柜的黑心,将价钱压得极低,采珠人心有不甘,又听说了林垣的铺子,说是东家为人厚道,名声在外,便也不肯当了,只携了这两颗珠子寻到门上,为的是碰碰运气,看林垣买是不买。
林垣听了心下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助力他一把。又想到王掌柜的招呼,心里已是有了主意。林垣先是招待那采珠人好好吃喝了一顿,又要寻地方给他住,只是被其婉拒,说是暂时在城外的破庙处栖身便好。林垣也不勉强,只让他暂等几日,回头给他消息。
之后,林垣便立即修书给王掌柜,将东珠的颜色,大小等一一描述清楚,又道那采珠人要价不菲,每颗东珠三万两,合起来便是六万两白银。
林垣等了几日,没想到不仅等来了王掌柜的手书,还有那姓吴的伙计以及一个姓冯的干瘪老头儿。王掌柜在信中显得十分高兴,道那姓冯的老头儿乃是宝来商号的二掌柜,这些珠宝玉石类的都归他掌眼,那东珠珍贵无比,因此冯掌柜便亲自来了。
林垣急忙寻了那采珠人上门,将东珠给冯掌柜过眼。冯老头儿一见之下大是喜爱,送走采珠人之后私下里对林垣连连作揖,言道这种品质的东珠,在京城一粒可以卖到十万两,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珠,三万两白银一颗已经是十分公道的价格了。又再三拜托他代为好好照看这采珠人,待他回京之后,王掌柜定会立即带着六万两银票前来购买宝珠。
孰料冯掌柜走后的第三天早上,那采珠人便一脸激动地找上门来,道是打听到了远亲的消息,想立即将东珠出手,动身出发去找那亲戚。
林垣一听顿时犯了难,石梁城与京城之间有好几日的路程,冯掌柜此刻恐怕还没回到京城呢。要采珠人在这里多等几天,他却是一日也等不及;若提议将采珠人送到京师宝来商号去,那人却又满心不愿。如此百般安抚不可得,林垣实在是头疼得很。
争执了半日,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那采珠人不耐烦了,便道:“小哥儿,这事何必这般麻烦,你干脆先将这东珠买下,然后待王掌柜来了转手给他便是。”
这东珠价值不菲,林垣自是不肯,况且他也没有那么些银两。可那采珠人紧接着又道:“若小哥儿你肯买下这两枚东珠,我便五万两让给你好了,这样你转手之后还可再得一万两。你人好,这几日多蒙你照顾,让一万两给你我甘心。你若是觉得这样可行,咱自然皆大欢喜,若你还是不愿,我不卖了就是。只是还得腆着脸跟小哥儿你借几个路资,我先去投靠亲戚,日后必会归还。”
林垣听后有些心动。一万两白银可是比他这间铺子两年的盈利总和还要多出一些,这个数额足以令他心动了。不过他手上却是没有这么些银钱,若要将东珠买下,便少不得要四处举债。如此权衡思量了许久,心中还是拿不定注意,便道第二日给那采珠人回复。那人应声离去。
☆、第20章 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