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听得如痴如醉,拈须在手,半晌不语。铁桢呆立了一阵,率先击掌叫起好来。老者从梦中醒觉,叹口气道:“公子的琴,弹得极好,曲调感人至深,只是太过悲切,一曲之间,唱出人间悲欢离合,老夫自愧弗如。”
我忙道:“老伯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老伯一曲,隐含忧国忧民之心,这才是人间大道,在下实难相比,真是惭愧。”
老者闻言,仔细端详了我一阵,又看了看铁桢,目中忽闪过一抹惊讶之色,旋即拈须笑道:“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今日难得与两位有缘,老朽这把古琴便送与公子吧。”说完双手捧琴送到我面前。我脸上登时飞红,推之不迭。道:“老伯,在下琴艺粗浅,实配不起这把古琴,况且古语有云: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琴绝不敢受。”老者再三请之。我坚决不受。老者见状,摇头叹息一阵,拱手向我们辞别,转身下阶而去。我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心中恻然。
进了湖州城,铁桢领我们到城东一处大宅院中落脚,吃过晚饭,我在院中演练那套少华教授的步法,练了好几圈,渐渐汗出。急忙以袖拭汗,一方雪白的丝帕递到我手中,转眸一看,是唇角含笑的铁桢,急忙问道:“大哥,你觉得我的步法有没有进步?”
“很好,进步很大,要不,我们练一练。”铁桢笑着开口道。
“好啊。”我登时兴奋起来,“你跑,我追。”
铁桢愣了一下,很快笑道:“不,还是你跑,我追吧。”
“好吧。就这么定了,一炷香的功夫,若是你输了,罚你泡茶给我喝。”我俏皮地一笑。
“要是你输了呢?”铁桢问道,一双眼悄悄看我。
“嗯,那我就弄一道点心给你吃。”我想了想笑道。
“好,现在开始。”铁桢话音未落,我已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铁桢含着笑朝我身后追来,不过他每次快要抓住我的时候,都被我闪身躲开。不知不觉,已经跑了好几圈,我心中大感快意,在前拍掌笑道:“大哥,一炷香快到了。”话未说完,铁桢一个箭步上前,将我牢牢地扣入怀中。
感觉到他有力的手紧紧地箍着我的细腰,我登时满脸通红,慌忙挣扎道:“好了,放手。”这时才明白,怪不得大哥刚才一直抓不到我,分明是在让我嘛。铁桢并未松开我,抬起头望向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苏堂穿着一身便装,风尘仆仆地立在院门处,吃惊地看着我们,脸上神情说不出来的怪异。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急忙从铁桢怀中挣出来,低着头道:“我去做点心了,你们谈吧。”不理苏堂,飞也似地奔进厨房。开始和面,切葱花,打鸡蛋,一边悄悄眼望窗外,心犹自怦怦跳个不停。
苏堂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终于恢复常态,走到铁桢身边,将一封书信递到他手中,铁桢打开书信一看,登时脸上变色。
我很快煎好了千层酥,端了一大盘走出来,冲他们笑道:“来,尝尝我做的点心。”
苏堂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语。铁桢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盘子,将书信递给我:“三弟,京城来信。”他的语气很低沉,夹着浓浓的忧伤。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疑惑地接过信,迅速扫了一遍,也不禁摇头叹息。
“太子被废,海山被立为皇太子,朝中依附太子的官员,被杀的被杀,被流放的被流放,所剩无几,京城也被海山严密封锁起来,这个消息,是左拾遗梁大人历经万难送出来的。”苏堂叹息着言道。
我皱着眉想了想,出声问道:“皇甫将军现在还在滁州吗?”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的安危。
“他将玉真郡主和两千禁军留在滁州,自己悄悄进了京城。”苏堂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我呆立片刻,气恨顿足道:“这个傻瓜,定是去做傻事了,不行,我现在就要进京。”转身欲走,被苏堂一把拉住:“怎么,张大人,你也想学那个傻瓜,去做傻事?”
我甩开他的手,皱眉道:“谁说我要做傻事了?如今情况有变,必须慎而行之,而且……。”我顿了一下,叹道:“晚了,只怕皇甫将军有危险。”
铁桢脸色苍白,蹙眉不语,苏堂拿起酥饼,发泄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我急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苏堂不语,我皱了皱眉,上前一把拉住铁桢的手:“大哥,你随我来。”
“去哪?”铁桢有些讶异。
我不语,将他一直拉到院墙边,指着枯枝上道:“大哥,你看这是什么?”也许是面具戴久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仍然习惯于微笑。
铁桢仔细看了看,道:“不过是只小蜘蛛。”
“大哥,你再看看,还看到了什么?”我出声问道。
“还有刚刚结好的蜘蛛网。”铁桢答道,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我向侍立一旁,有些讶异的苏堂笑道:“笔墨伺候。”
苏堂急忙取来笔墨,我饱蘸墨水,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四句诗,铁桢轻声念道:“蜘蛛结网,于树之枝。大风忽起,吹落其丝。”念完微微一笑,接过我手中笔,在下面接着写道:“蜘蛛勿堕,一造营之。人而不勉,不如蜘蛛。”他的字龙飞凤舞,气势逼人,观之令人心潮起伏。
我不禁笑道:“大哥好字,写得好。如今天下,只有您能与海山抗衡,力挽狂澜,拯万民于水火。皇上,你父亲,还有天下百姓,万里江山,都在等着你。”
铁桢柔声道:“你说得对,只是现在的京城情况复杂,随时会有危险,你还是留下来,和苏堂前往滁州,我带人进京。”
“大哥。”我忍不住反驳道:“这种时刻,我怎能置身事外……”
话未说完,苏堂抢先道:“殿下说得对,你还是去滁州吧,那里有阿罕的二十万大军,海山绝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哥,都是一脸的坚决,心里又急又气,索性顿足道:“你们若是不让我去,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们。”转身就走。
铁桢迅速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迭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明天我们就一齐动身。”
我转怒为喜:“大哥,君子一言……”
铁桢接道:“驷马难追。”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一旁的苏堂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上前端起桌上的千层酥,递到我们面前,“殿下,张大人请。”
铁桢拿起最大的一块,咬了一口,笑道:“虽然凉了点,余味却更悠长了。”
“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我随口答道,话一出口,自知说错,脸顿时滚烫一片,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要把做千层酥的方法,教给大哥府中的厨子,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做给大哥吃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铁桢含笑答道,看着我的眼眸幽深一片。被他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我忽然心跳得厉害,只恐被他发觉,急忙伸手接过站在一旁发愣的苏堂手里的千层酥,低声道:“太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待他们答话,逃也似地进了厨房,一边把酥饼搁到锅里,一边悄悄隔着窗棂看外面,只见铁桢拉着苏堂坐下,对他低声说着什么。苏堂神情凝重,连连点头。
知道他们定是在商议京城之事,我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留在京城的爹娘,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一股焦味打断了我的思索,慌忙低头看锅里,不禁轻呼一声:“糟了。”刚才还色泽金黄的千层酥,这回全烧黑了。
夜探皇宫
当日苏堂就走了,带走了大哥写给阿罕的密信。我和大哥带着商队也加快行程,很快到了滁州,未免引起海山疑心,在滁州停留的一晚,并未与驻扎在那里的大军有任何接触,离开滁州,第三日清晨便来到京城,混在人流中进入京城大门,站岗的军士接过我们手中的经商许可书,略略翻看,就放我们过去了。
原来海山在京中执行的是宽进严出的方略,只恐朝中官员悄悄遁走。
大哥带着我在京城最繁华的北街摆下一个摊位,售卖匈国特产,价格适中,货物又好,买者一时趋之若骛,傍晚收摊的时候,两个老人来到我们摊位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神情凄楚。
我看到他们,登时一震,险些落下泪来,铁桢觉出我的不安,急忙侧身挡在我身前,向他们和气地笑道:“两位老人家要买什么?”
孟夫人含着泪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听说你们是从青城来的?”
铁桢笑道:“老人家,我们是从靠近青城的匈国边境来的。”
孟夫人迟疑片刻,又道:“你可听说过青城之战?”
我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铁桢急忙探手过来,在我手上紧紧地握了一下,抬头镇定答道:“听说过,青城被围将近一月,城中弹尽粮绝,所能战者不过五千多人,镇守青城的是一个文官,名叫张好古,麾下两员猛将,一名苏堂,一名皇甫少华,都是饶勇善战之人,攻打青城的是匈国王子耶朵,精于战术,这次连下北疆七城,就是他所为。”
这时一旁路过的百姓听到谈及北疆战事,纷纷围过来,侧耳倾听。
听他提起女儿,两位老人老泪纵横。孟夫人早已泣不成声,孟仕元勉强控制住自己,轻声问道:“那一战,打的怎么样?”
铁桢扭头询问地看了看我,我急忙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他们就是我的叔叔婶婶。”
铁桢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平静,向我点了点头,朝两个老人拱手笑道:“不瞒两位老人家,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两军死伤无数,最后天朝军队大败匈军,获青城大捷。只可惜,第二日,解青城之围的大将军和镇守青城的张监军尽皆死于奸人之手。天不假年,徒呼奈何。”
众人闻言皆响起叹息之声。摇摇头,小声议论了几句,见远处一队禁军驶来,不敢再说,纷纷散去。
孟夫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孟仕元急忙伸手扶住她,两人相对,泪流满面。铁桢见状,急忙到摊上取了一条极漂亮的手织羊毛围巾,递给他们,道:“这条围巾是青城所出,采匈国纯种羊毛制作,两位若喜欢,便宜点,五钱银子卖给你们。”
孟夫人接过围巾,将钱递到他手中,和孟仕元相携着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纷纷奔涌而出,又怕铁桢看见,只好背过身,以袖拭面。
铁桢轻轻叹息一声,假作并未见到,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天快黑了,我们走吧。”
我慌乱地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收好货物,离开大街。铁桢带着我拐进一条暗巷,轻轻推开暗巷上的一扇房门,几个侍卫迎上来,低头行礼,铁桢摆了摆手,走进回廊一角的秘室,秘室内坐着数十个身穿便服的人,其中还有几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我都认识,原是朝中六部的官员,甚至包括上次给木相送贺礼的人,看来大哥早有先见之明啊,幸得如此,否则定会被海山一网打尽。
这些官员见了他先是一怔,旋即哭拜于地:“殿下,您果然还活着,是上天庇佑我朝啊。”
铁桢含泪抬手道:“都起来。”众人抬起头,看到我,都有些迷惑,我急忙把手从铁桢手中抽出,向他拜道:“殿下,小人先出去。”毕竟朝中官员无人见过我现在的样子,他们要商议机密事,我不宜在场。
铁桢向我附耳道:“你且坐着,不妨。”手很快又握住我的手,还紧了紧。
听出他话语中的亲密,脸在不经意间红了,无法再拒绝,只得和他并肩坐下,开始议事。
铁桢沉着吩咐,一切皆依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计策,安排妥当,众官员很快分散离去。铁桢立起身向我笑道:“接下来,我该去你从前的状元府了。”
“想不到傅成松这么聪明的人,却选了一条死路。”我有些惋惜。
“在名利和生死面前,又有谁能做到不为所动呢?”铁桢语带感慨,笑了笑,招手唤来两个侍卫,对我道:“他们留下来保护你,我带几个人先到傅府去。”
“不,我也要去。”对他的安排,我很不满,这种时刻,他居然只身涉险,却要我置身事外。
“听话。”铁桢凑到我耳边,温柔的语气,却不容反驳。
“可是……。”我还想再说什么,铁桢用目光止住我,转身离去。
知道他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任谁也改变不了。我只得坐下来,拿着一本古书在灯下乱翻,一边侧耳听外面的更鼓。
子时的时候,铁桢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一进门就取出两套衣服,一套递到我手里,“快把这身衣服换上,我要带你进皇宫,面见皇祖父。”
我拿起衣服一看,是身太监服,脸顿时红的厉害。铁桢似乎并未看到我的窘迫,伸手将我推到屏风后:“你先换,我出去看看。”自己回到外间。
我待他一走,慌忙除去外衣,将太监服套上,红着脸走出来。铁桢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忍笑道:“很好,把面具也戴上吧。”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放心,不会有人看到我们。”铁桢微笑,其实他另有打算。
我觉他说的有理,便到外面汲了水,将脸上的妆擦干净了,又把面具戴上。这时铁桢已换好太监服。从怀中掏出宫中腰牌,走到我面前,低下头,亲自为我系,他的气息热热的,吹到我额上,忽然莫名地心慌,这段时日是怎么了,看到他心跳加速也就罢了,还老是红脸,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甚至对浩宇,都没有过。
铁桢将腰牌系好,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很好。我们可以走了。”
我忽然想到少华,忍不住小声问道:“大哥,有二哥的消息吗?”
铁桢扭过头望着我,他的眸子亮如繁星。敏感地觉着气氛有些不对,我再次担忧地开口:“还没有他的消息?”
铁桢轻叹一声,柔声答道:“二弟进京以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他停了下来,没有马上说下去。
“怎么会这样?” 我急切地问道。心顿时揪紧了,少华,他会不会有事?
“皇甫老将军和其他不肯招供的朝中官员,都被海山所杀,我估计二弟进京,可能是想刺杀海山……”铁桢看了看我的脸色,顿住话头,轻轻叹息。
“这个傻瓜。”我咬牙骂道,心猛地一痛,泪登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别担心,即然没有音讯,就说明他并未落入海山手中,我已经暗中派出许多人手,四处寻找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铁桢安慰地在我手上握了握,话峰很快一转:“傅成松已经写下陷害朝臣的供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