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抖,我曾有的猜测终在她口中得以证实,竟生出万般滋味。她却又道:“前辈,我知晓令狐大哥已然倾心一人。”
在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中,我筑起的心墙终于轰然倒塌。维持着面上的僵硬不变,我语调里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听出的颤抖,问道:“你说……甚么?”
任盈盈半垂着眼,道:“令狐大哥与我几人在一起时,虽言笑自若,但独自一人又常常面露凄楚,又醉生梦死。他救了家父后,家父曾问他是否有娶亲之意,他却断然拒绝了。他虽不肯说那人的名字,但眼神里头的温柔却终究瞒不过我。”
我眼前有些恍惚,令狐冲那丝不羁气质里难遣的忧郁,令我困惑无比的恋酒的缘由,竟是均源于他那不敢说出口的心思么。一切竟是因为我。他刻意在武林中频遇危机,闯荡险境,何尝不曾存了死志。怕是生出这等情思,不仅令我觉得万般纠结,于他本人更是绝望至极了。我只见他自暴自弃,却何尝想过他与我疏离之由,今朝忽被任盈盈一语点醒,竟是千头万绪尽数浮沉,不知作何感受。
任盈盈道:“岳前辈,家父曾有猜测,令狐大哥不过二十多岁,怎地会心上暗存着这般寂寞苦涩。令狐大哥对师门历来尊崇至极,料想他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恐怕便是因岳前辈万万不会同意。”
我深深吸了口气,暗中却苦涩至极,她二人却竟是看的分明。只是令狐冲倾心之人,教我怎么能同意呢。师徒、断袖、正道、江湖……我与他之间隔了重重障碍。纵然他敢跨越,但再真挚炽烈的情感,在这现实的冷酷之前,最后又能存留下多少来。
“然则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我见前辈并非恪守教条之人,当能理解一二。虽不知怎样出色之人,方能令他动情至斯,但前辈如能宽宥容他那片情意,亦不枉盈盈今日与前辈相逢之缘。”
她忽地凄然一笑:“若令狐大哥当真能与他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自是很好很好的。”
在她那般的清澈而恳切视线里,我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余沉默。疲惫之意悄然袭上心头。令狐冲对我动的情,恰正如任盈盈待他的那片真心,俱都是无望之极。然而任盈盈她毕竟什么都不知晓。她不明白,我此刻心中的万般思绪如何交叠起伏,而复寸寸碎裂成羽,散佚而去。她不可能明白的。令狐冲的这种情感究竟有多么的危险,多么的晦涩,又是多么的炽烈与沉重。她毕竟是个局外人。
她甚至不知晓她口中那一人究竟是谁。而我又……又怎么能……应下她。
我长久的默不作声似乎令她有些不安,她复又唤道:“前辈、我——”
我偏过头去,问道:“不知姑娘可知,刘师兄现下如何了?”任盈盈似亦知晓此事不可强为,便顺着转过话题,回答了我刘正风与曲洋归隐之事。我方才明了,她这曲谱是二人感其救命之恩所授,只是昔时大江如练、琴箫和鸣,今日只余她伶仃一人在幽幽竹林里抚琴,虽是同一首乐曲,怕个中意境也差得远了。
人世苦短,终究来来往往俱是一人。
然则我虽习惯了寂寞,却也在这世间中,不知不觉里生了羁绊。我避开他这么久了,终究不是个办法,是时候与他说个清楚明白了……他的情意、他的真心,我终究并非草木无情,孰能不知,孰能不动容。然而便是因那微弱的动容,因那无可忽视的动摇,方才令我兀自困在这自我筑起的牢笼中,举步维艰。
只是,这条路毕竟难走得很。
与她作别时,我斟酌再三,终究低声开口道:“任姑娘所言,岳某……会考虑的。”转过身带剑离开。只我一人明白,这一言出口后,我的内心究竟是如何慌乱丛生。因心绪翻滚而引起体内的真气不稳跌宕,在筋脉中四处流转乱窜。我这几个月逐渐难抑的挣扎与思绪,却终因与任盈盈的这一袭交谈,引得心魔大炽,尽数爆发。
我踉跄走到湖边,却再难控制住自己,维持清醒。我此刻处于异常危险的失控边缘,一切均都不由自已。意识已然无法自控,在我的感知中,周遭的一切都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混沌,难以看清。我提着剑纵身在其中乱闯乱走,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我不知自己究竟来到了何地,更不知究竟做了什么。
令狐冲过往的一幕幕笑语、狡黠灵动之态跃然眼前,复又变作他羞赧得问我“师父,你可还记得”,复又是那般凄楚微微一笑道“师父,对不住,我喜欢你”……他阴鸷的眼神、绝望的眼神、炽烈的眼神,在我眼前飞速流转闪动,汇成一片。我闭上眼,他的声音却依旧传来“师父……”,我松开手里头的剑,任它滑落掉在地上,蒙住耳朵,那如丝如缕的情绪却连绵不绝得自心下传上来,席卷全身,怎么也消不去。
我如被一张大网层层束缚起来,越是挣扎,却被束缚得越紧,难以脱逃。这些时日的离思均都化为一片芜乱杂迭的怪相,在我四周缭绕逡巡。是令狐冲,是我,是他,又不是他……是剑,是华山的奇松怪石,是冷雨,是鸟鸣,又不是……是鲜妍的漫山野花,是冬夜飞倏的流星。我已不是我了,我看到了华山上密林间亘古的石陨,看到岁月流转而出的渝渝痕迹,我能见到一切,却偏偏找不到我自己。
恍恍惚惚间我却看到一个身影立在跟前,灰袍长衫,发鬓染霜,脸庞冷漠得如石雕。我失声叫道:“陈师叔!”
他却摇头,冷漠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寥落。他开口了,我仔细分辨,却只听见:“待碧落黄泉……一生一死,与谁付……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荒诞,荒诞!”我抬眼仔细看去,却见那张脸上竟如雾气弥漫般得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晰。
“天下难得真情实意,可惜晚矣。悔哉晚矣。”他兀自沉吟,喃喃自语,却不肯看向我。
我心下却慌乱至极,复又开口唤他,问他究竟如何是好。他却竟不答,只转身离去,那道背影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眼睁睁得见他飘然而去。忽地眼前再度一花,又只余下一片绿叶山林,脚边是一汪清泉,哪里有半分人影。
我呆呆得立在原地,夕阳一点点弥散在林间,飞尘在昏黄中点缀着金光,不远处晚霞千里,朱卷落笔在无涯的天际,一片澄澈。人世苦短,最难相负不过一片真心……
陈师叔那句话,便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令我心中那一片的迷蒙混沌刹那竟数消散。我忽得忍不住自嘲得笑出了声。
我纵剑行侠这么多年,向来心性坚定、不滞于心。这几十年来栉风沐雨、筚路褴褛,历经危急存亡岂可胜数,却又何曾如今日这般犹犹豫豫,摇摆不定。他既有此心,而我心中亦非无情,若仍是再三规避,哪里还对得住“万人吾亦往矣”的剑道本心!
罢了,不如归去。
我微微垂眸,眼前却又仿佛浮现出令狐冲柔和注视着我的目光,只这回我却清醒异常。我心中生出一丝怅然,他自小到大向来是尊我敬我,但不知这深情自何而起,让他生出执念。但在这世间,我却真的是与他相依为命。我和他毕竟谁也离不开谁。
我忽地恍然大悟,令狐冲那不容于世的情感,自我心中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厌恶。我仍有所不安与芥蒂的,是他在黑木崖上的强迫之举,而并非这情意本身。仅那一次的错误举动,令我无法原谅他。然而……
他昔日一点一滴的好,却在这几个月里不断浮上心头。我常常忍不住呆呆得想起那句“不悔”,我心知肚明,他必不会放弃的。而到头来退让的,我二人中必会有一个,只是这么多年来那人却素来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转折写的我手脚发软
………
作者感冒了ww这几天江南忽冷忽热,阴晴不定得。大家保重身体啊
☆、第四十三节
再回到华山之时,已然过了整整一年。
自山门的弟子口中,得知季潜与令狐冲去了后山,我便独自在山中缓行。山木依然是一片葱荣,石阶斑驳得雕刻着流光的痕迹,时光荏苒,熟悉的松柏茶花、清脆的虫鸣,一点点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尘往故事。我的心慢慢得宁了下来,在这微风渲出的一片泼墨山水中,犹如游子归家,沉浸在久违的纾缓里。
漫步来到演武场之时,却恰见阳光下的一众华山弟子们,著着灰衫短袍,三两成群得互相比着剑。几个亲传弟子站在高台上,肃然凝视着下方。这般场景却熟悉至极,剑光舞动间,那群少年眼中仍旧是一片的清澈坚定。
我心下忽泛起丝欣然与隐隐的期待,这便是我华山的下一代。昔年,我亦是这般在那讲授高台之上,而如今那里站着的人已然更替,武林功夫薪火相传,代代不绝。
或许这亦是人世间生命的真正意义。剑客会有强有弱,剑法会有精有疏,但这一种传承却不会变:侠道与剑心永远是江湖的色彩。
我在一旁站立了没多久,高根明便望见了我,几个弟子登时欢喜至极得走下,纷纷行礼拜见道:“拜见师父!”“拜见掌门师伯!”我缓缓点头,示意他们继续习武。一面步入场中,一一指出那些弟子的剑法疏漏之处。因我突然到来,这些弟子均面带了激动之色,却愈发一丝不苟得练习起来。
待他们习完剑法,我又留下了几个亲传弟子在场中,有心考校一番他们的武艺。载许未见,他几人的剑术亦是精进不少。我在旁侧点拨一二后,复又兴致而起,自华山剑法中,摘取精要,与几人讲述剑道精义。平日里,山门中管理弟子习武的,素来是清松。而由我亲自教授的徒弟,却也只有拜入我门下的令狐冲、劳德诺和高根明三人。只是令狐冲是由我自小带大,而劳德诺与高根明因我常年劳神武林中事,却并不常得我的教导。
我心底忽地一动,有所察觉得微微偏过头去,便见不远处的树影下出现了令狐冲的人影。一别久矣,遥遥相望之时,竟忽地令我心中生出一丝紧张之意。
替几人讲解完剑法,我收起剑,道:“便到此处吧!我与你们大师兄有事要谈,你们回去自行领悟。”
几人便都退去了,转瞬间演武场中只余下了我与令狐冲。我转过头去,就见他抱剑站在树底下,直直看着我,身姿挺拔,目光中流出的炽热几乎要将我焚灭。那道视线实在太过灼人,以至于他虽是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我却在他出现的一刹那便知晓了。
我忽然抽剑指向他:“与我比过一场。”
他定定看着我,褐色的瞳孔仿佛要吸入人心,他答应道:“是,师父。”
令狐冲说完这句话,缓缓得自剑鞘中抽出了宝剑,剑锋斜斜下点。他低头行过晚辈礼,方才慢慢得将剑尖指准我。那一刹那后,他浑身的气势就悄然变了,仿佛无穷的冬雪夏花四季变换在他身上轮换着,嬗变不定,似乎是懒散似乎是坚韧,永远令对手摸不着头脑,想不出他下一刻会在何处出剑。
我战意凛然,胸中的郁气在这一刻都悄然化作战意,节节攀升着。令狐冲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他成长到这样的高度,让我如何不喜悦,不欣慰,不豪气顿生,不想要与他战一场!他虽对我生出旖念,铸下大错,让我一时恨之入骨,但从他的剑意一窥便知,他心仍旧是赤诚的。
一个赤诚之心的剑客,又有着世上顶尖的剑术,确是最好的对手了!
几乎是因一个风般轻微的扰动,我二人忽然同时向前跃出,抬手出了剑。只在短短片刻间,幽光闪动,剑锋相击,我与他便快剑交手了一十七次。这一十七次没有胜负!我转身运功腾挪定了后,盯着他:“再来!”
令狐冲脸上露着自内而发的喜悦,我明白他是因遇到了对手而兴奋着。他高声应“是”,便再次攻来。我也不再掩藏实力。我二人自华山剑法招招试起,到我自创的教授给他的剑法,再到不知哪个前辈留下的遗泽。有些他使出的剑法我未曾见过,忍不住唤一声“好”。次次长剑的舞动,身姿的腾挪,或刁钻或诡谲的攻击,只令人酣畅淋漓。不知不觉得,我和他已经转挪到了华山树林的深处。
此刻五月,山腰的桃花恰是盛时。剑气激荡起林中枝头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着。我已经记不清我与他对击了几次,又击中了几剑。他迟迟不肯用“独孤九剑”来对我,我出手越来越凌厉,直到汇聚成最后一剑,逼着他用出那套剑法。他却忽然收起剑,直挺挺的闯来。我咬着牙,死死盯着他,最终还是握不住手中的剑,令它脱手坠了下去,“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这一剑本来若非用九剑,本定然是无解的,他却欺身而来,到头来反而逼得我不得不脱剑,才堪堪使令狐冲避过了穿膛之祸。我因为突然变招猝不及防,身子向后倒去,他顺势揽住了我的腰,带着我二人落回地面上。
这些时日来的纷乱思绪在这一刻终于叠加在一起,让我逃避不得。
我抬眼,目光与他对视良久,方才开口,却竟道:“岳不群不值得你这样。”
我嗓音沙哑,思绪混乱至极,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岳不群不是好人,不值你一片真心相付。”我已然有些绝望了,因这违逆世伦的感情而筋疲力尽,更因我内心不知为何的松动摇摆而心灰意懒。他是武林的后起之秀,当有着锦绣前尘,却不该因我而陷入错误的泥沼,毁了自己。我盯着令狐冲的眼睛,在透彻倒影中看到一个脸色苍白,表情脆弱的人。我知那就是我,我的声音愈发轻微到近似于喃喃自语。“你很好。不当,不当这般……”
他却只看着我,似乎要把我镌刻在内心深处,先前溅起的桃花一点点自空中飘落下来,布满了我的视线,飘落过他的身畔。他发丝轻摇,低低的道:“师父,你也很好。”
我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他却揽得更紧:“我不会放手的,师父,一辈子都不会。”
他说完便缓缓低下头来。我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看到的只有近似于虔诚的光彩,令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