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地说,我们的族群在大自然面前,的的确确是在退化。尽管这个说法会让萨默斯岛的那些老家伙暴跳如雷。我们无法占领陆地,也正在逐步丧失对海洋的控制权。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我们这个族群就真的灭绝了,像陆地上那些曾经出现过的珍稀动物一样,恐龙、南极狼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要想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唯一的办法就是合并所有分散的族群,不要再在人类的掠夺面前退缩。
海洋不是人类的私有物。
从来都不是。
衣裤被扔在身后,我一头扑进沁凉的海水里,身体迅速地开始发生变化。支撑着上半身的两组骨骼以截然不同的排列方式组合到了一起,两侧的肌肉组织互相渗透,飞快地合二为一,坚硬的鳞甲自柔软的皮肤下面浮现出来。强劲有力的鱼尾以及指尖的利爪,这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利器,是我们借以生存的最直接的保障。
幸存下来的战士们迅速聚集了过来。
“我们必须杀掉月族的长老。”黑漆漆的海底,经过改造的身体却连最细微的海草都看得清清楚楚——是直接用眼睛看,而不是依靠声呐来做判断,这大概是月族人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出发吧!我们的目标就是杀掉月族的长老,合并两个族群!”
“杀掉长老!合并族群!”
“杀掉长老!合并族群!”
之前的一场败仗反而将大家刺激得热血沸腾,这是我乐于见到的。
“出发吧!”
人类说,那种沉淀在意识的最深处,百转千回也要执意去做的事,其实叫做理想。
人类也说,理想这东西,其实就是为了破灭而存在的。
实现也好,破灭也罢,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东西,我都能把自己的步伐看得清清楚楚。
冰凉的海水温柔地包裹上来,我默默地告诉自己:既然我们的生命那么漫长,既然我们注定了要在这茫茫大海里争夺存活下去的机会,那么……就为理想而战吧。
番外 路家兄弟
路一端着那杯刚沏好的普洱茶还没走到二楼就开始后悔了。他扭头望向楼下,他老妈手里拿着毛衣针,两只眼睛却还定在他身上,神情里微妙地混合了担忧、焦虑、心疼等诸多成分,复杂得让人心生嫉妒。
“就死面瘫是你亲生的?!”
“废话什么呢?”路妈妈两道眉毛皱了起来,“还不快点上去问问?这都饿一天了,人是铁饭是钢,你要是舍得不吃饭我也让明远上去问你!”
“我真没吃饭的时候你也没让他来问过我!”路一悲愤,“小时候他揍我你从来都没拦过。老头子揍我你都拦着,就他,每次揍我你都在旁边看热闹!”
“好端端的说小时候的事干什么?!”路妈妈白了他一眼,“他揍你还不是因为你淘气?又没冤枉你。”
“你是我亲妈吗?”路一要吐血了,“我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对吧?”
“你这讨厌孩子怎么说话呢?”路妈妈不乐意了,“你大哥一天没吃饭了,让你上去问一声怎么就这么多废话?”
路一正要反驳,身后突然窜过一股凉风,一回头就看到斜对着楼梯的门开了,路明远一只脚刚迈出来,大概是听到了母子两个人的对话,脚底下停顿了一下才朝着楼梯走了过来。
路一看见他就下意识地挺胸收腹,“哥,要茶不?刚沏的。”
路明远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茶杯,眼神淡淡的,“你自己喝吧,我出去一下。”
路一磨牙,暗说老子不喝茶,老子从来都不爱喝茶,哪怕你泡了极品大红袍老子都不带喝一口的。
路明远低着头擦着他肩膀下了楼,两只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从背后看竟然有点驼背似的感觉,怎么看怎么不精神。
路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匆匆跟老妈打了招呼就低着头往外走,表情变得不怀好意起来,“死面瘫不会是失恋了吧?”
“啊?失恋了?你没问问他……”路妈妈大惊失色,一转头看到路一满脸幸灾乐祸似的的表情,两道眉毛又皱了起来,“嘉明,你别是知道什么瞒着妈妈吧,你爸爸天天忙得不着家,你们哥儿俩要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路一被她念叨得头疼,“路明远是谁啊,大名鼎鼎的路中校,就算失恋了也能让我知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你不知道他一直当我是流氓小混混来着……”
“废话怎么那么多?”路妈妈扔掉手里的毛衣针,整张脸都板了起来,“你去不去?!”
路一咽了口唾沫,灰溜溜地转身往外走,“我去,去还不行吗?!”
路一走下台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路明远那辆二手车还停在院子里,脑门子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说路明远这是抽什么风啊,从这里走到街口至少得十五分钟呢,总不至于要跑步出去吧?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军区的人,街口有警卫员,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出租车之类的代步工具。路明远这是要上哪儿啊?好久没回家,难道这段时间里他新添了晚上出门散步的习惯?
路一站在街边东张西望了一番,天已经黑了,街上没什么人,不远处的那几声咳嗽听起来自然清楚,路一做了几个深呼吸,一溜小跑地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过去,拐过一个弯,果然看见路明远正在人行道上低着头数砖头呢,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跟出来了?有事?”
路一都要气乐了,“有事的是你老人家吧?”
路明远抬起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路一不由自主地挺了挺后背,悻悻地想,这人就这点讨厌,看谁都像看阶级敌人似的,一点儿人味都没有。
“有事?”路明远又问。
路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多年生意场上养成的习惯,一旦察觉谈话中有冷场的苗头,立刻先拿好烟点上,把话题从正事儿上绕过去,投其所好地拉扯点儿闲话,等再绕回正事儿上的时候,谈起来就顺溜多了。路一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玉溪,抽了一支递过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对面这个是路明远,不是自己的生意伙伴,手一僵,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不是上赶着点眼药吗?正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来,路明远已经一言不发地接过了这支烟。
路一觉得脑筋都短路了,“你……你抽烟啊?”
路明远又瞥了他一眼,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腔调,“不知道我抽烟你还给我?”
“我那不是……”不是什么,路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总不好说是被他吓得神经错乱了,所以没法子按照正常思路想事情。
“妈让你来的?”路明远又问。
路一不吭声,心里却模模糊糊觉得路明远今天真的有点不太对劲儿。平时跟自己哪有这么多话啊。
“我没事,”路明远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低着头点着了那支烟,把打火机扔回来的时候又说,“我走走就回去。”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让路一回去,可是他一转身,路一还是神差鬼使地跟了上去。路明远似乎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搭理他,自顾自地低着头走着,时不时地抬起手吸了一口指间的烟。他的眉眼都被笼罩在薄薄的烟雾里,街灯下看过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萧索的味道。
在路一的印象里,路明远一直都胸有成竹,刀枪不入。这副样子他还从来没见过,看着竟让他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他其实不是那么八卦的人,跟自己老妈说失恋什么的也都是半真半假地拿这个他从小就对付不了的人过过嘴瘾,可眼下他这副样子……不会是真的失恋了吧?
路一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得很大。路明远也能失恋的想法太惊悚,震得他有那么一点儿回不过神来。眼睛无意识地瞟过去的时候,看到路明远已经在路口停下来了,人行道的对面是一户人家的后院,半人高的砖墙里面是几块开出来的地,种着花花草草还有点青葱辣椒什么的,这一带的院子基本都这样,唯一的区别就是院子的一角还立着一架秋千。
“那不是……”路一的脑子里像有道闪电劈了过去,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不会吧……”
路明远低下头吸了一口烟,路一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但是唇角弯起的弧度里带着太过明显的自嘲和自厌,甚至还有几分心灰意冷的味道。路一觉得心尖上有凉水似的东西漫了过去,有种无措的感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路明远把烟头弹进了几步远的垃圾箱里,转头问他:“她给你打电话了?”
路一点了点头,“明天晚上,韩家馆。”
路明远这么问肯定也在被邀请之列了,路一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可路明远只是把两只手插进了长裤的口袋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出神。路一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看着那个黑夜中静悄悄的秋千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看到过的画面:年少的殷茉靠在秋千上打瞌睡,脑袋歪靠在椅背上,长长的马尾辫从椅背后面笔直地垂下来,随着秋千来回晃……路一不知道此刻的路明远是不是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但是这种类似追忆的情怀却带着几分惆怅的味道,令他很觉得不适。于是路一没话找话地问道:“明天你去吗?我昨天看见他们家那个小丫头了,那叫一个漂亮……小洋妞似的。”
路明远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路一又说:“两个小崽子凑到一块就打架,不打架的时候就斗嘴皮子,得瑟自己玩具,比着比着就都急眼了。那丫头说自己有护照,阿寻大概不知道护照是什么玩意儿,跳着高喊‘我有路叔叔!’”路一捏着嗓子学小孩子说话的腔调,还没说完自己就笑了,“哎,你明天会去吧?”
路明远也跟着笑了,“应该……”
“去吧,去吧,”路一又笑,“两个小东西太有意思了,我跟你说……”
路明远明显在想别的事儿,路一口沫横飞了半天见他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泄气地停了下来,“你没听啊?”
路明远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路一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年轻有为的路中校从小不苟言笑,跟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路一除了惹祸回家的时候挨他的揍,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温情的肢体接触,真的,从来都没有,不知怎么,路一心里竟有点感慨起来,心说这死面瘫八成是被黄鼠狼什么的给附体了吧……
正胡思乱想,就听见路明远问他,“你见着她爱人了?”
路一点点头,原以为他会问问深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听路明远话锋一转,甩出来一个反问句,“前段时间她出国,你知道吧?”
路一又点点头,觉得思路有点跟不上自己强悍的大哥了。
“她走之前我见了她一面,”路明远的声音轻飘飘的,“你知道我跟她说什么?”
路一摇头,心里却说告别时刻还能说什么,不外乎是要保重啦,注意安全啦,有事要及时联系大使馆,再肉麻一点说不定会说出一句我等你啊,我喜欢你啊之类的……
“我跟她说,做什么事都别冲动过了头,如果她作为恐怖分子被引渡回国,我不介意把自己手里掌握的证据拿出来给她的罪名增加点儿分量。”
路一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张嘴就说:“你死得不冤,换了是我我也不要你。”
路明远苦笑了一下。
“那你明天还去吗?”路一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人无完人。原来他一向都有点惧怕的大哥在发育上也是有缺陷的,就好比情商这东西……他绝对是小于等于零,哪个男人会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路明远静静地出了会儿神,又说:“当初师母要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我其实挺高兴的。”
路一没有说话,他模模糊糊地从路明远对待殷茉的态度上感觉出了一点异样,不过这感觉一直模糊得很,他一直不敢确认就是了。
很久之后,路明远叹了口气。
“哎,你别这样。”路一有点儿受不了了。
路明远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抬头问他。“还有烟吗?”
路一干脆把整盒玉溪都递了过去,“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怎么不知道?”
路明远想了想,“初二吧。”
“初二?!初二老子这个坏学生还没开始抽呢!”
路明远闷声笑了,“你一个毛孩子知道什么啊……”
“你一直在装!你从小就装!你还揍我!”路一气得语无伦次。
路明远被烟呛了一口,笑着咳嗽了两声,拽着抓狂的路一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风声飒飒,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路明远的膝盖上,路明远面无表情地拈起这片还没有红透就落了下来的树叶,微微叹了口气。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轴呢,”路一也跟着叹气,“什么好话到你嘴里就变了个味儿。其实也是关心她的吧?”
路明远想起在小镇上见到她的情景,他站在门外,她站在门里,面色苍白,眼神警惕,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随时都预备着亮出尖尖的爪子。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之间就竖着一堵墙吧。糟糕的开始,糟糕的过程,又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是我的问题。”路明远把抽了一半的烟压灭在了脚边的地面上,“遇到她是因为公事,可是我又有点希望变成私事,结果……我始终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清晰的定位。”
路一琢磨一会儿,忽然觉得殷茉要是跟了路明远也未必就是好事。路明远那样敏感的身份,他的配偶上头肯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才能批准的。但是有关深海的那一段经历,包括深海的身世背景又似乎是个不能去深查的存在……到时候估计还是个麻烦,搞不好不但会拖累路明远,连老爷子都有可能受影响。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殷茉一家子已经团圆了,怎么看都跟自己家没有半毛线的关系。路一看着路明远,心说咱哥俩大半夜的坐在马路牙子上风花雪月的……这是抽什么风呢?
“回去吧,”路一说,“妈还等给你开小灶呢。”
“再陪我坐会儿。”路明远伸直了双腿,长长叹了口气,“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出任务了,大概要几个月才能回来。”
路一愣了一下,“你不是躲着明天殷茉请客吧?”
“碰巧的,不过……”路明远摇了摇头,“不过接到这个任务让我松了口气就是了。你要说我存心在躲,也行。”
路一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又啪的一声合上,心里忽然有点乱,他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路明远无法面对的事情。
路明远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摇着头笑了笑,“我又不是真的刀枪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