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真的这样想?”
深海点点头,那些躲藏在乌云里的漫天星光在这一刻仿佛统统落进他微笑的眼眸之中,“既然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无缺,那么我还是选择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或者人鱼好了。”
心底倏地划过一道热流,瞬间涨满了我的胸膛。我知道即使他抛开了整个月族的承认,带着颈后的烙印来找我的时候,他的心底仍然挂念着他在族群里的身份,那是他始终也无妨真正放开的东西。在我面前,他想做一个最好的伴侣;在他的族群里,他想做一个最合格的战士,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抛开种种外界的顾虑,把一个人类男人应该承担起来的对于家庭的责任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把眼泪蹭在他的肩膀上,心头的悸动令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应该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期望了,隐秘到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它会实现。可它竟然真的实现了,在我尝尽了骨肉分离的苦痛之后,在我对奇迹这回事儿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之后。
我揽住他的脖子,将我的亲吻狂乱无序地叠印在他的脸颊上,鼻尖上,嘴唇上,仿佛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述我心头激荡的情绪。
“所以,我要回去找夜族人,”深海笑了,这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使然的微笑,“或者去找夜族的幸存者,我要找到海伦的下落,这是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我已经耽误了太久太久了。”
我胸口有潮汐起伏不定,失而复得的惊喜大过一切。而生生逼出我的眼泪的,却是他为我描述的、我可以安安心心去重新期待的未来。
“我等你。”我松开了禁锢着他的双手,慢慢地向后推开一步。
深海把缆绳交到我的手里,俯身在我的嘴唇上印上浅浅的一个亲吻,然后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海水里。夜晚的海,映着头顶浓墨般的乌云,黑黢黢如同一汪墨汁,瞬间就吞没了他的身影。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头一次不再感觉孤独。
一道霹雳闪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玻璃窗上。伴随着雷声的想起,连手掌之下的桌面都仿佛簌簌地颤抖了起来,正在餐厅里用餐的客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一起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无法心平气和。不论手里做着什么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匀出几分精力放在窗外。
我放下手里的酒杯,有点心神不定地问林天,“就这样?他们没说什么?”
林天摇摇头,“其他人一直睡着,只是蔡庸醒来一次,喝了几口水又躺回去睡了。根本当我是透明的——你们都当我是透明的。”自从午饭的时候跟他说了我们在海上的经历,这孩子就一脸忿忿然的惋惜表情,好像自己被迫错失了多么有趣的经历似的。他这种反应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继续当他是透明的。
加了白苏维翁和香草烹煮而成的新西兰绿贝送上来的时候,蔡庸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餐厅。他的头发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看样子醒来没多久。他左边的脸颊上大片淤青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了下巴,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样子有点滑稽。我知道他身上的伤更重,这一点从他略显踌躇的脚步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俩醒了吗?”林天看了看他身后,“都不下来了?”
蔡庸嗯了一声,神色倦怠,“等他们醒来再说吧。”
林天把送上桌的绿贝朝他面前推了推,“那,这个,先吃点,我刚点了羊排。”
蔡庸看了看面前的海鲜,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绷带,摇了摇头说:“算了,带着伤呢,你自己吃吧。”说完又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神色间显出了几分意外,“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上的伤怎么样?”
“没事!”我摇摇头。也许是我落水比较早的缘故,在船上摔打出来的伤并不严重,虽然还是腰酸背痛的,但是经过了一夜零一天的补眠,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我心底最大的那个窟窿已经被人用温情和希望填补了起来,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的满足感比什么疗伤药都更有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果冻和周均也到了餐厅,周均的额头上裹着绷带,果冻的伤倒是都在身上,被衣服盖着,看不出轻重来。在海上漂了那么久,又睡了将近一夜一天,大家都饿坏了。这几个晚来的男人还在狼吞虎咽地吃主菜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吃饭后的甜点了。五月旅馆的奶油蛋白酥搭配了奇异果的啤梨,样子像一个超大型的果汁软糖,非常可口。
“你胃口不错。”果冻用叉子摆弄着盘子里的羊肉,故意用一种不太在意的语气问我,“休息得挺好的?”
“还好。”我冲他笑了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蔡庸脸上。蔡庸有所感应似的从餐盘里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明显的疑问。
“是这样,”我字斟句酌地说,“我先生过几天会来这里和我会合,我在想,大家都受了伤,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事还是我们两个人去做……”
“那怎么行?”果冻直直地看了过来,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蔡庸慢了一拍才捕捉到了我话里最重要的那个信息,“深海要来?”
我满心感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蔡庸哦了一声,表情立刻松弛了下来,“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事哪能一直交给老婆一个人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周均神色有点迷惑,“你和你先生去做?那我们呢?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那怎么行?”果冻推开没怎么吃的餐盘,眼神微微有点冷,“我们之前都有签过合同,这件事还没有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是啊,”周均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再说这么危险,就你们两个人……”
林天在旅馆里等了这么几天大概也憋坏了,听到周均这么说,立刻举手表态,“我也去,你们再也别想把我甩在旅馆里。”
“我也去。”果冻隔着木质的餐桌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过分。我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疏离的神色,那样的目光……好像透过我看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竟让我无端地有些不安。
“我也去。”周均放下手里的餐刀,“拿了这么高的酬薪,然后坐着飞机旅游了几趟就散伙……这叫什么事啊。”
“就这样吧,”蔡庸抓起餐巾擦了擦手指。这些人当中只有他认识深海,表情中自然而然地比旁人多了几分欣喜,“我们先不走,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就像小周说的,这事还没个结果呢,就这么散伙了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甘心。”
“就是,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林天说着挽了挽袖子,“这几天养得我……看看,都长膘了。”
我们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果冻没有笑,他一直看着我,目光里除了那种魂游天外的神色,还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点难过的样子,这种和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得欢快完全不同的一种情绪,本能地令我不想去深究。
“就这样吧,”果冻微微垂下眼睑,像说给我们又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做一件事总得……有始有终。”
温热的水带着柠檬味道的泡沫,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我连忙闭上眼,把脸走到了花洒下面。细碎的水珠敲打在我的皮肤上,微痒的感觉温柔得像三月的第一场春雨。我忽然觉得水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可以温柔如斯,也可以暴虐到天地变色。也许正因为它们连具体的形状都没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那里的主人吧,比如海洋,比如此刻安装在我头顶上的管道。这东西看似平淡——我很小就听说过这句话:水利万物而不争,实际上,万物的小命都被它不动声色地捏在掌心里。
大自然的威力当真无可抵挡,难怪人类会把它们统称作不可抗力——不可抗,多么巧妙的三个字,就是不知道像深海这样生在水中,长在水中的族类,对人类而言算不算得上不可抗呢?我想,我们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人类和大自然是彼此分开的,而他们却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当中的每一个,眼中都带着天地造化间最纯粹的灵气。
他们是自然之子。
我想到了我的两个孩子,在他们出生之前我就在忧虑如何才能让他们融入人类社会中区,我希望他们像普通的人类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受教育、交朋友,我一直焦虑如何能让他们生活在人类当中又不会被当做异类。这焦虑知道现在仍然沉淀在我的心里,但是见过了生死之后,我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们可以生活在陆地上,他们也可以生活在海洋里,比起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也许就是夜族人意念之中的……进化。
我的儿女,他们已经站在了比我更高的地方,我所要做的只是看着他们自由飞翔,在他们需要得时候帮助他们清除障碍就好。
我忽然觉得释然,像背了很久的包袱忽然卸下,连灵魂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种轻松,令我对深海能否找到女儿的下落充满了信心。一瞬间,这信念的强烈程度几乎超过了夜夜煎熬着我的焦虑和恐惧。
会找到的,我握拳,绝对会找到的!
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幽静的红树林,林间清幽的小路,密林深处传来的鸟儿清脆的鸣叫……
我正在揉搓头发的动作不由得停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深海看到的画面?他已经在陆地上了?也就是说……他正在朝这边赶来?
我连忙把水流开到最大,急急忙忙把自己冲干净,裹着大毛巾就跑了出来。卧室的窗户开着,窗外是压得黑沉沉的乌云,暴雨还在下,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电光闪烁。
坏天气还在继续,有关巴特拉岛持续下沉的消息媒体上已经有报道了,因为之前已经疏散了大部分居民,这则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恐慌,新闻里说被暴风雨困在岛上的部分居民也在哈勃拉人的帮助下顺利返回了卡格尔镇。这一场事故算下来,伤亡最重的是哈勃拉人。
这样的结果,算不算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呢?
我摇摇头,一边举着大毛巾擦头发一边凑到了窗口,从这里可以看到五月旅馆的庭院。院中的草坪湿漉漉的,在阴沉的天幕下意外地泛着令人心动的明媚色泽。外面的公路上,一辆巡逻警车缓缓驶过。远处街角的那家咖啡馆开着门,隔着雨幕只能看到一团橘色的曙光,再远处是黑沉沉的海面,山崖尽头的岬角宛如一幅手工粗糙的剪纸般默默耸立在黑沉沉的天幕上,灰白色的灯塔几乎探进了云层里。
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可是我的心跳却 越来越快。之前曾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的画面已经消失了,捕捉不到深海的信息令我坐立不安。
我放下手里的毛巾,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楼下给自己弄一杯热茶什么的……刚一转身就听到远处有人大呼小叫起来,而且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耳熟。回头看时,一个男人正从对面的咖啡馆里跑出来,灰色的布衬衫,灰色的长裤,这不是蔡庸吗?
顺着他奔跑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男人的身影刚刚转过了街角,颀长的身材套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在黯淡的街灯下略显单薄。肩膀的线条、腰、腿……每一处都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我的胸腔里似乎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心脏带着颤抖呼的一声落回了原处,三天以来那些隐秘的忐忑到了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似乎被蔡庸的叫声吸引,深海停下脚步,朝着蔡庸的方向看了过去。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的肩膀上挨了蔡庸一拳,手里的雨伞顺着飞了出去,深海也不去理会那把飘走的雨伞,反手一拳打在了蔡庸的肩膀上。两个男人站在雨夜的街头,拍拍打打地拥抱了起来。
我不禁莞尔。
没想到第一个看到他回来的人,竟然不是我。
我端着两杯热红茶走进客厅的时候,蔡庸和深海还围坐在餐桌旁一起研究那张画在一张便签纸上的莫名其妙的地图。餐桌上除了两个空茶杯之外就只有我带过来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份放大之后的新西兰南岛的地图,我认得屏幕正中的那个红点,那是皇后镇,距离这里并不算远。
地图是深海带回来的,至于这东西是他从哪里找来的,或者是跟什么人要来的,我没问。我也没有机会问他,从一进门他也蔡庸两个人就开始研究这张地图上标示的路线,我不想拿自己的好奇心去打扰他们。这张地图意味着什么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再清楚不过了,夜族此刻被月族人拖住了手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我把红茶放在他们手边的时候,深海抬起头冲着我笑了笑,灯光下,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上好的琉璃,流转的光彩几乎掩去了他脸上的倦意。
他应该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吧。
“去睡一会儿,”深海拍了拍我的手背,“天亮之前我们就要出发了。”
“收拾好东西。”蔡庸在一旁笑嘻嘻地眨了眨眼,“这一次说不定真的可以说一声一切都结束了。说实话,我相当期待啊。”
我也期待,我期待得……几乎不敢继续期待了。
“去吧,”深海又笑了,“我们还要把路线敲定一下。”
我点点头。
原以为这副担子落在了深海肩上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可是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细微的声响,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户半开着,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味。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一个看不到星光的夜晚,等待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分一秒都变得让人难以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门声轻响,深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窸窸窣窣脱下自己的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搂住了他。
“怎么不睡?”深海拉好被子,凑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紧张?”
我点了点头。
深海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低声说:“夜翎死了,阿摩也死了。夜鯊带着安东逃走了。我们族里的人追得他们很紧,所以短时间内他们没有办法去海伦的藏身之地和那些雇佣兵会合。”
“地图是哪里来的?”我忍不住问了这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