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约有五十米的距离。
学生会的同学全站在接近营门的一边,飞行大队的队员们都站在营房的这一边。两个方阵之间,便是一块空坪。
梁经纶徐徐向方孟敖走过来的身影。
方孟敖独自挺立在那里的身影。
何孝钰的眼睛。
谢木兰的眼睛。
——出于一般的礼貌,她们的幻觉中方孟敖也应该迎上前去……
“立正!”方孟敖洪亮的一声口令,把她们从幻觉中唤回到现实中。
刚才还散站着的飞行员们立刻整好了队。
方孟敖这时才大步向梁经纶迎去,并且伸出了手。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
两个男人的步伐,两只伸出的手在逐渐接近。
第31章一动不动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方孟敖的手也握住了梁经纶的手。
梁经纶的手握住了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的目光。
而当梁经纶的目光也望向方孟敖的目光时,尽管早已做好了迎接这双目光的准备,这时心里还是一震。对方两眼的瞳仁竟然在慢慢缩小,慢慢缩成两点精光!
梁经纶被外力强加的压迫感这时更重了。自己完全是在不恰当的时候、不恰当的场合,与这个不应该见面的男人见面了。面对这两点越来越亮的精光,身后的学生会,尤其是何孝钰那惊愕疑惑的目光现在都不能想了。严春明以及严春明背后的城工部,曾可达以及曾可达背后的铁血救国会,现在也都不能想了。自己必须全力面对的是方孟敖这时投来的那双前所未见的目光!
“他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在天空中凭着黑点就能分辨敌机友机的眼这时聚成的精光,化成了两道穿透线,穿进了梁经纶的瞳仁!
——梁经纶的瞳仁竟是如此的深邃,那架方孟敖试图分辨的“飞机”在他的瞳仁中若隐若现。
慢慢地,那架“飞机”清晰了,没有任何图标,却渐渐地向自己靠拢,飞到了自己这架飞机的一侧,平行地飞着,就像自己的僚机,紧密配合自己飞向前方。
方孟敖握住他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方孟敖眼中梁经纶那架“僚机”突然改变了位置,飞到了自己这架飞机的上方,飞到了自己的前侧。刚才还被自己视为“僚机”的对方变成了自己的“长机”,自己反倒变成了他的“僚机”。
这种突然的感觉变化,让方孟敖立刻回到了现实中。原来他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他难忘的另外两个人的眼神:
——崔中石第一次握住自己手时的眼神:赞赏的眼神,关爱的眼神,无比信任的眼神!
——林大潍走出法庭向自己敬礼时望向自己的眼神:赞赏的眼神,关爱的眼神,无比信任的眼神!
崔中石不见了,林大潍不见了。
——眼神依旧,面前的人却是梁经纶。
“共产党?”这个声音立刻在方孟敖的心底响起!他的头慢慢转向学生人群,目光立刻搜寻到站在那里的何孝钰,还有谢木兰,询望向她们。
何孝钰的神态显然有些紧张,而且有些怪异,她既不看自己,也不看梁经纶,只是出神地望着地面。
谢木兰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兴奋欣喜的神情,望了一眼大哥投来的目光,接着紧紧地望向梁经纶。
方孟敖似乎得到了答案,但显然不是确切的答案。他再转过了头望向梁经纶时,握他的那只手更紧了一下。
同时,梁经纶也将他的手更紧地握了一下。
——刚才短暂而漫长的握手和对望,此人身上所透露出来的阳刚,和他那双较鹰隼更锐利又比孩子还澄澈的眼睛,使梁经纶很快找到了概括这位传奇人物最为准确的四字判断:“唯精唯一”!
因“唯精”故,任何个人的利害得失都休想试图改变此人的执着;因“唯一”故,任何复杂的设计和布局在这个人面前最终都将成为简单。他似乎突然明白了建丰同志重用这个人的深层奥秘,他觉得自己比曾可达更加理解了建丰同志的高明——像共产党那样用他的执着,用他的简单。只要让他相信,一切都是为了人民。这个人就会“唯精唯一”!
基于这种准确的判断,梁经纶知道,正是自己长期磨砺而自然流露的中共地下党这重身份取得了对方的好感。他谨慎地也是最合理地打破了沉默:“久仰,幸会。”
“梁先生,请跟我来。”方孟敖没有寒暄,松开了握他的手,陪着他向飞行员们整齐的队伍走去。
两排飞行员同时投来注目礼。
“敬礼!”方孟敖一声口令。
飞行员们的注目礼加上了举手礼。
“放下!”方孟敖又一声口令。
飞行员们整齐地放下了手。
方孟敖望向飞行员们:“知道今天发粮为什么叫你们都睡觉吗?很简单,我们都不懂经济。就像平时飞行训练,不懂就不能上天。但是有人懂,比方今天帮我们监督民调会那些人发粮的同学们,他们就是学经济的。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最懂经济的人。”说到这里他郑重地请梁经纶向前走了一步,“燕京大学经济系梁经纶教授,我国著名的经济学专家何其沧先生最好的学生,伦敦经济学院的博士!我们平时没有机会读书看报,因此不知道,前年还有去年许多揭露孔家和宋家经济贪腐的文章就是他写的!”
飞行员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
站在那边的学生们也跟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谢木兰的两手鼓得比风扇还快,可当她突然想起望向身旁的何孝钰时,发现何孝钰却只是轻轻地在跟着鼓掌。
谢木兰下意识地放慢了鼓掌的速度和力度,脸上也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
方孟敖等大家的掌声慢慢小了,大声地接着说道:“现在我得告诉你们两个消息。一个你们不高兴的消息,一个你们高兴的消息。”
飞行员们都肃静了。
学生们也都肃静了。
方孟敖:“不高兴的消息就是今晚的联欢会不开了。理由很简单,北平还有那么多民众在挨饿,还有那么多北平的老师学生也在挨饿,没有什么值得联欢的。”
飞行员们很多人都显露出了失望。
学生们中也有很多人显露出了失望。
“高兴的消息就是,同学们给我们请来了梁教授。”方孟敖紧接着说道,“我代表我们整个大队,欢迎梁教授给我们讲一讲,怎么去查北平那些贪腐的经济案子。”说着他九十度脚步一转,笔直地向梁经纶举手敬礼。
二十个飞行员紧跟着整齐地敬礼。
梁经纶不得不向这支敬礼的队伍报以微微的一躬,直立后却沉默在那里。
无数双眼睛在等着听他说话。
“误党误国!”曾可达一声咆哮,失控地抓起桌上一样东西狠狠砸向地面。
厚厚的地毯上,那个被砸的物件竟然迸然飞溅,全被砸成了碎片,可见曾可达这一砸之震怒!
那个前来报告的特务学生脸色吓得煞白。
曾可达的副官蒙在那里。
一砸之后,曾可达自己也似乎惊寤过来,望着地面的碎片,被自己砸碎的竟是准备送给方步亭的那套紫砂茶具中的一个杯子!
惊寤过后,他的目光慢慢望向恭敬地摆在桌面上的那套紫砂茶具——已经不全的三个杯子和那把无法用价值衡量的竹梅紫砂茶壶。
那把茶壶慢慢大了,在曾可达的眼里越来越大。
茶壶上的字一个一个清晰地逼向曾可达的眼帘:
接着,茶壶上慢慢叠现出来的已经是建丰同志坐在办公桌前巨大的背影!
曾可达失神地怔在那里。
接着,但见他慢慢蹲了下去,一条腿跪在地毯上,一片一片地去拾那只碎杯的残片。
紧张地站在一旁的副官和那个特务学生这时想去帮他收拾碎片又不敢,而见他一个人捡拾碎片又极轻极慢,两人微微碰了一下眼神。
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了又快又响的声音。
“长官。”那副官知道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冒着挨训,也必须唤醒曾可达了。
“嗯。”曾可达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副官。
那副官:“今晚的联欢会取消了,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
“分头通知吧。”曾可达这才感觉到了自己此时的失态,嗓音有些沙哑,“你们都去,立刻取消行动,不能有一个人再去燕大。”
“是。”那副官低声答着,向那个还噤若寒蝉的特务学生使了个眼色,带着他向门口走去。
“这只杯子怎么会碎了呢……”曾可达已经拾完了最后一块碎片,站了起来,突然说道。
副官和那特务学生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慢慢转过了身。
曾可达望着捧在掌心里碎杯的残片:“我问你们了吗?去吧。”
“报告长官。”那副官没有“去”,而是毫不迟疑地接道,“是属下刚才不小心将杯子摔碎了,属下愿意接受处分。”
曾可达的目光慢慢投向那副官,望了一眼,又望向那个特务学生。
那个特务学生立刻说道:“这不能怪副官,是我递过去时不小心掉的。”
曾可达轻摇了摇头:“这只杯子是我掉在地上摔碎的,你们用不着以这种态度掩饰上司的过错。记住,任何时候都要以精诚面对党国、面对领袖。”
“是!”两个人这声回答显得有些软硬都不着力,整齐地转身走出了门外。
曾可达将那些碎片放进了自己的军装口袋,先是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关了,然后立刻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急速摇动起来:“立刻接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二号专线!”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我非常感谢你们方大队长的关心。”梁经纶望着飞行员们那二十双真诚的眼,十分真诚地说道,“真有人要抓我坐牢枪毙,也和任何党派无关。闻一多先生不是任何党派,李公朴先生也没有任何党派,他们还是被无耻地暗杀了。人民不希望他们死,所有在野的各党派都不希望他们死,就连执政的国民党内许多有良知的人也不希望他们死,可谁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何况我远不能跟闻先生李先生相比,我和你们一样,是痛心四亿五千万全国同胞正在受着战争、腐败苦难的一分子。我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但有一点我懂,为什么经历了八年抗战以后我们这个民族还要发动内战!战争这种政治的最高表现形式背后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我是个学经济的,从经济学的角度,我只能说这一切都与经济利益有关。有感于方大队长的真诚,有感于你们到北平后尤其是今天为人民所做的事情,我愿意将自己有限的认识向大家做一简单的报告。”
“梁先生,请稍等一下。”方孟敖礼貌而庄严地打断了梁经纶。
梁经纶转望向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发自内心向他尊敬地一笑,然后转望向谢木兰:“木兰同学,桌子上有纸,请你帮我们把梁先生的话记录下来。”
“好!”谢木兰兴奋地大声回答,立刻奔向还堆着包扎好的账簿收条的那些条桌,一边对学生会的两个男同学说道,“帮帮我,抬一张桌子过去。”
谢木兰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叠纸,抽出了身上的钢笔,快步走向梁经纶。
两个男同学立刻抬起了一张桌子跟着她走去。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低声答了这一句,然后说道,“是我低估了中共地下党的能力。这件事也进一步证实了您所说的‘一次革命,两面作战’的艰难。可是我必须向您报告,通过到北平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梁经纶同志身上有许多危险的倾向……报告建丰同志,那还不至于。我所说的危险倾向,就是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自以为是。正因为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破坏了组织的行动,而且很有可能引起中共北平地下党对他的怀疑。发展下去,不排除中共地下党抓住他的把柄使他真正成为反党国的中共间谍之可能!”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大坪。
这里的梁经纶已经进入到忘我的演讲状态:“现时国家所谓的金融机构,包括四行、两局、一库、一会。四行就是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而核心是中央银行。两局是国民政府的中央信托局和邮政储金汇业局。一库是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是全国经济委员会。这四行、两局、一库、一会拥有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职员两万四千多人。就是这一千多个机构,两万多人,把握着全中国的财产。可是国民政府的总预算上却没有他们的科目,财政金融主管部门里竟没有他们的案卷,主持审计的机关里没有他们的记录,考试铨叙的机关里没有他们的影子。为什么呢?因为在暗中操纵掌握这八个行局库会的二十个人,全都是高居在国民政府各个部委之上的要人!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二十个人,掌控着国家整个的财政金融大权和全体人民的命脉,决定着国家和全体人民的命运!”
所有的飞行员都听得惊在那里。
学生会那些同学也全都热血沸腾地配合着他这时的停顿。
最为激动也最为着急的是谢木兰,她在飞快地记着,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有一双眼睛却在深深地望着方孟敖,那就是何孝钰。她发现方孟敖的脸上显出了从来没有的凝重,他的眼中出现了从来没有的深思。她在关注着方孟敖接下来可能有的动作。
果然,方孟敖先望了望谢木兰:“都记下来了吗?”
“记,记下来了……”谢木兰终于记完了最后一句话,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满脸是汗的头,回答方孟敖,接下来却只望着梁经纶,两眼一动也不再动。
方孟敖也同时紧望向梁经纶:“请问梁先生一句话,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梁经纶:“请问。”
方孟敖:“梁先生刚才说的那二十个人,包不包括中央银行驻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长?”
二十个飞行员都是一怔。
何孝钰也暗中一怔。
反而是最应该有反应的谢木兰这时由于在出神地望着梁经纶,并没有听进去大哥这至关重要的一问。
——都知道,方孟敖这一问暗指的就是他的父亲!
梁经纶当然明白,明确地答道:“不包括。中央银行驻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长只不过是这八个行局库会一千一百七十个机构的理事或者监事而已。他们为这二十个人和他们的家族卖命,却还掌握不了国家和人民的命脉。”
“谢谢梁先生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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