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低下了头:“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再等十分钟。”
“您说什么?”
何其沧提高了声调:“叫你再等十分钟!”
方孟韦:“十分钟是什么意思?”
何其沧:“再等十分钟也听不懂吗?”
方孟韦眼睛一亮:“李副总统会来?”
何其沧似轻叹了一声,又不看他了。
方孟韦倏地站了起来,向身后的方队大声说道:“再等十分钟,等新的命令!”
所有的军警都在等这十分钟。
其实无需再等,通往医院大门不远的路上已经射来了两道车灯。
虽然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那是一辆轿车。此时的北平军政各界,除了李宗仁副总统仍然乘坐美国赠送的别克轿车,傅总司令以下,坐的都是吉普。
“开门!敬礼!”方孟韦一边大声下令,一边穿过方队行列,向大门迎去。
车灯扑面而来,门已经开了,所有的方队都碰腿,敬礼!
轿车擦身而过,开进院门,方孟韦却猛地一怔。
——奥斯汀!
车牌是:“央行·北平A001”。
原以为来的是李宗仁的别克车,万没想到竟是父亲那辆奥斯汀小轿车!
奥斯汀轿车从大门一直开到三个方队和教授们中间的院坪中才停了下来。
方孟韦大步跟着,紧跟到车门边,从右侧后座外拉开门:“父亲。”
方步亭荡开了方孟韦来扶自己的手,也不看他,径自下车,向何其沧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着,只是目迎着走到身边的方步亭。
所有的教授也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向大家稍稍示意,对向何其沧的目光,轻声道:“也给我个座吧。”
隔阂是说不清的,默契彼此还是相通的,何其沧移了移身子,旁边一位年老的教授紧跟着也移了移身子,同时让开了一小块儿地方。
方步亭在何其沧身边的石阶上挤着坐下了。
方孟韦不得不走了过来:“父亲……”
“住口!”方步亭这才望向了他,“打电话给陈继承,让李宗仁来。李宗仁不在,就叫傅作义来。告诉他们,我这个北平分行的经理,何副校长这个国府的经济顾问,全是共产党。最好准备一架飞机,立刻把我们押到南京去。”
方孟韦哪里能去打电话,只好笔直地挺立在那儿。
所有的军警方队都只能静静地挺立在那里。
天已经大白了。
方步亭抬起左手凑近看了一下手表,问何其沧:“学校的广播几点开?”
“五点。”何其沧瓮声回道。
方步亭这才又望向方孟韦:“让你后面的队伍注意听广播,你们的傅总司令该说话了。”
方孟韦历来就深服父亲,双腿一碰,转身对三个方队:“全体注意,傅总司令有广播讲话!”
所有的军警都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其实也就一分多钟,也许是太寂静,时间就显得很长,突然从广播喇叭中传来的声音也就格外空旷,同时惊起了远近大树上的宿鸟,扑啦啦鸣叫着飞得满天都是。
喇叭里开始传来的是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请各位注意!请各位注意!下面华北剿匪总司令部傅作义总司令有重要讲话!傅总司令有重要讲话!”
几秒钟后,喇叭里果然传来了大家都已熟悉的傅作义的山西口音。
——傅作义代表政府,代表军方发表声明了:开始向昨天死伤的学生寄予同情并表示安抚,希望学生也理解政府,不要再有过激行为。同时命令北平军警宪特各部全城戒严,停止抓捕伤害学生……
三个军警方队,在方孟韦的口令中,唰的一声,集体后转。
何其沧和所有坐在石台阶上的教授们都站起来。
方步亭随着站起来,望向何其沧:“接下来就是钱和粮的事了,我得赶回去……那个经济改革的方案,尤其是美援方面,其沧兄多帮我们北平说几句话吧。”
“你真相信什么改革方案?相信我的话那么管用?嘿!”何其沧挥了一下手,“先去忙你的事吧。”
方步亭还是不失礼数,向众多教授挥了挥手,才向车门走去。
方孟韦已在车旁拉开了车门。
“去请假,立刻回来见我。”方步亭钻进轿车,轻轻丢下了这句话。
方孟韦一怔:“现在只怕请不了假……”
方步亭坐在轿车里,盯着站在车门外的儿子:“崔中石是不是你派去南京活动的!”
方孟韦一愣。
“立刻回来,回来再说。”方步亭从里面哐地拉上了车门。
方孟韦怔怔地望着父亲的车从队列中开出了大门。
北平已连续一个月干旱,南京却是一连几天雷阵雨不断。7月6日黎明时分,南京往杭州笕桥机场的公路上,仍被黑云和雨幕笼罩得天不见亮。最前面一辆美式吉普,紧跟着两辆囚车,都打着大灯,罔顾安危,用最快的速度在雷雨中颠簸奔驰。
雷鸣雨注,对于坐在美式吉普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少将似乎都没有声响,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今年4月,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成立大会上,带着浓重的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
亲爱的同志们,你们都是我一直最信任、最肯干、最忠诚于领袖和三民主义伟大事业的骨干。值此存亡绝续的关头、生死搏斗的时刻,我希望大家成为孤臣孽子,忠于领袖!不成功便成仁,至死不渝!当前,国民党内部严重腐化,共产党日益恶化,我们面临“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既要反对国民党的腐化,又要反对共产党的恶化,两大革命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两颗少将金星上的脸是如此年轻,又显出超过实际年龄的干练和冷峻——他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亦是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曾可达。
“知道什么是‘孤臣孽子’吗?”曾可达突然对开车的副官问道。
“将军,您说什么?”开车的副官没听清楚。
曾可达瞬间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跟这样的下属问这样的话,立刻改口问道:“笕桥机场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十几公里……”
那副官刚说完这句,随车带着的移动报话机响了。
曾可达立刻拿起话筒:“我是曾可达,请报告情况。”
报话机那边声音特别响亮:“报告曾将军,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一架C…46运输机罔顾绝对禁飞的天候强行起飞,驾机的就是军事法庭要逮捕的飞行一大队大队长老鹰和他的副驾驶!”
“好啊,杀人灭口了!”曾可达从前排副驾驶座上倏地站起来,望着几乎就在头顶的雷雨云层脸色铁青,“以国防部的名义严令笕桥机场指挥塔,立刻阻止,不许起飞!”
对方:“飞机已经起飞!再报告一次,那架C…46已经起飞!”
“严令立刻返航!立刻返航!”曾可达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对方:“机场指挥塔回答,天候太复杂,无法指挥返航!”
曾可达咬紧了牙急剧思索,又拿起了话筒:“立刻通知押送方孟敖和航空实习大队的宪兵三队,人犯暂不押送,解开方孟敖的手铐,等在机场,随时待命!”
对方“明白”两字刚落,曾可达立刻对驾车的副官喊道:“加速!”
油门一脚踩到底,吉普车疯了似的跳跃着向笕桥机场方向冲去!
后面两辆宪兵囚车也紧跟着加速向前面的吉普车追去。
行至杭州笕桥机场指挥塔,曾可达带着他的副官大步走到了调度指挥室的大门口时,又站住了。他在看,在看这些“行尸走肉”是如何操纵着党国的机器碾着党国的血肉。
里面的人是一片麻木的死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望向弯腰站在指挥台前那个值班的空军上校。尖厉的电台调频声中那个上校对着话筒例行公事地呼唤道:“指挥塔呼叫老鹰!指挥塔呼叫老鹰!老鹰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那架C…46运输机没有回应,显然已经失去了联系。
值班空军上校慢慢直起身,漠然地对坐在身旁的标图员:“雷达继续搜寻。”
“搜寻什么?”曾可达那比他更漠然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值班上校慢慢转过身去,发现那些指挥塔的空勤人员都笔直地站立着,接着看见了那两颗少将金星,看见了曾可达,也只是习惯地两腿一碰,算是敬礼。
曾可达望着他那副显然早有准备依然麻木的脸:“谁下达的起飞命令?”
值班上校:“空军作战部。”
“哪个空军作战部?侯俊堂都已经被抓了,还有哪个作战部的人给你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种问话本就无需对方回答,曾可达紧接着对身后的副官道:“下了他的枪。”说着走向了指挥台的话筒边,“打开机场的扩音器。”
曾可达的副官立刻将值班上校的枪下了。几乎是同时,一个空勤人员急忙过去插上了直接扩音器的插头。
指挥塔上高分贝喇叭里曾可达的紧急命令声在机场上空响着:“我是曾可达!我是曾可达!宪兵队!现在紧急命令你们!一队、二队立刻封锁机场所有跑道,不许放任何一架飞机起飞!三队,航校其他人犯继续拘押,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再说一遍,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
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一条机场跑道。
另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另一条机场跑道。
地面的空军地勤人员都被喝令抱着头在原地蹲下了。
喇叭里曾可达的声音同时传到了距离指挥塔约一千米处的一条机场跑道旁的这个飞机维修车间,也就是曾可达所说的拘押航校人犯的地方。
所谓人犯,全是一个个年轻挺拔的航校毕业学员,这时都戴着手铐排列在厂房中央。他们的四周都站着头戴钢盔端着卡宾枪的宪兵。
所有的人都在听着机场高音喇叭中曾可达的命令声。话音刚落,三队的宪兵队长还没来得及执行命令,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眼前一掠,已冲出了大门。
三队的宪兵队长这才惊悟,急忙亲自追去,一边喊道:“来两个人!”
大门边两个宪兵立刻紧跟着追去。
一路狂奔,通往指挥塔的机场跑道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将身后的三个宪兵抛得更远了,猎豹般飞快跑到了指挥塔的大门外,紧接着又隐没在指挥塔的大门里。
守候大门的卫兵都愕然地望着这道身影闪过,无人拦阻,也来不及拦阻。
指挥塔内,曾可达的眼睛一亮。
那个人影已经奔进指挥室,直奔到指挥台前,对还坐在那里的标图员:“让开。把耳机给我。”上千米的飞速冲刺奔跑,说话时这个人竟然气也不喘,他就是今天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涉嫌通共案的要犯方孟敖。在接受审判前,他的身份是国民党空军笕桥航校上校教官。
那标图员虽已站起却仍在犹豫,征询的目光望向曾可达。方孟敖已经一把抢过了他的耳机戴上并在指挥台前坐了下来。
曾可达此时大步走了过去,捂住了话筒,盯着方孟敖:“救了老鹰,军事法庭照样要审判你!想明白了。”
方孟敖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对标图员:“所有的区域都搜索了?”
标图员:“都搜索了,航迹消失。”
方孟敖:“西南方向一百公里的空域也搜索了?”
“不可能!”一直被副官看押在那里的值班上校的脸色这时陡然变了,“那是南京禁飞区……”
曾可达的脸色也剧变,目光倏地转向值班上校,终于吼了出来:“飞机要是掉在南京,杀你们全家也交代不了!”吼完这句,他终于换了口气,急忙对方孟敖,“全靠你了!不要想军法审判的事,立刻指挥老鹰返航!”
方孟敖仍然没有接他的话茬,目光飞快地在玻璃标图版上搜寻:“立即接通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搜寻南京空域。”
那值班上校这时彻底慌了:“南京卫戍区雷达站不会听我们的指令!”
“接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曾可达大声下令,接着快步走到话筒前。
南京卫戍区雷达站的专线立刻接进来了,曾可达对着话筒:“南京卫戍区雷达站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我现在空军笕桥机场,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启动雷达搜寻南京空域,发现飞机立刻报告!”
“是!”
“蒋经国”三个字是如此管用,对方清晰的回答声却只能从方孟敖戴着的耳机中听到。
“把连线耳机给我。”曾可达连忙接过值班指挥的另一副耳机戴上,同时大声对指挥塔内所有站着的空勤人员下令,“一切听方孟敖的指挥,导引老鹰返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有国军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称号的方孟敖的背影上。
方孟敖对着话筒:“雷达站,从东北区域向西南区域扇形低空搜索,重点搜索西南方向32至35度上方空域!”
“是。明白!”对方的声音在方孟敖和曾可达的耳机里同时传来。
指挥塔里的其他人却听不到声音,都静静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
“低空搜索,目标出现!——西南方向35度!飞机就在南京上空!”耳机对方雷达连接线员声音骤然加大!
方孟敖对身边的标图员:“标航迹,西南方向35度!”
“是!”标图员抓起水笔,紧紧跟随着玻璃标图版上那条重新出现的红色航迹疾速精准地勾画起来!
方孟敖俯下身,贴近呼话筒:“雷达站,接通目标信号!听我指挥返航!”
“雷达站明白!”
一阵调频声,方孟敖知道飞机的信号接上了:“二号!二号!我是一号,收到请回答。”
二号是老鹰当年飞越驼峰时的代号,一号是那时方孟敖的代号。一个是主飞,一个是副手。方孟敖此时用这个代号显然是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像当年并肩抗日的战友,让对方不要有别的杂念。
曾可达也立刻意识到了,一直冷静审视的目光这时也闪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情,可这温情也就是一瞬间,他也在等对方的回应。
耳机里,老鹰的呼吸声都已经能听到了,却不回话,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来——这边呼叫的怎么会是方孟敖?
第3章军事法庭
方孟敖当然知道老鹰这时的错愕,换了调侃的语气:“老鹰,我就是方孟敖。帮你发财的,利用你发财的,谁也救不了你,现在只有我能指挥你返航。告诉我,你现在飞机和飞行的状况。”
又是少顷的沉默,耳机里终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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