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吃了一口香甜软糯的汤圆。
一碗汤圆见底,顾岩的食欲似乎被勾起,总感觉肚子还空空的,只是他今日不曾带银,原先崔震山给的银馃子也早就分发给他那些讨钱的鬼们了,要他跟崔震山借钱,他又实在张不了口。
偏偏身旁这个木头人完全没看出顾岩的心思,给卖汤圆的阿婆付了银子后,崔震山问道:“若是吃好了,咱们就该回司里去了。”
顾岩怒目而视,难得来一趟鬼市,竟然吃一碗汤圆就回?
☆、第9章
集市上鬼来鬼往,崔震山见顾岩脸色突然僵住,还站着原地不动,于是不禁微微挑起眉稍,对他问道:“还有何事?”
顾岩被噎住,他瞪着崔震山,足有半晌说不出话来。崔震山见他不说话,越发不解,他看了那卖汤圆的阿一眼,思索半晌,最后盯着顾岩的眼睛,问道:“你莫不是还没有吃够?”
立时,顾岩脸上涨得通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咬牙说道:“饱了!”
说罢,拂袖而去。
崔震山见他气急败坏的身影,心里尚有几分疑惑,只是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不得不跟了上前,走在顾岩身后。
直到快要走出鬼市,崔震山望着顾岩的背影,他略想了一一,出声喊着顾岩的名字,顾岩停下脚步,他扭头望着身后的崔震山,细细一看,那脸上还带着愠色。
“不知崔大人叫住在下,所为何事?”
听到他语气里都带了不满,崔震山顿住,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顾岩,过了半晌,开口问道:“为甚么恼怒?”
他的嗓音很低沉,眼神深邃如渊,顾岩跟他对视时,先楞了一下,随后抬起下巴,哼道:“与你何干!”
恰巧这时,有个卖冰糖葫芦的鬼从他们身边经过:“葫芦,冰糖葫芦,又香又甜的冰糖葫芦~”
那卖冰糖葫芦的打崔震山和顾岩中间穿插而过,崔震山动了一下,喊住那卖冰糖葫芦的鬼,说道:“给我一串冰糖葫芦。”
“好嘞!”那鬼眉开颜笑的取下一串冰糖葫芦给崔震山,崔震山接了过来,他走到顾岩跟前,递到他面前,示意顾岩接着。
崔震山和顾岩身高相差半尺,崔震山猛然逼近时,顾岩顿时有股压迫感,他情不自情的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立定身子,瞪大双眼望着那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崔震山是什么意思,拿他当孩子来哄?
“虽说不知你为甚么发恼,不过若是不自在,吃颗糖葫芦甜甜嘴,只望你心里能好过一些!”
顾岩整个人呆住了,崔震山的神情实在太真诚了,他像是被蛊惑一般接过了那串糖葫芦,还不等他咬一口,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鬼,扭头望了顾岩一眼,似乎在奇怪怎的大人还爱吃零嘴,接着,就见他追上前面一个挽着发髻的小妇人,嘴里还大声嚷嚷道:“娘,我也要吃冰糖葫芦!”
顾岩脸上羞得通红,他的怒气似乎就在此刻忽然便消失无踪,而后他难为情的低下头,对崔震山小声哼道:“咱们快走吧!”
崔震山点头,他走上前,和顾岩一起离开了集市。
夜色愈暗,顾岩跟在崔震山身后,他望着走在前面的崔震山,趁他不注意,悄悄咬了一口糖葫芦,甜蜜的糖皮咬开后,唇舌间弥漫着山楂的酸味,顾岩嘴里吸溜了一口口水,酸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那崔震山听到身后的声响,脚下步子未停,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一根糖葫芦吃完,顾岩竟还有些意犹未尽,先前在阳间,他可从不曾爱吃零嘴的,他心想,估计是太久没有进食,今日开了口,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了。他又见四下除了他和崔震山谁也没有,于是不顾形象的了添了一下手指,又暗暗想着,等休沐了,再来鬼市上吃个够,还要记得买笔墨还给崔震山,已跟他借用过不少回,他还怪不好意思的。
眼见离集市已很远了,再往前走,就该回‘生死司’了,崔震山停了下来,对顾岩说道:“今夜鬼门大开,万鬼出关,你可想去看看?”
顾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崔震山是他名义上的上司,他自然是听他的,于是点了两下头,那崔震山便领着顾岩朝着鬼门关去了。
一路朝鬼门关走去,在通往鬼门关的路上,顾岩看到路上有很多的鬼,这些鬼们个个欢天喜地,有的还是拖家带口,准备等鬼门打开,去见阳间的亲人。
走了大半日,顾岩终于远远望见鬼门关了,子夜还未到,城门口已聚集了万千上万的鬼魂,这些鬼魂们的脸上带着期盼,嘴里还互相说着闲话;
“等了一年,可算又到鬼节了。”
“可不是么,也不知今年我家的孩子们给我准备了多少银钱,一年的吃穿嚼用,就指着今日了。”
“去去去,今年清明节你可收了不少啦!”
“说来说去,钱多钱少还不就这么用,主要是能看看上面的家人啊。”
“这话说得是!”
顾岩在鬼群里一路走来,耳边听到的都是一样的话,这些鬼们巴巴的等了一整年,只待鬼门关一开,就能返回阳间探望亲人,虽说只有一夜,却也越发显得珍惜。顾岩有些羡慕,若他不是实习判官,今夜大概也能跟这些鬼们一样,回阳间去看看他爹娘了。
四周都是鬼魂们嗡嗡的说话声,崔震山带着顾岩上了城楼,有那守城门的鬼差想来是认出了崔震山,见了他后,朝着他微微颔首,却并未上前与他说话。
崔震山和顾岩登上巍峨的城楼,崔震山负手居高临下的望着城下,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顾岩也望下看,只见城池下密密麻麻都是等待过关的鬼们,看起来颇为壮观,子时一到,鬼们开始骚动起来,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欢呼声,不一时,顾岩耳边听到轰鸣一声,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那些急切的鬼们一起朝着鬼门关涌上去。
“回家啦——”
看到眼前的一切,顾岩整个人都震撼住了,这种情形他总有种似曾见过的错觉,他回想了半日,却总是记不真切,只有零星的片段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隐约像是归家的旅人,返巢的鸟儿……
足有半日,这些鬼们才过了鬼门关,而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个鬼,顾岩望着鬼门关外,一盏盏点的亮灯笼延伸出很远,犹如一条发光的巨龙一般,给那些归家的鬼们照亮道路。
顾岩望着远处,他这才发觉,即便他来了许久,但对酆都城依然知之甚少,这里有有严酷苛刻的律法,亦三界内最令人恐惧的幽冥地狱,却也有叫人意想不到的温情。他想起刚来地府头一日,冥君说地府有来路无去路,其实又不尽然,这一条路,可不就是归家的路么,然而世间万物自有法则,这一夜,万鬼探望返阳探望亲人慰藉思念之情,待天亮之后,仍旧需各归其位。
今晚的鬼门关会整夜不闭,年年如此,已不知经过多少代,顾岩说道:“你也曾通往这一条路,去看望阳间的亲人?”
崔震山答道:“我阳间的父母比我先逝,自我刚入地府,便担任判官一职,从不曾在鬼节这日到阳间去探亲。”
想了一下,崔震山淡淡说道:“再后来,其余的亲人和朋友们陆续来到阴间,如今我已许久没有再看到熟面孔了。”
听了他这话,顾岩一时沉默,过了片刻,才说道:“想来不过几十年后,我跟你也是一样罢。”
崔震山望了一眼远处,对顾岩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顾岩点头,随着崔震山一道下了城楼。
回去的路上,顾岩和崔震山说起闲话,他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说道:“若是在阳间,今夜一定有一轮满月。”
崔震山想来也是回想起昔日在阳间的光景,他常年冰冷的脸上带了一丝柔和,说道:“要说满月,就数八月十五的最皎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阳间的中秋节了。”
顾岩的脸上带着遗憾,往年城里中秋节都会举办‘赋月会’,每年他都必要去参加,十五岁之后,他连续三年拨得头筹,他说:“可惜在酆都城是看不到月亮了。”
崔震山也静了下来,他对顾岩说,酆都城跟阳间一样,只是这里,却始终没有日月星辰。
顾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扫兴,于是他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回到‘生死司’,崔震山和顾岩进了小跨院,顾岩跟崔震山打了一声招呼,开口说道:“崔大人,夜深了,我先回屋歇着去了。”
崔震山点点头,那顾岩转身正要进屋,崔震又开口喊住他:“顾岩。”
顾岩回头,却见崔震山手里多了一盏点亮的圆灯笼,崔震山轻轻往上一扬,灯笼徐徐升了起来,最后停在树稍上,远远看去,就好比一轮圆月似的。
崔震山望了一眼树稍上的灯笼,又看着顾岩,说道:“它虽说不比阳间的月亮,但希望多少能慰藉你一些。”
顾岩呆住了,他望着崔震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而崔震山对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回了自己的屋里,院子里只剩下顾岩一人,他抬头望着那轮洁白的‘月亮’,久久没有回神。
☆、第10章
七月鬼节,阴曹地府鬼门关大开,万千鬼魂这日返回阳间,受用亲人祭祀,只待阳间第一声鸡鸣响起,众鬼魂需得及时返回地府,若是错过回地府的时辰,鬼门关紧闭,便只得等着被鬼差来抓,到时依情节轻重,轻则被罚得倾家荡产,重则被下地狱受酷刑折磨!这些鬼们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待时辰一到,纵是万般不舍阳间的家人,也只得返回酆都鬼城。
卯时三刻,顾岩刚进入‘生死司’的内堂,已见到崔震山已正在处理司里的公务,顾岩看到他桌上已堆积半尺来高的卷宗时,心内忍不住嘀咕,这崔震山实乃兢业,冥君有他这般勤恳的臣工,真该给他双倍的俸禄才是。
那崔震山看到顾岩进来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吩咐道:“鬼节过后是地府内公务最为繁忙的时候,这几日你不必处理司里的卷宗,跟着我清点各处鬼魂户籍,以免有遗漏缺失的地方。”
顾岩心头一喜,这大半年来他每日都在‘生死司’处理陈年堆积的卷宗,心里还腹诽他这实习判官,就是专门干杂活的,现在可算能做些别的了,于是连忙点头,不过嘴里还是不免疑惑的问道:“鬼魂的户籍也归崔大人管?崔大人不是判官么?”
崔震山答道:“鬼魂户籍自有‘是非司’的西门公和各处里长专管,只是西门公不在地府,冥君将此事交予我,鬼节这夜阴阳两界相通,为免有恶鬼作乱,自然还是谨慎为好。”
顾岩心内了然,此时时辰尚早,他感激昨夜崔震山为他升起的那盏月亮灯笼,于是亲自燃起茶炉,给崔震山煎起早茶。
说起烹茶,还是顾岩来了‘生死司’才带起来的,地府的鬼神不食五谷杂粮,不饮江湖河水,顾岩却不同,他初为新鬼时,舍不下人间的乐趣,又始终觉得地府的日子太过单调,前不久,他无意看到‘生死司’的茉莉花开了,于是闲暇之下摘了不少茉莉花,又烘干制成花茶,可惜地府没有日头烘晒,顾岩尝了自己烹的茉莉花茶时,总感觉带了一丝涩味。
烹茶的水,是自外面引入‘生死司’司内的活水,顾岩也不知这水是从何而来,他尝了水的味道,还算可口,比阳间烹茶时用的寻常水更好。
顾岩往常在阳间,对月吟诗扫雪烹茶的雅致事也干过不少,他将沉淀好的水慢慢倒入砂壶内,再用小火煎煮,手里还不时拿着纸扇轻扇炉火。
崔震山原本正在批示公文,当他抬头看到顾岩专注的神情,手里的毫笔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望着顾岩的侧脸,只见他下巴微含,露出了一条弧线,莹白的手指捻了几撮淡黄的茉莉花茶放入壶内,不一时,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萦绕满室,沁人心脾的味道叫崔震山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崔大人!”顾岩喊了崔震山一声,崔震山回神,他望着顾岩,不知几时,顾岩的茶水已煎好,他倒茶水倒入茶盅里,亲自亲到崔震山面前,笑着说道:“尝尝我煎的茶。”
崔震山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茶盅,嘴里回道:“多谢。”
崔震山自来了酆都城,已忘了上回进食是何时。这花茶还是顾岩头一回拿出来,香味自是不必说,他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虽说顾岩煎的是花茶,但茉莉花的香味并不太浓烈,他反倒还尝出一股甘甜味。
顾岩见崔震山品茶不语,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如何?比先前的白开水的滋味可要强不少罢?”
先前没有茶时,顾岩也会备一壶白开水充当茶水,现如今有了茉莉花茶,虽不比他在阳间时喝过的各色名茶,总算是聊胜于无。
崔震山抬起眼皮看了顾岩一眼,心想,他要不要告知顾岩,‘生死司’前院那颗茉莉树,是上古时,一个无头恶鬼不甘堕入地狱,直接幻化形成,至于他烹茶的水,则是自冥川而来,正是前不久他带他往地狱去时,经过的那条满是恶鬼的黑河。
眼见崔震山默默不语,顾岩追问道:“这茶可还算能入崔大人的口?”
看到顾岩满脸的期盼,崔震山点了两下头,缓声说道:“尚可!”
顾岩听了,眼睛笑弯成月牙状,还说道:“花茶算是所有茶内里最下乘的了,昨日我在鬼市上见到有茶庄,可惜身上不曾带银钱,要不也该买上一些,尝尝地府的茶叶是何滋味了。”
崔震山心内一动,他望着顾岩,说道:“你既是想买茶叶,如何不告诉我?虽说如今我阳间已无亲人于我寄送银钱,不过我每年有俸禄分例,又有阳间城隍庙的供奉,几斤茶叶还是请得起的!”
顾岩耳根微红,他摸了一下鼻子,尴尬的笑了两声。崔震山见他不说话,不知怎的,想起昨夜顾岩在汤圆铺上无端发恼的事,他细细一想,恍然大悟,于是对顾岩语重心长的说道:“我跟你同为‘生死司’判官,有事相求你只管开口直说便是,若是不然,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他这么一说,顾岩更加尴尬了,于是低下头,默默的喝着茶。
一壶花茶见底,窗外的天色大亮,悬光镜内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