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岩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反倒是崔震山,淡淡的说道:“两百年前的事了,还提起作甚?”
这顾岩悄悄看了一眼崔震山,嘴唇动了几下,最终没有说话。
崔震山和顾岩以及黑白无常站在庙堂之中,过了半日,外头的锣鼓声渐停,不一时,从外面进来许多端着贡品的人,他们进来后,先奉上贡品,再一齐跪在堂下,而顾岩他们已站了大半日,屋里祭拜的人却完全没有看见他们。
不一时,又有庙祝点了一柱香,对着铜像拜了几下,再将线香插到香炉里,不知是否是顾岩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庙祝朝着他们这边望了几眼。
又待了片刻,崔震山对身旁的顾岩说道:“我们走罢。”
顾岩指了指还在继续的祭祀,说道:“还没完呢。”他话刚说出口,崔震山已步出庙门,顾岩不得不跟了上前。
外面是明晃晃的日头,今日祭祀,县城里大半的人都往城隍庙来了,庙门口有许多商贩叫卖不绝,吃的喝的用的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络绎不绝的百姓趁着今日来逛庙会,这一切都是顾岩熟悉的,只是他却再不能享受这种趣味,现如今,就算他站在人家面前,也没一个人能看到他。
庙会十分热闹,只是顾岩的心情越发沉重,白无常却不同,他在一个杂耍摊前看得津津有味,黑无常连催几遍都不管用,那黑无常本就漆黑的脸上似乎更黑了几分,他沉声说道:“你这般喜欢玩乐,那就尽情看罢,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真的要走,白无常平日聒噪话多,但老搭档真的发恼了,他也不得不赶紧发低身段,他追了上前,喊道:“等等我,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怎的能少了我老白。”
眼前黑白两位无常已走远了,只剩下崔震山和顾岩,崔震山对顾岩说道:“我们也走罢。”
顾岩无精打采的点了两下头,随着崔震山一起离开了庙会。
☆、第6章
从城隍庙出来后,顾岩和崔震山搭了一辆骡车,那骡车在本地是常见的,有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家里养不起牲口,遇到要走远路时,出几个钱便可招徕一辆骡车搭乘。
崔震山和顾岩坐上骡车,赶车人看不见他们,也无法找他们收钱,再说了,他们身上也没那阳间的银钱。没走多久,搭车的人说起闲话,有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对坐在他身旁的年轻哥儿说道:“你知道么,今日是顾家那个死去的状元郎的头七呢。”
那年轻哥儿回道:“怎么不知道,全城的人,一半的赶庙会去了,余下的一半往顾家祭拜去了呢。”
坐在车内的顾岩听到他们提起自己,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他下意识的抬头先看了一眼崔震山,崔震山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手上正翻着他那本常年不离身的判官薄。
车上的人接着又讲起顾岩的闲话,坐在前头赶车的人回头也说了一句;“世事无常啊,前几日报信顾家哥儿高中状元时,半个城的人都跑过去看热闹,还有不少穿袍戴帽的大人亲自上他家贺喜呢,谁知一眨眼,说没就没了。”
“所以说这人啊,有多大的命,享多大的福,顾小哥儿这是命太薄了,受不起呗!”
听了这人的话,顾岩脸都黑了,坐在他对面的崔震山合上判官薄,看了说话的那人两眼,那人便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奇怪,我怎么忽然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有人开玩笑的说道:“一定是你说顾小哥儿的坏话,叫他听到了呗!”
顾岩脸上更黑了,车上的人想来也怕犯忌讳,不再胡乱说话。而顾岩则一路沉默,直到骡车到了他家附近。
崔震山和顾岩下了骡车后,离家越近,顾岩的情绪就越激烈,他既害怕见到爹娘,又心里思念他爹娘,如此一路纠结着,终于到了家门口。
顾家在宋县城东的宝瓶胡同里,一间两进的宅子,总共有十一口人,顾岩他爹开了两间当铺,家境还算殷实,有一妻一妾,连生了五个女儿,才出了顾岩这么一个哥儿,自然看得如宝似珍,况且这顾岩又很争气,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状元,前几日报喜的挤破了家里的大门,谁知不过转眼间,就接到了儿子的丧报,顾家夫妇一夜白头,犹如天塌地陷一般。
顾岩刚进了宝瓶胡同,便看到他家宅门大开,门楣上挂着麻布和白联,穿着丧衣的人进进去去,其中有不少是顾岩认识的人。
见了这些,顾岩眼圈儿一红,他看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正是他家的老管家福伯,于是快步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急声喊道:“福伯,是我呀,我是岩哥儿。”
那福伯哪里能看到顾岩,他刚送走一个来祭拜的客人,擦了两把眼泪,惦着脚往屋里看了一眼,嘴里自言自语的说道:“老天不睁眼,可怜的岩哥儿,才刚考中状元,怎么就这样去了呢。”
“福伯,你看看我,我就站在你面前啊。”顾岩急得满头大汗,只是无论他如何喊福伯,福伯都看不到他。一旁的崔震山见他焦急的样子,半晌后,开口说道:“不必白费力气了,他听不见的。”
顾岩脸色苍白,他动了动嘴唇,瞪大眼睛望着崔震山,即使来之前已有所准备,但看到亲人却不能相认,心情自然是悲痛交加。
“进去看看你爹娘,我们就该走了。”
顾岩点了两下头,随着崔震山进了内宅,还不曾进到正厅,顾岩耳边便听到一阵恸哭声,他听出来了,这是他娘的声音,顾岩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堂内,只见屋里一片缟素,黑色的棺木停在堂屋中正间,他爹娘坐在棺木前哭得捶胸顿足,顾岩望着他爹娘,不过短短时日,他爹娘头发变得花白,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娘!”顾岩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然而母子俩分明近在咫尺,却是阴阳两隔,顾岩落下泪来,他对着他爹娘哭道:“爹,娘,我在这里啊。”
崔震山看着顾岩哭得不能自己,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这样的情形他看得多了,只是生老病死向来如此,即便你是跳出六界的上人,也各有各自的苦恼。
顾岩的亲娘顾刘氏捶着胸口哭道:“可怜的儿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竟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哭了半晌,顾刘氏几乎快要昏厥过去,顾岩的几个姐姐围在她身边,又是揉胸口,又是喂水,足足折腾了半日,把个顾岩看得心急的不得了,只是任凭他喊得再大声,屋里除了崔震山,没有一个人能看到他。
顾岩她大姐跪在顾刘氏脚边,哭着劝道:“娘,你别哭坏了身子,要是弟弟在天有灵,只怕也走得不安心。”
顾岩擦了一把泪,他活了二十来年,不曾让爹娘享过一天福就去了,现在人死了,又叫爹娘伤碎了心,光是这么一想,顾岩便又羞又愧,那眼泪也就流得越发急了。
屋里的哭声没有停歇,这时,顾岩她大姐三四岁的小闺女忽然朝着顾岩他们这边望了几眼,最后扯了扯他大姐的衣袖,指着顾岩喊道:“娘,你看,那是舅舅,舅舅回来了。”
小丫头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了下下,所有人脸上的神情惊魂不定,顾岩他大姐瞪了小闺女一眼,骂道:“不许胡说。”
顾岩眼见外甥女竟然能看到他,连哭都忘了,他先楞了一下,随后对着小姑娘喊道:“芸丫头,你……你能看到我。”
小丫头欢喜起来,她拍着巴掌,对着顾岩说道:“舅舅,舅舅,你快过来跟外婆说说话呀。”
顾岩她大姐脸色都白了,最后她朝着屋外喊了一个婆子,说道:“快把芸丫头抱出去,小孩子眼睛干净,怕是看到什么了。”
“芸丫头!”屋里好不容易有个除崔震山以外的人能看到他,他刚准备追上前去,崔震山拉住他了。
崔震山说道:“小丫头是人,你是鬼,尽量少与她说话,否则只会损她阳寿。”
顾岩脚步停了下来,望着小丫头被人抱走,终究还是难掩心里的酸涩。
“莫不是岩哥儿真的回来了?”有人见此,赶紧在灵堂前又烧起了纸钱,嘴里还念叨着;“岩哥儿,你安心的去罢,爹娘有我们养老送终呢。”
而顾岩她爹娘听了这话,站了起来,在屋里四处张望起来,嘴里哭喊道:“岩儿,你是不是回来了?”
“爹,娘。”顾岩喊了一声,亲人面对面,只是却一个能看到,一个不能看到,实在叫人唏嘘不已。
不一时,从屋外进来二十几个和尚道士,那些人坐了下来,开始诵经念佛,超度顾岩,崔震山眼见时辰不早了,他对顾岩说道:“顾岩,我们该回去了。”
顾岩眼巴巴的望着崔震山,他还想再陪他爹娘一会儿,只是崔震山却面无表情的说道:“走罢。”
顾岩知道这是非走不可了,他又望了一眼他爹娘,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崔震山出去了。
直到走出顾家很远,崔震山仍旧能听到身后顾岩抽抽噎噎的声音,崔震山倒是没有不耐,他跟他爹娘今生的缘份已断,伤心也再所难免。
从顾家出来后,崔震山没有带着顾岩回城隍庙,而是带着他到了县城东南正街的一处宅子前,那紧闭的宅门涂着朱红色的油漆,门口立着一对石狮子,只是顾岩却惊愕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青州宋县人,对这县城是再熟悉不过的,却从来不曾记得这里几时有这样的一栋宅子。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对面是临江酒楼,左右一条街上都是商铺,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原先应该是一块空地才是。
正在他疑惑之时,崔震山已上前敲了敲门,不一时,门被打开,一个长相丑陋的老头儿出现在他们眼前,那老头儿见了他们,也没开口说话,只是递了一个灯笼给崔震山,而后又合上了宅门。
顾岩回头望了一眼,原先开门的老头儿已不见了,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崔大人,这里是哪里?”
崔震山答道:“通往黄泉路的入口。”
说完这句话,崔震山挑着一只点亮的灯笼进了屋里,刚走了几步,他们所处的地方暗了下来,不到片刻,又变成漆黑一片,顾岩跟在崔震山身后,脑后阴风阵阵,耳边一丝声音也听不到,眼前只有灯笼照的那几尺光芒,虽说顾岩本身已是阴间的鬼了,却还是感觉怪唬人的,他想找崔震山说话壮胆,只是崔震山却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
不知走了多久,顾岩看到前面有微光,片刻后,他们到了一片荒野,虽说四处仍旧是昏沉沉的,也总好过先前漆黑一片强得多。
崔震山吹熄灯笼,带着顾岩往前走,直走了大半日,眼前才变得熟悉了,顾岩认出来,这正是他刚来地府头一日,黑白无常带他走的那条路。一路上,顾岩还看到不少四处游荡的鬼魂野鬼,大概是有崔震山在旁,胆子小的鬼早就远远躲开了,顾岩知道,这些都是生前枉死,又无人超度的鬼魂。
进了酆都城内后,顾岩远远便看到‘生死司’的大门,今日顾岩心情沉闷,崔震山难得体贴一回,说道:“今日的公务不必你帮忙了,你歇着去吧。”
顾岩呆了一下,往日但凡他有片刻想要躲懒的心思,崔震山就会横眉冷对的,现在冷不丁的放他半日假,倒让顾岩受宠若惊了,他刚想说话,崔震山已背着手进了正堂内。
☆、第7章
难得休了半日假,忽然闲下来,顾岩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天色还早,相比热闹的阳间,地府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顾岩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屋里转了几圈,自言自语的说道:“难怪说习惯使然,被崔震山使唤了几日,放了半日假,竟然还不自在起来了。”
最后,顾岩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找出平日写日记的手札,砚台里的墨所剩不多了,顾岩有些发愁,他如今是实习期间,又没有俸禄可拿,到时纸墨用完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去找崔震山借点儿。
顾岩胡思乱想的想了大半日,执笔沾了沾墨,准备写今日的日记,刚写了两行字,顾岩又停了下来,想起今日在阳间见到爹娘,他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闷,顾岩眼圈微红,长吁短叹大半日,最终又低头开始写日记。
又过了半个月,顾岩每日依旧周而复始的干着整理卷宗的差事,倒是崔震山却更忙碌了,自前几日开始,崔震山每日早出晚归,偌大一个‘生死司’,常常只剩下顾岩,他就是想找谁说话也不知该找谁,呆得久了,似乎感觉这里除了他,半个鬼也没有,久而久之,他开始学会在卷宗里找乐趣;
譬如说某年某地,某人因损毁佛身,死后下地狱被判抄写佛经两千卷,谁知这鬼生前不识字,于是在地府里先跟着鬼差学写字,只待抄完佛经才被允许投胎。又说某年某地,有妇人生前不积口德,死后被判棍刑,妇人受刑之时,还将地府上至冥君,下至行刑的小鬼全骂了个遍,后来这妇人投胎时天生罹患哑疾,一辈子也不能张口说话。
这日,顾岩一大早起来,刚进入‘生死司’的后堂,便看到崔震山坐在案桌前处理公务,顾岩看到他今日未曾出门,先是一惊,说道:“崔大人,你今日怎的在家?”
崔震山听到这个‘家’时,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外头的公务已处理完了。”
顾岩了然的点头,心头还是有些欣喜的,虽说就算崔震山在司里,也常常是一日也说不了几句话,不过有他同在,再怎么也比他独自待在‘生死司’好啊。
“崔大人,我去给你倒茶喝”顾岩殷切的为崔震山倒了一盏茶,又随口问道:“这几日,你还往外头去么?”
崔震山接过他递的茶盏,说道:“不知,需得听冥君的差遣。”
顾岩听这意思,崔震山短期内估计是不会外出了,他实在是太久没说话了,于是也不去整理卷宗,干脆就站在崔震山身旁与他说话,他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去了,每日连你的影子也见不着。”
崔震山言简意赅的答道:“去阳间了。”
顾岩听说往阳间去了,顿时眼前一亮,虽说已当了鬼,但他还是舍不得阳间的繁华,他追问道:“去阳间做什么?”
崔震山低头批着公文,嘴里答道:“捉鬼。”
顾岩呆了半晌,随后震惊的说道:“人死后不是直接下地府么,怎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