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领主么?”
“不啊。”
“你是骑士么?”
瑞卡瓦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智障:“不啊。”
“那你是谁?”
在前导问题的铺垫下,这个问题显得极富哲理,瑞卡瓦皱眉思索片刻,说道:“不知道。”
“那你想要是谁?”
“……不知道。”
“那还是当皇帝比较好。”
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黑袍少年“飘”走了。
目送黑袍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处,瑞卡瓦叹了口气无聊地仰望苍穹,忽然,瞳孔猛缩。
云在燃烧,热流把灰烬冲卷直上,纯洁无垢的天空都被染成了黑色。
“什……”惊讶的瑞卡瓦一动不动地呆站着,唇齿微启。
“……么……”瑞卡瓦睁开眼,眼前是初林要塞领主府邸客房的天花板,上面贴着萤火虫飞舞于深夜丛林的墙纸,美好静谧,令人心安。
果然是梦。
瑞卡瓦微微转过头去,一位女仆正趴在床沿打瞌睡。瑞卡瓦第一次苏醒时已在要塞里,当时他伤重得不仅动弹不得,还发不出一丝声音,全靠仆人照顾起居。
不过,在瑞卡瓦这儿走动的多半是男仆啊,今天怎么回事,不单照看者换成了女的,还干脆趴在床边睡着了?
瑞卡瓦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的一身深红微亮的绸缎长裙裹束下腰肢纤细,精致的侧脸白皙如雪,黑亮的直长发垂到地面,柔顺得让人联想到悬山的瀑布。
这分明是奥格塔维娅的女仆长希斯瓦娜,瑞卡瓦必须由衷感谢的人。他第一次在客房里睁开双眼时房内空无一人,瑞卡瓦可以迷迷糊糊地看到大开的门外回廊里,衣冠楚楚的来客与相较简朴的仆人皆往来急促,表情紧张。后来瑞卡瓦才被告知,奥格塔维娅陷入濒劣状态,正在苦苦挣扎。
路过的众人看都不看房间里头一眼,仅有一个仆役鬼使神差地瞥见了正努力活动身体想引起他人注意的瑞卡瓦。然后,这位仆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顺便带上了门。瑞卡瓦当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所在的地方发生了聚焦着所有人注意力的大事,在这件大事面前,他的生死不值一提,他已处在被扔在一边自生自灭的状态。
说不定等这个大事了结,众人回过神来,瑞卡瓦已烂在这个小房间里了。
就在不甘于沉默中灭亡、一心一意给大人们找事的瑞卡瓦像上岸的鱼一样奋力扭动,试图把自己的身躯晃下床砸出点大声响的时候,门开了。裙摆摇曳,希斯瓦娜习惯般漫步进屋,径直走向瑞卡瓦,忽然惊得一愣。
瑞卡瓦差点哭出声,顺便喊一句“女神!”,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紧接着希斯瓦娜掉头就走,那一刻,瑞卡瓦只觉得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对他说话。
“你对绝望一无所知。”
在瑞卡瓦拼尽最后一口气想给不知道多久后发现他尸体的人留点挣扎的痕迹时,希斯瓦娜带着一众仆从回到屋内。
后来瑞卡瓦才知道,在全军都因奥格塔维娅的昏厥而惊慌大乱的时候,正是希斯瓦娜喊来人把被当做尸体丢在战场上的瑞卡瓦带回营地,督促士卒照顾;瑞卡瓦伤重难治,回城途中既缺医生又缺医具,若非希斯瓦娜耗费血能施展秘术为他持续治疗,估计他都撑不到初林要塞的城门。
即使回到初林要塞,希斯瓦娜仍在坚持医治瑞卡瓦,并驱使仆役看顾他。
可以说,若无希斯瓦娜,瑞卡瓦早就死了。
瑞卡瓦默默地注视着希斯瓦娜的侧脸,尽力把呼吸的声音和呼吸引起的胸膛起伏压到最低。
初林要塞,多事之秋,想必她累得很,估计是从奥格塔维娅那儿回来探视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吧。
瑞卡瓦看了好久,越看越觉得此刻的希斯瓦娜就像一只在午后阳光下的花园草坪上蜷着身子睡午觉的毛色鲜亮的黑猫,内心莫名其妙升起一股摸她头发的欲望,一秒比一秒强烈。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负罪感满满的瑞卡瓦从被窝里抽出一只手,缓慢地朝希斯瓦娜的头发探去。
“……嗯?”希斯瓦娜忽然醒来,睡眼惺忪地转过头盯着左手僵在半空的瑞卡瓦,“嗯……你醒了……唔……你在干嘛?”
“额,我刚想把你推醒。”在初醒少女暖香弥漫的无意识呢喃声里,瑞卡瓦一本正经地撒谎道。
先辈所言不虚,女人果然是梦幻而危险的存在。幸好希斯瓦娜是血族啊,若她是人类的话,瑞卡瓦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得交代在她手里了。
“谢谢……”瑞卡瓦说。
“你没必要每天都说一遍。”午后的暖光里,希斯瓦娜慢悠悠坐起,她轻揉过朦胧的双目,支手捧腮,犹在闭着眼呢喃。
“毕竟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救你的是大小姐,不是我,我只是帮她把她没法做的后续事物做了。而且……你救了她……我和将士们都因此受益。”
“无论如何,你辛苦了……”
“谢谢。”
“大小姐恢复地怎么样了?”
希斯瓦娜睁开湖蓝色的双眼,神情有些阴郁:“稍微稳定点了,但还有危险,不可轻忽。”
“我觉得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想去看看。”
第二十二章 棺中少女
初林要塞的领主府邸分为新旧两区,旧区是古老朴素的高耸土石堡垒,现如今用作军事会议、屯驻精兵以及战事迫近时的后备居所,新区是富丽堂皇的圣但丁堡风的华丽宫室,用作领主及其家眷的居所、招待宴饮和非军事会议。
瑞卡瓦在希斯瓦娜的指引下步入一间金碧辉煌的圆形大厅,血神教的壁画穹顶下是悬空的镀金水晶吊灯,纹理各不相同的九层环形大理石地面光洁得映出了二人的身影,大厅东边是一面巨大如墙的诺玛彩绘琉璃落地窗,午后阳光寥落。
不愧是血城领主府啊!瑞卡瓦心下惊叹,他生于荒野,行于荒野,偶尔拜访城市也都止步外城,何曾见过这等世面。
然而,这间华美得应当用来举办宴会的大厅中央,居然静静地摆着一只细长的黑漆六棱棺材,棺材旁是一张空着的大理石床,床边的红木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刀镊纱布之类的东西。同时,大厅的西侧墙下亦摆着一排相同的棺材。
瑞卡瓦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希斯瓦娜径直把瑞卡瓦领到棺材边,棺材内铺着鲜红的绒毯,双目紧闭的奥格塔维娅安详地躺在红绒上,一袭崭新的深红长裙和插在发际的蔷薇花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真人大小的美丽人偶,镀银的带刺铁丝荆棘般缠绕、禁锢着她的身体。
“你不是说她伤情稳定了么!”瑞卡瓦的眼神活像一只在主人墓碑前蜷缩呜咽的狗,“她怎么看起来像是死了。”
“……”希斯瓦娜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对瑞卡瓦解释。
棺材对人类来说是死人的居所,可对吸血鬼来说只是床铺,无关生死。血族刚出现在这块大陆上时,血族部落迁徙、行军时不设篝火也不立营帐,他们的辎重队会按部族、军队的人口输送棺材。每到休息时,血族们便钻进各自的棺材,有时关系亲密者还会共用棺材。当血族死去时,他们会安眠于生前的棺材里,入土为安。
在血族臣服于旧诺玛帝国的四十年间,安逸的生活与和人类交流的需要让他们养成了在床铺上睡觉、安营扎寨设篝火的习惯,但并不完全。即使在布洛德帝国的初期都仍有血族部族保持着睡棺材的古老传统。
这些可是血族和上层人类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基本知识啊!
希斯瓦娜颇费口舌地向瑞卡瓦解释了一番方才让他平静下来。
“那那那那这些银线是怎么回事,居然还带着如此尖锐锋利的刺!”
“这些银线被称为银荆棘。奥格塔维娅在濒劣状态下神智不清,精神在光明血族与污秽血族间徘徊不定,随时可能发狂伤人或逃走。一旦我们失去对大小姐的控制且无法及时抓回她,她就会因为得不到及时血疗而彻底劣化,到那时,她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因此她必须被禁锢在棺材里,而涂抹血凝剂的银荆棘是最适合禁锢血族的工具。”
有一点希斯瓦娜没有说,假如奥格塔维娅真的堕落为污秽血族,万劫不复,棺材与银荆棘亦会方便光明血族们处决她。
血凝剂是麻醉血族的药剂,血毒的一种。瑞卡瓦默默地听着,恍惚的视野出现了奥格塔维娅在苦痛的折磨中疯狂挣扎的景象,她血目圆睁,獠牙咬合,面色狰狞地嘶吼,不顾一切地朝棺外猛扑,任凭银荆棘在她的躯体和裙装上穿刺、切割,血流如注。
“她发狂的时候……一定会被刮伤的……”
“没错……所以棺底铺的是红绒,大小姐穿的是红裙……大小姐每次发狂的时候,身上都会留下无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她的身躯被刮刺得千疮百孔,宛如被撕裂的红绸,她的鲜血浸满棺底,她的衣裙破碎成一条一条、一块一块。”
瑞卡瓦无话可说,他难以想象奥格塔维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般的痛苦,他只能沉默。
“等到她经受不住血凝剂的药力昏昏睡去,我们才敢小心翼翼地解开银荆棘,把她抱到石床上,为她清洗,为她涂药,催动血能为她治疗,为她更换衣物,细细理妆,最后把她放回新换的棺材里,再次缚上银荆棘。”
“……究竟如何我们才能让她恢复健康?比如珍贵的药材,比如神奇的宝物?有什么我能帮忙取得的事物么?”
“拯救濒劣的血族没有捷径可走。”希斯瓦娜苦笑一声,“只有鲜血,鲜血,更多的鲜血。”
“初林要塞里人类那么多,难道还不够么?”
“人类的血仅能让濒劣血族获取血能保持现状罢了,想要让奥格塔维娅回归原状的话,我们需要的是血族的血,血统纯度越高的血族的血越有效。如今附近血族所贡之血暂且够用,但仅凭这些就想要完全恢复奥格塔维娅的话,耗费的时间将会非常长。”
所以……奥格塔维娅仍将在这恐怖的折磨中挣扎好久好久。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瑞卡瓦沉默良久,低下了头。他紧握双拳,手指深深嵌在皮肉里。
一如往日,他给亲近的人带来了厄运;一如往日,他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奥格塔维娅明明才刚收他做近卫队长没多久啊!好不容易,他放下了心里的芥蒂,好不容易,奥格塔维娅引领他度过了一段美好、平静、最重要的是不孤独的时光,好不容易,两人从危机四伏的灰松镇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甚至取得了胜利!
然后,血神莉莉丝就把奥格塔维娅从他身边夺走了!她把奥格塔维娅丢进流淌着无尽痛苦的深渊里,甚至还把瑞卡瓦的脑袋摁进凡世的地隙里,打着火把让他看!
瑞卡瓦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对着天空咆哮的欲望,然而,一切炽热、愤怒与不甘到他嘴边后都变为了一声悲哀的叹息。
“别灰心,血族的事务本也不是人类可以承担的。”
“……”
“你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过些日子,就由你负责保护大小姐的棺材与我们一同向梅尔西斯进发吧。”
“我们去梅尔西斯做什么?”
“小赛灵斯将军打算远征塔祖尔,他从赛灵斯各地召集而来的军队已在初林要塞外集合,我们得带着这些军队去梅尔西斯支援他。”
“以大小姐现在的状态,你们非得带她走吗?”瑞卡瓦疑道。
“小赛灵斯将军在信里说,到了梅尔西斯后,奥格塔维娅会恢复得更快,他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况且我们随行的军队里血族很多,无论考虑到保护还是供血,一路上大小姐都不会有危险。”
“那就好。”瑞卡瓦松了口气。
忽然,希斯瓦娜拨开鬓发,一本正经地说,表情冷淡:“对了,喝茶么?”
“……啥?”
第二十三章 鲜血进贡
瑞卡瓦并无喝下午茶的习惯,但单论喝茶这一行为他现在一点都不排斥,毕竟他已纯靠仆从用勺子喂水补充水分好些日子,别提多难受了。
希斯瓦娜独自去偏厅准备茶水,留下瑞卡瓦看顾沉睡的奥格塔维娅。瑞卡瓦并不是很懂他们血城人的生活方式,在下午茶方面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瑞卡瓦站在大厅内无聊地看着琉璃窗外的花园,青草地的翠绿色深得出游,姹紫嫣红的花朵点缀在草叶间,引来星星点点的斑斓蜂蝶缠绕飞舞,合抱粗的繁茂柏树安详地守望着脚下的乐园,它的枝下有软麻绳吊着的蒙皮木秋千,一只白猫正蜷趴在上面安静地午睡。
瑞卡瓦联想到了南森林塔楼旁的老歪脖子树,那棵树下也吊过一只秋千,是大叔用旧木板和粗麻绳做给小时候的瑞卡瓦玩的,只是前年被瑞卡瓦砍下来当柴烧了。
忽然,奥格塔维娅的眼睛睁开了。
瑞卡瓦被惊得一个激灵差点没叫出声,只见奥格塔维娅盯着瑞卡瓦眨巴眨巴眼睛,眼神天真无邪得就像是一个……婴儿?
没错,就是婴儿……瑞卡瓦禁不住皱起眉,奥格塔维娅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没几秒,奥格塔维娅微倾身躯试图坐起,在银荆棘数不清的锋利尖刺的威胁下,她很快放弃挣扎,转而可怜兮兮地盯着瑞卡瓦,唇齿开合做咬含状的同时竟还发出“咩咩咩”的声音。
瑞卡瓦陷入了沉思。奥格塔维娅处在濒劣状态神智不清,做些奇怪的动作可以理解,现在的问题是,她做这些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猜测大体成型后,瑞卡瓦撩开右袖子,左手做獠牙状落在腕上,同时疑惑地盯着奥格塔维娅。
奥格塔维娅欣喜地点着头。
原来是饿了啊。
瑞卡瓦走到石床边的木桌处,从叠放整齐的白毛巾堆顶拿过一块,浸入桶中清水后洗拭了三遍右腕,又从瓶瓶罐罐中嗅出药酒,用棉条蘸了在右腕上涂抹一遍,再用毛巾擦干。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瑞卡瓦走回棺材边,把右腕伸到奥格塔维娅面前——棺材内的银荆棘无论在奥格塔维娅的身躯还是四肢处都很密,唯独脸部空开一片,怎么看都是用来投食的。
怎么总有种把胳臂递给笼中狮虎的感觉,瑞卡瓦心想。
奥格塔维娅面露喜色,毫不犹豫一咬到底。
瑞卡瓦疼得单膝跪地,扒着棺材边咬牙苦忍。瑞卡瓦第一次被奥格塔维娅吸血时,疼痛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被麻痹感取代了,可今天,他只感到赤裸裸、血淋淋的剧痛。奥格塔维娅的獠牙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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