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甬路回到了自己一家所住的院子,一进东厢房,他便看见正屋里没人,觉着四下里静悄悄的,他不禁开腔唤道:“秋痕,琥珀!”叫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他心觉纳罕,掀帘往左右两间屋一看,却发现书房也没人,寝室更没人。
张越打起门帘来到外头,径直去了正房,却发现里头也只有两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父母和珍珠芍药两个大丫头全都不在。于是,他只能唤过一个小丫头问道:“知道老爷太太和你几位姐姐上哪里去了么?”
“少爷,三老爷一大早就被老太太派出去拜客了。因英国公夫人有喜,太太她们都上老太太那儿去了。奴婢听几位姐姐说,这英国公府虽大,老太太却以为大伙儿这么一大家子住在这儿,不利英国公夫人安胎,再加上大少爷要完婚,所以得尽快搬到咱们自己的宅子里头去,所以找三位太太一起商量。”
那小丫头说话极其利索,见张越露出了若有所思地神情,她忙又说道:“这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却是因另外一件事方才不在。夫人有喜的消息不知道怎的传了出去。汉王妃和安阳王妃听说后都派了年长的妈妈来探望,这自然是府中的几位年长妈妈接待着。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又担心人不够使,所以把两位姐姐都请了过去帮衬。”
想起自己起初出门的时候王夫人只是稍有不适,已经去请大夫,那时候并没有传出有喜的消息,如今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后,那消息居然惊动了两处王府,这样的速度不免有些惊人。张越微微皱起眉头,虽知道秋痕琥珀既然是被王夫人请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干碍,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那儿一趟。毕竟他早先不在,如今去道一声喜也是应当。
王夫人乃是英国公夫人,这起居和张越等人所住的客院客房自然不同。只是居中的五间大正房素来都是待客之所,并不住人,她平素起居只在东边的小院内。院内正中是三间敞亮的屋子,平素就是严严整整一声咳嗽不闻,这一日有王府来客自然更是肃然。廊下几个未留头的小丫头个个都是低头垂手而立,门内还能听到一阵阵说话声。
张越平日里虽是径直登堂入室,这会儿知道有王府的人在,自然不好贸然进入。好在门边侍立的一个大丫头眼尖,看见他便赶紧迎了上来,屈膝一拜后便低声道:“越少爷且在外头稍等片刻,赵王府和安阳王府的那两位妈妈都是昔日伺候皇后娘娘的旧人,哪怕在宫中也极有体面,最是讲规矩。若不是如此,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也不会去劳烦您的人。”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道理张越自己也清楚,当下便含笑点头,正预备在廊下站着等,他忽然瞥见那边有几个面目陌生的丫头。几人都是一色松花小袄墨绿色比甲,看着极其肃穆庄重,几乎都是目不斜视。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丫头大胆,目光径直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脸上有些惊疑,有些惊喜,仿佛是认得他一般。
“这都是王府的人?”
张越问得低声,那大丫头也就压低了声音答道:“左边那两个是跟着赵王府那位周妈妈来的,右面那两个是跟着安阳王府那位李妈妈来的,应该都是王府的丫头。”
正说话间,那门帘便是一动,张越只觉身后那大丫头飞快地往后一缩,于是他也就换上了一副肃然面孔。下一刻,一个裹着青金石抹额,身穿天青色对襟袄儿的中年妇人便当先而出,紧跟着就是一个高髻上插着蓝宝石钗,身穿睢蓝色罩甲的妇人。两人虽容貌不同,面上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苟言笑表情,就连说话的音线都一般无二。
两人看见张越站在廊下都是微微一怔,此时正好碧落惜玉和另两位妈妈送出门来,惜玉便忙解释道:“周妈妈,李妈妈,这就是先头到北京照应咱家老爷的越少爷。”
惜玉背后那两位英国公府的婆子张越先前就见过,深知这等高等仆妇不可等闲视之,更何况那是昔日徐皇后跟前的人,又是王府中有体面的妈妈。他上前称了一声周妈妈李妈妈,本以为对方未必会识得自己这号人物,谁知道那两位竟都是露出了微微笑容。
那周妈妈先点了点头,大约是并不常笑,那笑容在刻板的脸上仿佛凝固了一般:“三公子的事情我早先就听咱家王爷说过,果然是一表人才沉稳得紧。”
“果真是不错,怪道咱家小王爷赞过好几回。”
李妈妈却是伸手招了招,那边跟着她的两个丫头忙急匆匆奔了上来。虽是疾步,其中一个愣是裙摆几乎纹丝不动,就连衣带上的铃铛也没发出多少声响;另一个则是急促了些,直到几声清脆的叮当声之后方才讪讪放慢了步子,一步步挪了上来。而那李妈妈看到这一幕当下就皱紧了眉头,那表情仿佛是那丫头欠了她百八十两银子似的。
“翠墨,你进王府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那么没规矩?”她厉声呵斥了一句后,便转头对张越说道,“三公子大约不认得她?先头您和孟家四姑娘带了一位康嫂子来王府认亲,结果王爷怜她们母女无依,便收留了她们。又替她们纳了赎斩罪的八千贯钞,总算是赎出了她们的当家。如今他们一家三口都在王府当差,再不会如往日那般衣食无着。”
得知这是昔日那个芦柴棒小丫头,张越不禁吃了一惊。毕竟,如今面前这翠墨亭亭玉立,虽只是寻常丫头的打扮,仍显得有些怯生生,却和当年那芦柴棒似的身材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唯一相似的地方大约就是她依旧不大敢抬头看他,只是捏着衣角低头垂眼。
于是,尽管心下存疑,他仍不得不说道:“安阳王真是菩萨心肠。”
“小王爷说,既然三公子和孟家四姑娘和人家素昧平生,都能仗义相助,她们既然是刘妈妈地亲戚,该帮的自然得帮一把。小王爷还说,他们一家三口都欠了三公子大恩,来日若有了空儿,就让他们一家三口来拜见旧日恩人。”
眼看那李妈妈和周妈妈带着丫头告辞,惜玉等人忙着去送,张越站在那儿只觉得摸不清看不透。他和那一家三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之后又因孟敏的好心帮了一把,仅此而已,那安阳王何必煞费苦心?八千贯钞折合八百两银子。对王府来说自然是小数目,可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钱,那位安阳王又不是滥好人,收留他们一家三口总有些别的内情。
“少爷您真是好大的面子!”
听到这低低的嘟囔,张越顿时转过身,看见秋痕一手捂着胸口站在那儿,他不禁眉头一挑,奇怪地问道:“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您刚刚已经见过那两位妈妈,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和琥珀如今愈发沉默相比,秋痕如今是愈发爽利,在张越面前更是有什么说什么。“那两尊大佛简直比英国公夫人还沉,眼神就和刀子似的,仿佛时时刻刻要在你身上挖几个洞出来。听着夫人夸我和琥珀,她们估计都在心里嗤笑,外头却只用那阴森森的眼光看人。”
秋痕虽说得口气夸张,张越也颇有同感,可此时还是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旋即亲自挑帘进了里间。惜玉碧落虽说跟着两位年长婆子前去送人,屋子里却还留着两个丫头,王夫人此时正坐在西头的炕上出神,见着他进来便笑吟吟点了点头。
“大伯娘,我今日得知消息晚了,直到这会儿才给您来道喜,实在是过意不去!”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这喜气指不定还是你们父子带来的。”
虽说刚刚接待了那两位规矩最重的王府妈妈颇有些劳累,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有喜了,王夫人的精神头却很好,和张越说了两句话,她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刚刚外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安阳王虽说在皇族中的名声还算不错,可平白无故做那种好事却让人有些想不通。你以前好心就罢了,以后却不妨离那一家人远些。毕竟他们领了安阳王那样的恩赐,这死契必定是早就签了。一入侯门深似海,却不知王府的门头比什么侯府公府都要深无数倍,以前的那些情分全都算不了什么。你要记着,在这些个皇族眼中,咱们英国公府的面子可不管什么用。”
第四卷 青云路 第019章 祖母的馈赠
“那边如今都已经整治得差不多了,这花园中少几棵树,房中少几样大家伙暂时也不打紧,所以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先带着人搬出去,把你们选中的那屋子好好再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一样样添补起来。你们大堂嫂如今有喜,我这个老婆子少不得替她坐镇着照顾一二,再留下老三媳妇也就够了。超哥儿的婚事你们尽心些,那边毕竟是伯府,别让人笑话了。”
英国公府虽好,但住在别人家中毕竟是客人,因此冯氏东方氏对于尽早打点好搬出去都并无异议,只在顾氏留下孙氏的时候露出了惊容。两人一个是官宦世家出身,一个家里头豪富,对小门小户出来的孙氏总有些瞧不起。如今看着这个原先不起眼的妯娌一下子在老太太面前有了脸面,虽还不至于压过她们,但足以让她们心里不痛快。
顾氏见冯氏东方氏强颜欢笑,孙氏则微微露出了喜色,哪里不知道她们心中思量什么。只她们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小勾当,她不想管也不耐烦去管,于是她们起身告退的时候,她不过是微微颔首,没留下任何一个。想想亲生的长子正在交趾那种叛乱不断民心不服的地方,一年到头也难能捎回几封信,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往南京走过一趟之后,张赳如今看着已经渐渐有了小大人模样,只他固然是自小被人称赞的神童,科举上却远不如张越那般好运。之前院试又名落孙山,虽说张赳身上还看不出什么心灰意冷地迹象,可她难免忧心,更想到倘若长子还在朝,张赳若能直接荫补为官,她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老太太,刚刚有小丫头来报,说是赵王府和安阳王府派了两位妈妈来探望英国公夫人。不合三少爷也去了那儿道喜,两边就撞上了。据说还说了好一阵子话,两位妈妈对三少爷都极其客气,三少爷应对得也得体。之后英国公夫人又留着少爷说了一阵子话,如今人应当是往这边来了。”
顾氏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灵犀捧来的茶,略喝了一口方才笑道:“他小小人儿哪里有什么面子,不过人人都看在英国公面上罢了。好在他晓事,英国公没看错他,我也没看错他。这狂傲之人从来就没个好下场,以后在这朝中要立得稳,就得学英国公那般,不能让人挑出一丝错处来。对了,昨天英国公夫人让人送了一匣扇子,你且去取来。还有,拿着这把钥匙打开我那个雕漆妆盒。把其中那个锦囊拿来。”
灵犀不料顾氏这头说着正事,那头忽然会想到扇子。好在顾氏的东西她都收得好好的,这一时半会寻起来也不难。到里屋的几个小抽屉里翻了一阵,不多时她就找到了扇子。而那雕漆妆盒就是她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东西,此时拿钥匙打开了,看到里头那个半旧不新的锦囊。她拿在手中却有些疑惑,但终究不敢打开来看。
打起帘子到了正室,她方才发现张越已经来了,别的小丫头已经都被打发了出去,顾氏身边只留着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捶腿。
“再过十日就是殿试,虽说都是进士,但一甲二甲三甲却各有不同。这一甲着实太显眼,你小小年纪的若是拔入一甲别人也不服气,可落到三甲却也没什么趣味。你且好好用心,夺一个二甲回来也罢!”
这考试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张越心中苦笑。但祖母都这么吩咐了,他只好应是。接下来又听祖母说起殿试之后吏部铨选授官的事。他心里想起英国公张辅之前的话和杨士奇的忠告,沉吟片刻便拣那些能说的,一一对顾氏说了一遍。
顾氏频频点头,心里却着实感慨。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病殃殃的小人儿,才不过几年居然长成了这般模样?
“有师长为你操心,有长辈给你指点,你这福分着实不浅。既然大杨学士也这么说,又有你大堂伯坐镇京城,这在外磨练磨练也好。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朝廷上的大事不甚了了,你这前途我也帮不了什么,更谈不上教导,能帮你的也有限。”
说到这儿,顾氏便从灵犀那里接过锦囊,轻轻拉开那拉绳,从里头取出了一张票据,随手递给了张越,口中却说道:“你大堂伯应该对你提过,咱们张家的产业其实大多都置办在北京,统共都在我这里收着。你大哥要成婚,以后若靠他的俸禄和月钱自是不够,所以我已经预备了一处大田庄给他,你虽还没成婚,但既然是要出仕,身边没个备办也不行。”
张越低头仔仔细细一瞧,发现这赫然是一张地契。只是,比起张辅先前送他的那两百亩地小田庄而言,这上头的数字却是大多了,那赫然是通州附近的五十顷良田。当初北京的地价乃是三两银子一亩,贱卖的时候甚至一二两也有人脱手,如今已经是十二两,价格却仍在上涨,仅这五千亩地,价值便是一个相当骇人的数字。
“这些都是地产,不过是让你收些租子,日后在当官的时候也好开销,其他的钱等你中进士派官之后,再由公中拿出来。”顾氏说着便收起了笑容,口气也变得有些严厉,“我大明对贪赃枉法事向来处置极严,你大伯父那时候就是受了手底下人的蒙蔽,于是才吃了大亏。你洁身自好是一条,但将来还得记着约束好身边的人。总而言之,咱家人还不至于需要靠伸手捞银子来维持生计的地步,切记切记!”
手里拿着那地契,张越便站起身肃然答应。人家的祖母都是宠溺孙儿,顾氏平日却顶多有些偏宠,从未有一个溺字,所以这番话他自然是听进去了。又坐着陪说了一会话,见顾氏面露倦色,他忙将那地契贴身藏了,正要告辞时,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想当初大伯父和二伯父踏上仕途的时候,是否也拿到了这样的财产?
顾氏忽然瞥见了灵犀手中的扇匣,不禁想起了这另外一桩事,遂笑道:“对了,这是前时你大伯娘让人送来的扇子。你大姐那边有,我打发人给你二妹妹送了一把,你三妹妹还小用不着,剩下的这些我留着没用,你大伯母二伯母和你娘也不能用这个,你留着送人好了。”
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