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心吃食,又送了她一件御寒的毡衣,更用马车捎带了她一路。这时候却只说她迷路掩去了其他,她如今虽窘迫,早年却也见过几户有钱人家的千金,哪有这样的容貌品德?
“幸亏康大嫂遇见了四妹妹这样的好心人。”张越瞅见孟敏背后的红袖正在那儿撇嘴,又见康刘氏面露羞愧之色,心中便知道这番说辞只怕另有文章,却也觉得孟敏心思细密,当下又笑道,“既然今儿个都是碰巧,那大伙儿也别站在这安阳王府前头,索性一块儿进去吧!”
永乐皇帝朱棣膝下共有四子,其中太子汉王赵王都是嫡出,比起太子来,汉王赵王曾经更受宠爱。赵王朱高燧和汉王朱高煦一样姬妾无数,但在子嗣上却不像哥哥那样兴旺,统共只有世子和安阳王朱瞻塙两个儿子。因此,这北京城的安阳王府自然是修建得富丽堂皇。
康刘氏紧跟在张越和孟敏身后,越往里头走,双腿越是情不自禁地打颤。她何尝进过这样的大宅门,几道门几个院子一过,根本就是连方向都没了。眼见得沿路那些仆役都是服色鲜亮,纵使粗使丫头也比她衣裳华丽,无数诧异的目光都在往她面上打量,她几乎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心里愈发感到一阵阵屈辱。
孟敏早使唤人进去知会乳母刘氏,此时便一路走一路和张越说话。待得知英国公张辅如今已经痊愈,又听张越转述史太医的一番话。道是开春就能纵马踏青,她顿时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是好人有好报!前些时日遇见陈留郡主的时候,她还说皇上气性时好时坏,想必英国公一旦复出,这一切就都好了。”
张越闻言莞尔,快到前头垂花门时,他忽地看见迎面有一个身穿香色杭绸对襟小袄的马脸妇人急匆匆奔了过来,便放缓了脚步,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孟敏,见她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便明白这便是那乳母刘氏无疑。
“四姑娘,听丫头说您给我带了一个亲戚来?”那刘氏匆匆上得前来,恭恭敬敬地屈膝拜了一拜,那马脸尽是笑容,“不瞒您说,这成日里上王府攀亲的人多了,何劳您过问。这多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无知妇人胡乱攀亲,成天寻思着攀上咱家王爷这棵大树呢!”
听着刘氏说话鄙俗,张越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想起刚刚在王府门前康刘氏一席话说得妥贴婉转,仿佛读过些书的样子。此时,他便回过头去,见后头的康刘氏脸色煞白,他就微微笑道:“康嫂子,既然说是亲戚,你可有什么凭证么?”
那刘氏原本还面露不屑,及至听到一个康字,顿时愣了一愣,旋即竟是紧赶几步上了前,那小眼睛瞪得老大,在康刘氏脸上身上瞅了又瞅,忽然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又是谁冒充亲戚来攀亲呢,原来是三妹你!想当初你不是被叔父捧在手心里么,怎么转眼间沦落成了这副模样?啧啧,早知道如此,当初你拒什么婚,非得嫁给康老三那个穷鬼,愣是推了一门好亲事,如今果然遭天谴了不是?”
这是人家的家事,孟敏原不想开腔,此时听刘氏那奚落越来越过分,不禁皱紧了眉头喝道:“刘妈妈,你这都是说什么呢?”
刘氏想起昔日旧事心头满是怨恨,只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时之间倒忘了还有外人。眼见孟敏阴沉着脸,旁边那位陌生的贵公子也是面色不豫。她心中咯噔一下,忙笑道:“四姑娘和这位公子别见怪,我就是这心直口快的性子,不过是和我那三妹开玩笑呢!”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赶着康刘氏殷勤地叫着三妹,又问她来京城做什么。待到对方嗫嚅着说出丈夫吃了官司如今在北京修城墙,一家人生活没个着落的时候。她脸上又露出了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旋即才假惺惺地陪着抹了一把眼泪。
“三妹,不是我不肯帮你,我在这王府也就是比寻常奴仆高一等,不过是凭着奶了咱们小王爷这点子情分勉强过活罢了。不过,既然你当我是亲戚投奔我来了,我自然不会让你空着手走一遭。这么着,小王爷年下的时候赏了我二十贯宝钞,我还没用呢。你先拿回去救救急,也算是我对妹夫和外甥女的一点心意。”
“哟,这儿还真是热闹!”
康刘氏哪里瞧不出堂姐的幸灾乐祸,然而此时若连这最后的亲戚都断了,全家人就彻底断了活路,因此她只能含屈忍辱地拜谢。正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得斜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发现来人是一位身穿大红绣蟒锦服的少年,她顿时愣住了。
朱瞻塙听说孟敏前来探望自己的王妃,原本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可听说张越也被孟繁孟韬兄弟给拉了来,他顿时来了精神。他虽不如朱瞻基时时刻刻跟在朱棣身边,消息却也灵通。就算张越不一定能承袭英国公爵位,可至少也是张辅身边的亲近人。再加上有孟家的关系,他更是决定好好拉拢。毕竟,东宫虽说定了,可天底下变数还有的是。
此时,他横扫了一眼刘氏便恼怒地冷哼了一声:“刘妈妈,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地方么?”
“小王爷,我……”刘氏虽是把朱瞻塙奶大的乳母,但乳母不过是比仆人略强一丁点的身份,她在别人面前自傲些就罢了,怎敢在朱瞻塙面前拿大,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是四姑娘捎话说有亲戚寻上门找我,所以我这才来看看。”
朱瞻塙这才略带疑惑地瞥了瞥刚刚忽略掉的那个寒酸妇人。见她两鬓斑白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理会刘氏,而是笑吟吟地对张越道:“你这几个月成天守在英国公身边,几乎连人都看不到,你到北京之后,今日还是本王头一次看见你,孟家兄弟俩这一回倒是做了件好事!说来张娘娘虽已故去,你毕竟不是嫡亲,也不必一味拘着自己,待会在射箭场上不妨试试身手!”
他一面说一面转向了孟敏,客气地点点头道:“四姑娘,王妃正在里头等,你自己进去就是了。”
刘氏没想到自家小王爷对张越竟好似比对孟敏更客气熟络,这下子更是怨起了没来由寻上门的康刘氏,忙上前拉起堂妹的手道:“这头主子们正说话,三妹有什么话到我房里来说,别碍着事!”
“等一等。”
张越刚刚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便知道康刘氏若跟着刘氏回房,只怕不多时就会两手空空地被轰出王府。这帮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对别人来说却可能性命攸关,当下他喝了一句,随手从腰中钱囊里掏出几张宝钞,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康刘氏手中。
“当日在大相国寺我送的那几个银角子既然都用了,如今你就拿着这个回去买些用得着的东西,也算是咱们曾经共患难的一点心意。”
孟敏一路带着康刘氏到这安阳王府,本是一片好心,几番周折下来却也觉得这妇人颇为不同,便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的红袖伸出了手,随即紧跟着张越送了一串精致的银钱,因笑道:“相逢便是有缘,嫂子拿着回去给小妹妹做个纪念。”
朱瞻塙此时总算是品出了一点滋味来,见刘氏站在一旁瞠目结舌,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旋即沉声喝道:“既是你的亲戚,那就好好招待一下!别在这呆站着,把人带下去换一身衣裳吃些东西,连招待亲戚也要本王教你么?”
第四卷 青云路 第005章 勇士扬威,刻意笼络
安阳王府素来就是北京一群贵胄子弟聚集玩乐的地方,这一日王府后演武场中的射箭大会自然煞是热闹。二三十号人中,虽然没有南京城那么多小侯爷小伯爷,但随侍赵王的武官也多半是勋贵功臣,这些贵公子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各自三五成群地汇集成好些小圈子,四处都是人声鼎沸。
只不过,说是射箭大会,真正箭术高明的贵公子并不多,不少人都是像张越这样的半吊子,坐在一边胡吹海侃的时候倒红光满面,上场了之后却原形毕露。张越原还想自己那两手本事稀松得紧,可他好歹还是箭箭射在靶子上,十箭之中更有一箭射在红心。见此情形,孟繁和孟韬都是大声喝彩,就连安阳王朱瞻塙都是道了一个好字,张越自己却是汗颜。
这要是他那个大哥张超在,那还不得迎来一个满堂彩?
一群功臣子弟射了一轮之后,就换上了各自带来的家将,相比那些公子哥,这些人都是真正在沙场征战上练就的本事,全是用的强弓,十箭之中倒有九箭乃是正中红心。而且今日这都是为了给主子挣脸的勾当,各自许了重赏,因而是人人尽心竭力,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张越乃是半道上被孟繁孟韬兄弟硬是拉来的,自然不会带什么弓箭用具,于是安阳王朱瞻塙慷慨借了他一整套。此时轮到彭十三上阵时,他信手拿起那弓,随随便便就弯弓拉出了一个满月,最后只听迸的一声,那弓弦愣是应声而断。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朱瞻塙立刻站起身来,高声赞道:“好气力!来人,去库房换强弓来!”
刚刚那些漫不经心的贵胄子弟们这会儿也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有不认得的免不了四下里打听。因着认识张越的并不多,刚刚又看见朱瞻塙亲自带了人来,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摇头。更不知道彭十三是何方神圣,问来问去,最后还是一个家将认出了彭十三。
“那应该是英国公府的家将。”
英国公府四个字顿时引来了不小的骚动,都知道英国公病了许久,这会儿出场的既然是英国公的家将,那么主人岂不就是英国公张辅的子侄?几个消息灵通的碰着脑袋一合计,顿时猜出了张越是何许人也,于是便笑嘻嘻地围了过来。
朱瞻塙一声令下,这送上来的强弓竟有好几把。众目睽睽之下,彭十三依旧从容不迫,一把把地开弓试过之后,便抓了一把三石强弓大步走上了前去。世家子弟中爱武的不少,但肯勤练武艺精于武艺的却并不多,似张超这样能拉两石强弓已经算是极其顶尖,于是此时俱是两眼放光。就连孟繁孟韬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只有张越仍气定神闲地坐着。
他好歹和彭十三练了三年的武艺,人家的本事如何他心里有数,要拉开三石强弓虽然需要犹如怪物一般的巨力,但对于彭十三却绝不在话下。
此时就连演武场周围的仆役都在探头探脑张望,更不用提那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贵公子了。就在无数人的目光中,彭十三抓起一支箭搭上弓弦,旋即暴喝道:“开!”
四周本就是一片寂静,这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暴喝震得彭十三身边几个离得较近的仆役头昏眼花,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更是忙不迭地捂耳朵。然而,其他人却没有错过那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的一幕。仿佛才一出手,那支箭便转瞬间没入了远处的箭靶中央。
“开!”
又是一声喝,彭十三再次射出一箭,紧跟着又是第三箭第四箭。一口气射出了五箭,五箭齐齐钉满了靶子,他方才放下那张强弓,转身走了回来,在张越面前拱手一躬身道:“幸不辱命!”
张越见彭十三走过来就站起身,此时便笑道:“老彭这箭术仍是不逊当年!这半袋子箭用完却脸不红气不喘,果然是神力神眼神射!”
直到张越开口说话,一群人方才反应了过来,全都高声喝起彩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上下之分。如今仍去开国不远,靖难也只是过去了十几年,这北征南讨更是常常有,这些贵胄子弟自己虽未必有那万夫不挡之勇,却仍然看重英雄。
朱瞻塙见状使劲拍了拍巴掌,旁边一个早有准备的仆役连忙双手捧着一件锦袍抢上了前。此时此刻,他大步上前,拿起那锦袍一抖,竟是亲自披在了彭十三肩上。
“如此勇士,正当配得起这锦袍!”他脸上露着亲切的神采,大赞了一番之后又叹道,“我早听说过英国公府有八大家将,早年曾经随英国公征战靖难,之后又四讨交趾,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前些时日我听说衡山王弟大闹英国公府,还打伤了一位彭姓家将,料想就是你了!王弟年少不懂事,我今日便代他赔罪。来啊,取黄金五十两来!”
没料想安阳王朱瞻塙居然翻出了当初旧事,张越一愣之后,心中不禁哂然冷笑。果然,哪怕是面对五十两黄金的重赏,彭十三虽表现得恭敬有加,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倒是旁边的贵胄子弟纷纷起哄,更有和朱瞻塙关系较近的直接打听起了当初的事,待听说衡山王被廷杖二十,众人面面相觑之余,这心里头就更打起了鼓。
有了彭十三这神射在前,接下来的射箭大会自然是乏善可陈,纵使其他家将再能百发百中也没了多大看头,毕竟,如此神准的箭法放在军中少说也是一个千户,此等人才岂是寻常武官养得起的?于是,待到散去的时候,好些人都上来和张越套近乎,目光却全都在彭十三身上瞟。
孟繁和孟韬却没有人家那么多鬼心思,两人曾经在某天偷听了父亲和二叔的谈话,心里早就把张越当成了一家人。刚刚看到彭十三大发神威技惊四座,他们全都打心眼里为未来的姐夫感到高兴,这会儿一左一右往张越旁边一站,恰是一副左膀右臂的模样。
这人多嘴杂,告辞的时候朱瞻塙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是笑吟吟地邀张越日后常来。直到宾客全都离场,一群仆役开始打扫演武场,他方才伸手招了两个精壮仆人,沉声吩咐道:“把那彭十三射过的靶子拿过来,本王要好好看看!”
由于先前领了朱瞻塙的眼色,那一场射过的靶子早就被留在了一边,此时听到主子发话,那两个精壮仆人立刻把靶子寻了出来,又兢兢业业地抬上了前,觑了一眼主子的脸色,他们俩便蹑手蹑脚退到了一边,却有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一溜小跑来到了朱瞻塙身侧。
朱瞻塙仔细细细地端详着那靶子,见箭箭正中红心不说,而且所有箭支都是紧挨着挤在一团,最后一支势大力沉地更是挤在其余四支箭当中,正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他心里极是赞赏,可若是别的人他自然可以设法讨来,但那是英国公张辅的人,他也就只能眼馋而已。况且,如今乃是承平年间,勇士虽有用,但只要不是带兵的,那还不是最有用。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到了?”
“启禀小王爷,小的费尽心思,这才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个千户那里打听到